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之前褚牧野大罵金陵才子、拂袖而去時,畫舫船艙里已是一片寂靜,那等到名叫徐廣陵的白衣公子,身后跟著一個怯生生的俏麗丫鬟、按著腰間劍柄、笑瞇瞇地跨過廳堂門檻時,近乎凝滯的空氣中,就只剩下無窮的驚慌和……恐懼。
而當徐廣陵環(huán)視全場一周,略一沉吟,然后面帶笑意,抬頭望向人人魂不守舍的詩社首席,溫文爾雅地拱手一揖時,幾乎所有在場的金陵士子,腦海中都浮現出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回憶——
那是正好五年前的春天,同樣是金陵城,同樣是華林詩社,只不過舉辦地點不是玄武湖上的畫舫,而是秦淮河畔的「凝翠樓」——當時年僅十三四、幾乎比起所有參會者都年幼幾歲的徐廣陵,同樣是一襲瀟灑白衣,卻姿勢豪放地側倚在酒桌之上,靴子掛在腳尖,手里提著酒壺。
于是,那一年的金陵士子們,就眼睜睜看著這個少年才子,舉起酒壺灌一口淡酒,便張開繡口吐出一句新詩,最后,如連珠落地般冒出的奇崛詩詞,就這么將所有平日里自詡才高八斗的儒生們,徹底打擊得找不到北。
至于再往后嘛……
那簡直是堪稱金陵所有儒生噩夢的一個年頭:幾乎每次詩社詩會、不論大小,都會有一個白衣少年興高采烈地列席參加,然后用一首首獨步古今的詩詞歌行,把其余參會者的箱底大作映襯得活像鄉(xiāng)間老農的醉里胡謅——白衣少年那張英俊面容,在金陵士子們看來簡直比閻羅王還要兇神惡煞幾分,即便時隔兩年光陰,還依舊記憶猶新!
最后讓金陵士子們得到解放的,是一個既幸運又不幸的消息:
那個名叫徐廣陵的徐家天才,在徐家長輩的慫恿下參加了一次金陵城的鄉(xiāng)試,排名揚州道第一,成了多少年來金陵城拿到的唯一一個揚州道解元……
再然后,徐廣陵便不再參加各種文人聚會,據說是在家中寒窗苦讀了兩年,還去北方的裴家、趙家借讀了一陣,最后又啟程前往國都參加人生中的第一場會試、殿試;至于結果嘛,人盡皆知:太平十三載的殿試第三,名正言順的大漢探花郎。
可以說,太平十四載的華林詩社,幾乎是正要擺脫那個殺人行兇、聲名盡墨的探花郎的巨大陰影,可此時出現在畫舫上的一襲白衣,則徹底擊垮了儒生們的美好幻想。
完全陷入死寂的畫舫上,最先反應過來的既不是以胡巖為首的博學名士,甚至也不是完全陷入呆滯的葉家公子葉參,反倒是那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許榮華。
只見這位許家獨子,騰地從詩社首席上拍案而起,伸手惡狠狠指著徐廣陵,臉上手上均是青筋畢露,可最后也沒說出一句囫圇話。
徐廣陵像是完全沒看見許榮華的敵視姿態(tài),微笑著拱手道:
“金陵徐廣陵,自作主張冒昧前來,不冒犯吧?”
幾乎在場所有人都在心中暗罵了一句:你丫這冒犯可大了!
當然,沒一個人敢真把這話說出口。
人情練達的葉參也回過神來,同樣從首席上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還禮道:
“既然貴客來訪,敝社榮幸還來不及,又有何冒犯?”
徐廣陵放下雙手,呵呵笑道:
“免貴免貴,徐某一介閑云野鶴、孤家寡人而已,葉兄不必過謙……”
葉參瞇了瞇眼,也緩緩放下手來。
在場眾人,忽然有些回過味來:徐廣陵這“閑云野鶴、孤家寡人”的自稱,并非空缺來風,金陵徐家早已發(fā)過布告,將徐廣陵逐出家族——如此說來,現今的徐廣陵還真就是一個失去門庭蔭蔽的無根蓬草!
