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官道上,一輛馬車不快不慢地向南駛?cè)ァ?p> 盡管駕車的是個腰背佝僂、其貌不揚的老馬夫,但過路者沒有誰敢小看這輛車的主人:飄揚在車篷上、綴飾著耐冬花的「徐」字旗,已經(jīng)表明了這輛車的歸屬——
大漢豪族,金陵徐家!
時值正午,雖然已是秋季,依舊陽光燦爛。
石磚鋪就、二十丈寬的官道兩邊,薄薄鋪了一層落葉;路旁高大的行道樹,為往來過客提供了一夏清陰,此時已在準(zhǔn)備迎接寒冬。
植物固然一派蕭索氣象,但路上依舊熱鬧非凡。
小丫鬟碧桃坐在馬車內(nèi),一手扶著窗簾,一手扒著車窗,瞪大了眼睛望向車外,但凡看見什么有趣路人,就會一陣大呼小叫:
“少爺你看,是西域的胡人!”
“哇!那個老爺爺,拽著三四只猴子在走哎!”
“少爺少爺,你看那些兵哥哥,是哪一道節(jié)度使的兵馬呀?”
坐在小丫鬟身邊靜靜看書的白衣公子,實在被吵得受不了,便卷起書本在小丫鬟腦袋上輕輕一敲,笑罵:
“沒見識的小丫頭!”
碧桃捂著腦袋,委屈巴巴地道:
“少爺,奴婢沒怎么出過門嘛……”
徐廣陵見她神情可憐,便苦笑著伸出手,幫她揉了揉腦袋。
的確,碧桃從小就被買進(jìn)徐府,除了這次,唯一一次出遠(yuǎn)門還是去年跟著徐廣陵進(jìn)京趕考;雖說碧桃作為丫鬟處事老練得當(dāng),但畢竟年紀(jì)還小,免不了有些少女的好奇心。
徐廣陵放下書本,柔聲道:
“碧桃,你可知道我大漢官道的歷史?”
碧桃搖搖頭,嬌憨笑道:“奴婢不是少爺,不懂那么多事情!”
徐家的丫鬟下人,雖說年幼時會被教書先生帶著認(rèn)一認(rèn)字,但畢竟不是正經(jīng)的教育,要一個小丫鬟對歷史有所了解,未免太難為人了。
徐廣陵微微一笑,道:
“我大漢社稷綿延一千三百余年,靠的是三樣?xùn)|西:吏、兵、稅。有官吏,則可治國;有兵馬,則可衛(wèi)國;有賦稅,則可富國。但無論是吏治、用兵還是收稅,都離不了這天南地北的交通往來?!?p> 碧桃懵懂地點點頭:治國之事,對于小丫鬟來說實在太過遙遠(yuǎn)。
徐廣陵則繼續(xù)道:
“大漢疆土廣袤,如何讓東西南北交通便利,成了治國的頭等大事。昔日的秦朝,便已耗費大量人力修建「直道」,其功過是非至今仍懸而未決;大漢開國以后,除了沿用秦朝道路,也修建了許多新路,例如北方為抵御蠻夷所修的「飛狐道」,便在此列。”
徐廣陵頓了一頓,用書卷拍著掌心道:
“然而本朝真正重視交通,還要到諸葛丞相以后。三國大亂,昭烈皇帝入蜀,諸葛丞相就已經(jīng)開始改善蜀道;后來丞相率軍北伐,用魏延將軍奇謀、出子午谷襲取長安,最終向北平定曹魏、向南平定孫吳、恢復(fù)漢祚后,所做的頭幾件大事,便是在天下興修官道、溝通南北,以免再出現(xiàn)一個藩鎮(zhèn)割據(jù)的三國亂世?!?p> 徐廣陵伸出左手,用右手食指在掌心畫了三橫三縱六條線:
“大漢官道,分為三橫三縱六條:橫一,幽涼道,從幽州遼東郡開始,向西穿過長安,一直延伸到西北涼州;
橫二,青蜀道,從青州東海連接到益州蜀地;
橫三,南蠻道,從咱們金陵起頭,向西南直達(dá)交趾郡。”
聽著少爺細(xì)數(shù)大漢道路,碧桃皺起小臉,一副認(rèn)真記憶的樣子。徐廣陵看得好笑,繼續(xù)道:
“這三條橫道,用來聯(lián)通內(nèi)陸沿海,重點在于食貨轉(zhuǎn)運,乃是貿(mào)易線;而那三條縱道,用來聯(lián)通南北,重點則在于軍事用兵:
縱一,東海道,基本與大運河平行,沿著東南海岸線一路向北;
縱二,冀州道,發(fā)源于大漢疆土最南端的南???,一路向北直達(dá)冀州,是中原地區(qū)的核心要道;
縱三,長安道,從漢中開始,先向東北連接長安,再向西北彎折,出西涼而去?!?p> 徐廣陵看著自己掌心這無形的三橫三縱,感慨道:
“三橫三縱的大漢官道,連通天下十三州道,正是我大漢的生命線!一旦邊疆有難,大漢兵馬便可沿道快速趕赴戰(zhàn)場、毫無遲滯。之所以諸葛丞相收復(fù)中原后,大漢就再無藩鎮(zhèn)割據(jù),原因便在于此!”
碧桃癡癡地望著少爺,道:
“少爺,你懂得好多啊!”
徐廣陵默默搖了搖頭。
其實這些地理知識,不完全屬于十八歲的讀書人徐廣陵,而是更多來自另一場人生中,三十年轉(zhuǎn)戰(zhàn)南北的經(jīng)驗積累。
直到切身領(lǐng)兵、需要考慮錢糧轉(zhuǎn)運時,徐廣陵才能感受到千年前那位傳奇丞相的文韜武略:倘若沒有這三橫三縱六條官道支持,他徐廣陵即便有通天之能,終究也無法將虎狼般的女真人,擋在國門之外整整三十年。
身為一代名將的徐廣陵,比任何人都知道交通運輸?shù)闹匾裕?p> 也正因如此,神武年間的中原人說起大元帥徐廣陵,最愛提他的兩件事。
第一件,帶兵:靠三百老弱殘卒起家,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最鼎盛時麾下有四十萬精銳徐家軍;
第二件,修路:將三條縱向官道,各向女真腹地延伸五百里!
徐廣陵回憶著前世的沙場戰(zhàn)事,有些蕭索地嘆了口氣。
小丫鬟碧桃全然不知少爺心緒,一臉崇拜地望向徐廣陵:
“少爺啊,將來你要是不想當(dāng)官了,去做個教書先生,肯定沒人比得過你!”
徐廣陵屈指敲了敲碧桃腦門,笑得有些苦澀:
這次下江南殺了呼延輪臺以后,若是還能當(dāng)個普通教書先生,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
有些事,徐廣陵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那就一定會去做,不論代價如何——正如太平末年,女真南侵,徐廣陵以一介文人之身上馬領(lǐng)兵、義無反顧,只為救中原于水火。
碧桃聽完了少爺?shù)摹敖逃保^續(xù)掀開簾子向外望去。
不過,此時官道上的熙攘景象,在少女心頭也有了一絲厚重的歷史感。
徐廣陵越過少女肩膀,望著外面,嘆道:
“碧桃啊,你別看現(xiàn)在這官道上,商旅游客往來匆匆,可昔年大漢七次大亂之時,這官道上的景象卻慘不忍睹!賣兒鬻女者有,亂兵劫掠者有,攔路搶劫者更多如牛毛!因此古人有言:看官道,知世道。若是官道上商旅通行,便是太平盛世;若是官道上流民移竄,便是紛爭亂世!”
小丫鬟天真地笑道:
“如今天下太平鼎盛,恐怕奴婢這輩子,是看不見亂世的官道啦!”
徐廣陵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p> 還有一句話,他放在心里沒有說:
沿官道下江南,他徐廣陵,便是為了這昌平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