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小院子里,徐廣陵在教碧桃下棋。
徐廣陵一手執(zhí)酒壺,一手指著十九道圍棋棋盤,道:
“這圍棋十九道,暗喻浩蕩乾坤,自成一片小天地;黑白棋手,便是這這天地中人,要在對手的逼迫下逐鹿?fàn)幎?。圍棋素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謂,越是靠近邊角之地,就越是珍貴!
“正因為從邊角、到棋盤中心的價值遞減,所以高明棋手在布局之時,也往往起勢于邊角逼仄之地,直到最后才爭雄于中原腹心。當(dāng)年諸葛丞相建議昭烈皇帝入蜀,也正是考慮到偏遠(yuǎn)蜀地易守難攻,遠(yuǎn)比居于中原百戰(zhàn)之地更為安全。”
小丫鬟碧桃愁眉苦臉地望著少爺:
碧桃原本就是想跟少爺學(xué)一學(xué)圍棋,誰知少爺講棋沒講幾句,就又說起了什么天下局勢之類的大道理。
不過碧桃其實并不太在意這些:對于小丫鬟來說,圍棋也好,天下也罷,只要能看著少爺、聽少爺慢條斯理地說話,那不管少爺說的是什么,碧桃都是樂意聽的。
小丫鬟未嘗沒有些小心思:那個葉家二小姐,名門豪族出身、才名滿金陵,可終究看不到少爺?shù)哪橗嫛⒙牪灰娚贍數(shù)脑捳Z;如今和少爺一起坐在院子里、聽少爺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的,還不是自己這個小小的徐家丫鬟?
每念及此,碧桃就會笑得很幸福。
徐廣陵不知小丫頭心中所想,眼望著頭頂?shù)臈顦?,繼續(xù)緩緩道:
“天下用兵之人,善于因循地勢、調(diào)兵遣將,乃至奇謀鬼算、繞路設(shè)伏者,不計其數(shù),但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只能顧慮一地得失、而不能著眼于大局的軍師而非將帥之才。就好比一個圍棋棋手,打劫算子精妙百出,定式行棋毫無疏漏,卻偏偏沒有規(guī)劃布局的眼力,最終只能淪為庸手?!?p> 碧桃點點頭,拄著腮幫子想了想,笑道:
“少爺你說的煞有介事,可世上真有既能著眼于細(xì)處、又能顧及大局的名將嗎?”
徐廣陵不太好意思說,前世的某個幽州道大督軍就是,尷尬笑笑,道:
“雖然少,但總歸還是有的。嗯……有一個叫呼延樓蘭的,雖然現(xiàn)在沒什么人知道,但將來……大概會是你說的那種名將?!?p> 他默默在心中補了一句:可惜,不是大漢的名將。
碧桃將這個名字念叨了幾遍,猛然驚覺:
“這個呼延樓蘭的名字,和少爺你殺的……那個呼延輪臺公子好像啊!”
徐廣陵翻了個白眼:親兄弟倆,能不像嗎?
碧桃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廣陵,囁嚅片刻,小聲道:
“少爺……奴婢能不能問您一句,當(dāng)初為什么要殺呼延公子???”
徐廣陵笑容苦澀:這個問題,相當(dāng)難以回答??!
他說:
“我看他不順眼——這個理由行不行?”
這句話,倘使某位女真天才地下有知,大抵會一口老血噴出來。
碧桃卻是一臉理所當(dāng)然,嬌憨笑道:
“既然少爺看他不順眼,那他想必是壞人!少爺殺得好!”
徐廣陵哈哈一笑,有些惋惜地道:
“本來算起天下名將的能耐,那個呼延輪臺,本該排在呼延樓蘭之前的;可是呼延輪臺這個人,若是僅僅局限于沙場領(lǐng)兵,只能算大材小用;他真正如魚得水的地方,乃是廟堂之上啊……”
面對自家的小丫鬟碧桃,徐廣陵沒有那么拘謹(jǐn),說了許多本不該對別人說的話。
或許曾經(jīng)的幽州道大督軍心底里,還是希望這世間多幾個人知道,那個默默死去的黑衣少年,其實腹中藏著經(jīng)天緯地之才;希望呼延輪臺這個在另一個時空驚天動地的名字,不要徹底消散在歷史的煙塵之中。
這大概是與呼延輪臺惺惺相惜的徐廣陵,能為多年好友做的最后一點事。
心思簡單的碧桃,自然想不到少爺殺掉“呼延公子”,是為了拯救未來的大漢河山;小丫鬟只是困惑地眨眨眼:
“奴婢看不出來,那個呼延公子這么厲害呀……”
徐廣陵笑著拍拍碧桃腦袋:
“看不出來就對了?!?p> 世上奇才千千萬,可能將鋒芒徹底藏于腹中絲毫不露的,也許就只那么一二人罷了。
徐廣陵將手中酒壺在花梨木棋盤上磕了一磕,嘆道:
“你少爺我,做夢也想有呼延輪臺那般的本事——不要其他的,只要能像他那樣輕而易舉地賺銀子就夠了……”
某位幽州道大督軍,表情十分憂郁。
碧桃笑道:“少爺你也真是的,整天琢磨著賺錢干嘛……老爺給咱們留了不少銀子,老王伯伯幫人運貨跑跑腿,奴婢繡繡花拿出去賣,總也供得起少爺你吃喝的呀!”
