“剛才搶救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臉,表情很平靜,就好像別人拼了命在他身上想讓他活下去,但是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p> “我就想,一個人慢慢失去心跳的過程那么長,漸漸地連呼吸都沒有力氣,身上被電擊著,被針扎著,還有那么多管子,怎么會不痛苦呢?他是不是已經(jīng)都已經(jīng)沒有力氣讓自己任何表情了?”
“他蓋上白布之后,好像不再像是一個人了,變成了一個物體,只能等著別人來處置,把他抬走,冰凍或是燒掉,沒有人會問他的意見。”
楊沐昶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他知道這個時候也許蔣一卓只是需要有人能傾聽她的感受而已。
“楊教授,你知道上次我看著蓋上白布的人是誰嗎?”
“嗯,是誰呢?”
“是我爸爸,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該是養(yǎng)父?!?p> 這是楊沐昶第一次從她口中聽說有關(guān)她家世的事情,沒想到是這么沉重的開始。
他沒有應(yīng)聲,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
“那個時候我爸爸住的病房沒有這么先進,我們沒有那么多錢,只能在縣城的小醫(yī)院治,從一開始我爸爸還能下床走動,慢慢的開始只能坐起來,到后來說幾句話都費勁,最后開始長時間昏迷,這樣的過程只持續(xù)了三個月。”
“醫(yī)生說他得的是壺腹癌,我那時候不知道什么叫壺腹癌,只是大概聽懂了是肚子里一個連接各臟器的樞紐被腫瘤堵了。醫(yī)生說這是惡性很大的一種癌?!?p> 楊沐昶自然是知道這種癌癥的,不僅惡性大,手術(shù)難度也很高,幾乎需要重新連接消化系統(tǒng)的器官。
“他走的那天,天氣跟今天很像,是個大晴天。那天是我的生日,他之前說過,不知道我的生日,只能把撿到我的那天當(dāng)做我的生日?!?p> “他走的時候沒有搶救,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熬不下去了,連杜冷丁都止不住他的疼。”
“但是他走的時候,臉上也是像這樣平靜,平靜地被蓋上白布,我還記得那塊白布有點泛黃,像是被洗過很多次?!?p> “你看,我連這些細(xì)節(jié)都記得住,但是我卻記不起我那天哭了沒有。直到剛才,我才想起來,那天的我就像今天一樣,靠著病房的墻坐了一天,到晚上都沒開燈,但是我一滴眼淚都沒掉?!?p> “他走了沒多長時間的時候,護士要把他放到太平間,我把身上僅有的五十塊錢拿出來,想再給他交一天的住院費,這樣就能再在這個房間里陪我一會兒。那個護士看了看我手里的錢,沒收,也沒有把他帶走。”
楊沐昶想象著那個畫面,心里一揪一揪的疼著。
她一個女孩子要面對這樣的打擊,不知道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在那樣漫長難熬的三個月里,度過每一個夜晚呢。
“你說我這人也挺奇怪的,他走的時候我沒哭,給他辦死亡證明的時候也沒哭,甚至跟著靈車把他送到殯儀館的路上都沒有哭。直到看著他安靜的躺在那里,被放在傳送帶上送進焚化爐的時候,我才真正覺得,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才掉了眼淚?!?p> 蔣一卓的語氣到現(xiàn)在還是平靜的,楊沐昶從電話里聽不到一絲抽泣的聲音,仿佛只是在講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是楊沐昶知道,在這種平靜背后隱藏著多么深沉刻骨的悲痛。
“一卓,”楊沐昶開口,“如果再有難過的時候,可以借一借我的肩膀?!?p>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我的衣服不是很貴,蹭上鼻涕眼淚不用你賠?!?p> 蔣一卓心想,他可真不會安慰人,就想笑。
這一笑,眼淚反而止不住了,即便蔣一卓還勾著嘴角,眼淚也已經(jīng)在她的臉上肆無忌憚地往下狂奔著。
再一開口,聲音里就帶了些鼻音。
“楊教授,你這樣安慰人容易找不到女朋友的?!?p> 楊沐昶假裝沒聽出她哭了。
“所以啊,我要找一個不愛哭的女孩,這樣就不會被我越安慰越哭的厲害了?!?p> 蔣一卓想擦一擦眼淚,才發(fā)現(xiàn)帶著護目鏡和口罩實在是難以進行這個動作,于是準(zhǔn)備起身出去。
她習(xí)慣性看了看手表,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楊教授,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你量體溫了嗎?”
“沒有呢,我現(xiàn)在量?!?p> 楊沐昶能感覺到自己有些乏力,臉頰有些熱。
他拿起體溫槍測了一下手腕溫度,39.3度。溫度一下子這么高,總歸不是什么好預(yù)兆。
蔣一卓在電話那邊問,“量好了嗎?”
“哦,體溫槍不太準(zhǔn),我用水銀溫度計再測一下,一會兒告訴你?!?p> 蔣一卓一聽就覺得可能不太好,便追問道,“到底是量的多少度?”
楊沐昶如實回答了她,立即又補充道,“也有可能是房間里熱,我剛才沒有開窗戶,體表測溫總有誤差,你等我用水銀溫度計測完再說?!?p> 剛才都是她在說,楊沐昶說的少,這一多說幾句話,蔣一卓就就聽出了他聲音有些有氣無力。
蔣一卓心里有點急,也不去想摘護目鏡擦眼淚洗臉的事了,直接去了楊沐昶的辦公室門口。
水銀溫度計量的還是39.3度,楊沐昶確實是發(fā)了高燒。
楊沐昶報出體溫的時候,莫名有些心虛,仿佛做了壞事被抓包一般。
這種感覺真是莫名其妙。
蔣一卓這下是真急了,馬上就轉(zhuǎn)身去找溫主任說明情況,不聽楊沐昶在里面說什么自己沒事的鬼話。
楊沐昶被安排在了一個另外隔離的普通病房,掛上了點滴,真真正正成了一個病號。
蔣一卓打開辦公室門要把他帶去病房的時候,隔著防護服他都覺得蔣一卓的眼里好像在冒火。
像是小孩子玩水不小心著涼了被大人拎著去打針一樣。
蔣一卓當(dāng)然火了,看到楊沐昶的時候他的臉都紅成那個樣子了,自己都感覺不到發(fā)燒,還要等別人提醒他量體溫?
雖然心里有火,但是楊沐昶再惹人生氣也是自己的老師和上司,蔣一卓也沒有多說什么。
只是蔣一卓幫他換液體的時候,楊沐昶總覺得蔣一卓的動作有點惡狠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