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懷疑這個醫(yī)生根本沒有好好聽取他們敘述癥狀,但還沒來得及多問,醫(yī)生就叫了后面的號。
后面的病號聽到叫了自己的號,急急忙忙沖了進來,一下子把他們擠到了一旁,他們只好拿起檢查單子,走出了診室。
“你先坐著,我去交費。”
蔣一卓帶他到診室外不遠的椅子上,讓他先休息,自己先去把手續(xù)辦好,沒想到卻被叫住了。
“等等?!?p> 蔣一卓還沒走出幾步便被他叫住了。
“怎么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張不開嘴。
“我沒有醫(yī)???,那張卡上沒有多少錢了?!?p> 這句話說出來,蔣一卓才明白了剛才那欲言又止的含義。
父親一直要強,這些年來,一直在她面前都是不茍言笑,只是默默把她需要的東西給她送來,偶爾還會嫌她話多。
但是無論如何,她所需要的錢和物,父親從來沒有短缺過,也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會一直以來想著的,都是希望父親多來看看自己,而沒有想過他自己究竟過的什么生活。
是啊,他并不是自然而然就有錢來養(yǎng)她,他也一定在辛苦的工作,在外面會受委屈,會累,會生病。
可是她都沒有想過。
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那點小小的思念和孤單里,只想到了自己,多么自私。
“不管還有多少錢,都要先看病?!?p> 能讓他不得不放下自尊開口,那一定是真的很難了。
蔣一卓不再看他,轉(zhuǎn)身就去交費辦手續(xù),怕再扭頭看到他頭上新生出的白發(fā),和臉上漸漸明顯的溝壑,再發(fā)覺自己這么多年來的忽略和自私。
每一種檢查都要排隊,十八歲的蔣一卓第一次像一個大人一樣,帶著算不上年邁的父親在各個檢查室之間奔波。
算起來,這還是第一次,蔣一卓能夠和父親在一起待這么長時間,雖然是在醫(yī)院。
大部分時間里,兩個人都是沉默的。
等在B超檢查室門口,蔣一卓看了看自己手里排隊的號碼,大概前面還有十幾個病號,還要等上大半個小時。
從來沒有在一起相處過的兩個人,這時坐在一起,卻想不到要說什么話題。
其他病人和家屬都唧唧喳喳地不停地說著,走廊里熱鬧的很,有些甚至一個病人有好幾個家屬陪著,更是湊在一起聊的火熱。
在蔣一卓眼里,自己和父親的這一小塊地方仿佛被一層透明的罩子罩了起來。外面是蕓蕓眾生熙熙攘攘,罩子里無言無語,安安靜靜。
半晌,蔣一卓說:“我前天剛考完試?!?p> “哦?!彼乱庾R的應了一聲,似乎剛反應過來的樣子,“考的怎么樣?”
“還行?!?p> 又是沉默。
蔣一卓不希望自己和他短暫的相處時間里還這么沒有意義地度過,但也不想用無聊的寒暄來填充話題,讓相處時光不再寶貴。
蔣一卓從今天真正跳出了自己原來簡單的想見他的盼望開始,很多疑問才慢慢冒了出來。
他在外面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他有沒有家人?為什么這些年來從來沒有介紹過其他親戚給她認識?為什么在外人面前不讓她叫“爸爸”?他為什么領養(yǎng)自己?
問題遠不止這些,一旦一個問題冒了出來,其他所有疑問都破土而出,幾乎要咆哮著淹沒了蔣一卓的腦海。
“你,在外面是不是過的并不好?!?p> 外面很吵,蔣一卓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也沒有像他之前要求的那樣先叫他“叔叔”,但是蔣一卓知道他聽見了。
這句話聽起來并不像問題,而是陳述句。
他沒有回答,反而更印證了蔣一卓的猜想。
“你能跟我說說你的事嗎?這么多年了,我每天都希望你能回家看看我,但我對你一無所知。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一個女兒會對爸爸一無所知呢,這不公平?!?p> 他的回答很簡單。
“對不起?!?p> 這一句話仿佛點燃了年輕的蔣一卓的導火索,引燃了一桶仿佛密封的很好,沒有走火的炸藥。
“你就不能跟我多說幾句話嗎!如果我是你的累贅,我可以盡量少打擾你的生活,我也可以努力養(yǎng)活自己。但是我想多了解你一點,不光是要你像完成任務一樣的來給我錢和吃的!我連你多大年齡,什么時候生日都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頭微微的埋下去,有些愧疚的樣子。
蔣一卓看到他蠟黃的脖頸,眼底突然就涌上了淚水,止不住的冒出眼眶,順著臉頰流下來。
“你不說就不說吧,以后我上了大學,再有了工作,總會自己慢慢想辦法了解,但是你總要健健康康的,等我到那個時候吧?!?p>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些弧度。
這個小丫頭哪里是真的埋怨自己,她只是被自己生病的樣子嚇到了,怕自己以后連這樣簡單的陪伴都做不到了。
青春期的孩子,表達的語氣里總是悄悄把脆弱和祈求藏在激烈的情緒背后。
“我說了,我的病不是什么大病,肯定能陪你到那個時候?!?p> 他的話并沒有什么依據(jù),畢竟他現(xiàn)在看起來情況并不好,檢查都還沒做完,醫(yī)生都還沒有給出診斷。
但是父親的話對女兒來說總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仿佛說了就一定能做到。
蔣一卓的情緒稍稍平靜下來,覺得掉眼淚有些丟人,自己轉(zhuǎn)過臉去偷偷用衣袖擦了擦。
“這是你說的。”
“嗯,我說的?!?p> 兩個人又半晌無話。
蔣一卓那些問題,最終都沒有得到答案。
十八歲的蔣一卓第一次開始能夠在父親這個角色以外,以一個社會人的角度來看這個照顧了自己許多年的男人。
他老了。
蔣一卓不知道他的具體年齡,但他的平時掩藏的很好的老態(tài)此時因為生病的無精打采,全部顯露了出來。
他撫養(yǎng)了自己十二年,這十二年里,蔣一卓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其他任何場合,都知道自己的父親名字應該是“蔣峰”。
但蔣一卓清楚的知道,即便他從未告訴過自己,這個名字也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