一時間,眾人自覺腰桿都挺直了些。
在江南揚州道、在金陵城這一畝三分地,誰還不靠著些家族的庇佑?君不見那些窮得揭不開鍋的所謂“寒門士子”,論起祖上也不乏聲名顯赫的英雄人物,不過是最近家道中落窮困潦倒而已——真正意義上的平民百姓、農夫商戶,從出身上就已被排除在文壇仕途之外,只會被名門大族當做笑柄而已!
至于如今的徐廣陵,被自己家族開革出門,處境恐怕比那些世代務農的貧民還差上幾分!雖說他曾高中探花,但成績早已取消,金陵城中又有誰會認他這個殺人害命的案犯!
于是,畫舫上再度充滿了快活的空氣,人們看向徐廣陵的目光,也從恐懼變成同情、最后變成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鄙夷不齒——居然干出殺人行兇的勾當,你徐廣陵的圣賢書,真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活該!
更有甚者,腦海中突然冒出些奇思妙想:
這個徐廣陵的才子名聲,是不是都是被他們徐家吹捧起來的?說來也是,小小年紀誰能有那般文采,大概都是徐家那些俊逸客卿的代筆罷了!——讓客卿代筆、讓賓客造勢、硬是塑造出一位少年天才,徐家真是好大的手筆啊……
諸如此類的邏輯,在儒生們心中轉上幾圈,登時顯得頗有說服力了。
于是,他們眼中的白衣徐廣陵,徹底變成了一個欺世盜名的紈绔廢材。
小丫鬟碧桃站在徐廣陵身后,感受著周圍蔓延滋長的輕蔑和敵意,不覺揪緊了衣襟;徐廣陵回過頭,沖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于是小丫頭一下子又放松下來。
至于首席之上,更是展現出人生百態(tài):列席的大儒名士們,雖說都是應葉家、許家邀請而來,但其中跟徐府交情不淺的也大有人在,其中甚至還有兩位徐家客卿;可問題在于,他們根本不知道,對于被逐出家門的前任少爺該拿出何種態(tài)度,于是只能低垂著頭數螞蟻。
坐在首位的葉參,則已經重新落座,托腮打量著徐廣陵,眼中神色變幻。
最不安生的是許榮華。這個惡名滿金陵的紈绔公子,站在桌后,用幾欲吞人噬骨的兇狠目光掃視著徐廣陵,幾乎是低吼道:
“徐廣陵,你來干什么?”
徐廣陵笑道:“前幾次的華林詩社我都來了,今年的怎么好錯過?再說了,徐維揚徐姑蘇他們有事沒來,如果我再不來,只怕在場的諸位記性不好給忘了,金陵城還是有那么幾個姓徐的……”
許榮華“啪”地一拍桌子,起身怒道:
“徐廣陵,你他媽是來我們華林詩社搗亂的?”
許榮華惡狠狠地瞪著徐廣陵,可這個身穿白衣、腰掛佩劍的昔日探花郎,思緒卻驀然飛回前世某個戰(zhàn)事暫緩的年頭——那時,向來以戰(zhàn)陣搏殺為榮、吟詩作對為恥的幽州道幕僚帳,破天荒舉辦了第一屆也是唯一一屆徐家軍詩會。從少年起就身負才名的大督軍徐廣陵,鉚足了心思要在詩會上震懾住手下那群眼高過頂的軍師幕僚,誰知那個每日里圍著白狐裘抱爐取暖、據說詩詞功底不遜督軍的大軍師柳長春,只用一句驚世駭俗的“作品”,就把詩會的氣氛破壞全無:
狗屁、狗屁、真狗屁,鱉裝霸下,屬君最無恥!
當時的幽州道大督軍徐廣陵,同樣也是惱羞成怒的一句:
柳長春,你他媽來咱們徐家軍詩會,是來搗亂的?
于是,站在太平十四載的華林詩社上,徐廣陵露出一個懷念笑容,然后向暴跳如雷的許榮華,說出了和前世柳長春一模一樣的回答:
“世道沉淪,人心煩擾,本是喪亂之年,又何必老子來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