徐廣陵搖頭道:
“供我自然供得起,可人再多,便要供不起了啊……”
小丫鬟茫然眨了眨眼:人再多?
她偷偷低下頭,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少爺,奴婢,老王伯伯,這院子里住的就三個人啊,哪還有別人?
碧桃突然警覺起來,她盯著徐廣陵,懷疑道:
“少爺,你是不是想把青樓里哪位姑娘贖了身、接過來???”
徐廣陵差點將嘴里的酒噴出來。他笑罵道:
“想什么呢,不是!”
碧桃委屈地哦了一聲,但眼里的懷疑絲毫未減。
小丫頭當(dāng)然想不到,徐廣陵心里的打算,可比養(yǎng)幾個歌姬美妾遠(yuǎn)大得多——
這個重生的幽州道大督軍,正考慮組建一支私人軍隊!
按照大漢兵制,朝廷直屬的兵力,其實就只有長安附近的禁軍,而各地的駐軍,則由各州道都護(hù)府和朝廷派駐各地的將軍自行組建管理。
但除了禁軍和地方軍這兩種正規(guī)武裝,大漢朝同時也允許世家大族、巨賈門閥、府縣官僚等,在平日里編制和訓(xùn)練屬于自己的私兵,用來震懾宵小或彰顯實力——以洛陽趙家為例,其麾下私兵就高達(dá)三千人,常年派遣到邊關(guān)協(xié)助邊防,算是趙家給朝廷的投名狀。
盡管民間兵力,很可能會構(gòu)成對中央統(tǒng)治的威脅,但大漢卻默許了境內(nèi)私兵的存在;
一來,每日供養(yǎng)士兵的花費甚巨,民間私兵注定規(guī)模不會太大;二來,最精銳的禁軍始終保持在朝廷手中,足以震懾一切心懷不軌的私兵首領(lǐng);三來,地方兵力的糧餉,有一半出自朝廷府庫,相當(dāng)于是朝廷牢牢扼住了地方軍事力量的咽喉!
而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私兵的存在帶來了豐厚的收益:通過讓持有私兵者自負(fù)糧餉,大漢可以以很低的成本維持一支民間常備軍;一旦那些北方夷狄入侵,大漢就會發(fā)下征召令,命令民間私兵北上抗敵,成為禁軍和地方軍以外的預(yù)備隊。
前世的徐廣陵,面對女真南侵,正是率領(lǐng)徐家的三百私兵走上征戰(zhàn)之路;日后令女真人聞風(fēng)喪膽的幽州徐家軍,與其說是幽州道都護(hù)府的轄軍,其實更像是屬于徐廣陵自己的、一支規(guī)模格外巨大的私兵部隊!
如今賦閑居住在金陵城郊,某位幽州道大督軍,便又打起了私兵的主意。
不為別的,就為女真覬覦中原膏腴之地日久,不可能因為呼延輪臺之死,就將南侵大計付之一炬!
不為別的,就為紇石烈龍城、完顏茂這些女真豪杰,不可能將占據(jù)中原的畢生宏愿隨手拋棄!
女真厲兵秣馬五十年,馬刀半已出鞘,豈可輕易收回?
熟知女真人本性的徐廣陵再清楚不過:那一場在前世連綿三十載、幾乎耗盡女真大漢兩國骨血的慘烈戰(zhàn)爭,在這一世必定還會重演!
只不過,呼延輪臺一死,女真軍失去了一位奇謀鬼算的絕代謀主,這次的大漢朝,想必能夠逆轉(zhuǎn)命運取得勝利;可兩世為人的徐廣陵,絲毫不介意再多給女真人的墳上,種上幾株萋萋墓草、掛起幾幡獵獵靈旗!
兵!兵!兵!
只要能利用女真南侵前的空檔期,組建出一支一千人,不,五百人以上的精銳私軍,徐廣陵就有信心,能在女真燃起戰(zhàn)火的三個月內(nèi),率軍北進(jìn)殺入上京城女真王帳,將前世被女真闖入長安、斬殺大漢皇帝的滿腹屈辱,如樣奉還給這些北境宿敵!
徐廣陵緊握拳頭,露出一個碧桃看不懂的豪邁笑容。
呼延樓蘭啊呼延樓蘭,這一世我就要讓你,也眼睜睜看著自家君主被敵將砍下頭顱!
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可君子報仇,即便跨越兩場人生,也不算太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