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自知陸白羽這低聲下氣的姿態(tài)，定然是內疚前幾日在將軍府外唐突了她。琳瑯并不責怪，她是故意激惱陸白羽，想讓他就此遠離，沒想到陸白羽比牛皮糖還有韌性。“少爺，你這么說，倒是讓琳瑯心里不好受。當日是琳瑯出言不遜，還請少爺別往心里去。”
陸白羽說道：“那就好，別拘謹著，你平素不沾酒氣，多吃點菜?！?p> 桂花排骨旁邊擱著一盤小巧玲瓏的鵝肝鵪鶉，鵝肝壓成泥嵌在鵪鶉幼嫩的蛋黃中，配色討巧，憨態(tài)可愛。
陸白羽又給琳瑯夾了顆鵪鶉蛋，細心布菜?！皩④姼缘每珊茫瑤滋觳灰?，瞧你怎么又瘦了?！?p> 紀忘川目光不錯，只是臉色陰寒下來，他眼尾都不曾掃過月琳瑯，不代表他心里不糾結，肯放手。
王世敬瞅到這一幕，心底暗爽。他眉飛色舞地搖著骨扇，他想看紀忘川和陸白羽兩人爭風吃醋的一幕很久了，長安城風平浪靜太久了，如果懷化大將軍和陸氏茶莊的繼承人因為爭搶一個姑娘而鬧得滿城風雨，那一定是一出精彩絕倫的好戲?！傲宅?，這就是你不對了，入了將軍府，翻臉就不認人了，連舊主子都愛理不搭的?！?p> 陸白羽當王世敬為難琳瑯，開腔幫話?！肮媚锩婺?，國舅爺少開幾句玩笑?！?p> 紀忘川目不斜視，對王世敬的話不以為意，照舊與肖國忠談論些無關痛癢的國事。
王世敬一手摟著花瑩瑩，一手搖著骨扇，腦子轉得比風車更快。“陸兄吶，這丫頭都跟了別人了，你還這么瞎操心，我都替你不值?！?p> 琳瑯斜脧了眼紀忘川，他仿佛置身另一個領域，對他們的調笑分毫不理會，琳瑯說道：“琳瑯只是微末之人，哪里值得路少爺上心，國舅爺就不必折煞琳瑯了。琳瑯在將軍府當差，老爺對琳瑯很好?！?p> 陸白羽訕訕不悅，聽到琳瑯喊紀忘川“老爺”，聽似平常的稱呼，竟讓人覺得柔情蜜意。
王世敬說道：“琳瑯自薦做了侍茶女，莫非是陸府上對你不好？讓你生出異心，為自己謀個好前途?！?p> 肖國忠笑道：“國舅爺，這是大將軍府上的家事，你管得可夠寬的。”
王世敬一面笑，一面蹙眉。“誰說不是呢，我這人就是心善，見不得人委屈?！?p> 這一個“委屈”說的巧妙，不知道是琳瑯在陸府受委屈，還是陸白羽不被琳瑯待見受委屈。
琳瑯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慢慢握成了拳頭。王世敬咄咄逼人的問題，讓她有些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若說陸府的不是，必定下了陸白羽的面子。不管是什么理由，自薦做侍茶女另謀出路，便少不得被人謠傳不安于室。
琳瑯握拳的左手忽然被覆蓋了一陣溫熱，紀忘川伸手握住琳瑯的手。紀忘川轉頭看了一眼琳瑯，掠過陸白羽，好似陸白羽從不在他的視線里，復又對王世敬說道：“王兄有心，將軍府上的人，在下自會照看，不勞他人置喙?！?p> 王世敬哈哈大笑，故意緩和氣氛?！艾摤?，快給各位貴客斟酒，只要伺候好了，讓他們滿意，保不齊將來都是你玉堂春的座上賓?！?p> “是?！被ì摤撏现龐频奈惨?，站起身圍著男人倒酒，敞開的領口倒出半露的乳球，肖國忠不自覺地多瞟了兩眼，紀忘川和陸白羽皆是坐懷不亂，任由花瑩瑩給他們斟酒賣弄風情。
王世敬沒頭沒腦地笑開了花，說道：“好了好了，今兒巧了，碰上大將軍和琳瑯，正好替陸少爺聊一筆心事，昨兒個聽說陸少爺得罪了琳瑯，今日既然偶遇，就讓我給你們做個和事老，大家干一杯，把不開心的事都抹去?！?p> 花瑩瑩照著王世敬的吩咐，給陸白羽和月琳瑯斟滿了酒，慫恿著月琳瑯喝酒。琳瑯是個聰明人，王世敬死命拴著琳瑯和陸白羽說事兒，讓他們三個人都陷入尷尬，她要給三人找條退路。琳瑯倏然起身，一手舉起酒杯，一手托著杯底，說道：“琳瑯何德何能，讓國舅爺如此費心，琳瑯與陸少爺并無嫌隙，還請國舅爺放心。琳瑯先干為敬?！?p> 酒杯尚未碰到琳瑯豐潤的嘴唇，卻被紀忘川一手奪去灌入口中?！昂[，國舅爺平易近人不計較，你卻要自持身份?！?p> 琳瑯悻悻然垂首不語。
王世敬陡然一驚，說道：“紀兄言重了，我與琳瑯那丫頭開個玩笑罷了，不至于如此上臉?！?p> 紀忘川肅然以待?！笆窃谙鹿芙滩涣?，琳瑯尊卑不分?！?p> 陸白羽連忙安撫琳瑯?！皩④娝坪跣☆}大做了些?！?p> “琳瑯與國舅爺同桌而坐，本就是僭越，應該受禮禁言?！奔o忘川橫眉冷言，“王兄，在下府中有事，先行告退，敗興之處，下次必定請罪?！?p> 王世敬欲挽留，但是紀忘川大步流星走出翠攏亭外，回身朝亭內貴客們拱了拱手，琳瑯跟在紀忘川身后快步走出翠攏亭。
陸白羽心里很不是滋味，琳瑯成了別人的家奴，自己一直當眼珠子呵護的琳瑯，在紀忘川面前任他隨意呼喝，她都逆來順受。陸白羽滿滿灌了一杯酒落肚，眼神死死盯著琳瑯遠去的背影。以前天天都可以見面，如今想見上一面，要翻越崇山峻嶺。
王世敬與陸白羽比肩而坐，說道：“陸兄，心里不好受？”
陸白羽瞟了眼王世敬，一向與王世敬水火不容，可自從琳瑯入了將軍府，王世敬多次主動交好，他亦放下成見。他那些跟王世敬在聚寶齋攀比淘物件生出來的嫌隙，早就因紀忘川橫刀奪愛而填平。
王世敬再是囂張跋扈，可他們之間的競爭價高者得，況且聚寶齋那些終究是死物，哪像紀忘川手中的至尊至寶，紀忘川搶了他的琳瑯，他恨不得把紀忘川捏碎成齏粉兌酒飲下。陸白羽猶豫片刻，終決定據實以告。“王兄，你閱女無數，你看琳瑯還能回來嗎？”
王世敬咂了口酒，問道：“為兄且問你，琳瑯在你府上多年，你們可曾燕好？”
陸白羽咽了口唾沫，他一直喜歡琳瑯，卻從來不敢褻瀆，偶爾摸個小手，都能讓他心跳半宿?！安辉嚼壮匾徊??！?p> 王世敬悵然惋惜道：“陸兄啊，不是我說，這就是你不對了。既然喜歡，又是你府上的丫鬟，有什么理由不先下手為強，嘗嘗雨露春水的溫情。你這一塊完璧，生生送了別人?！?p> 陸白羽不敢往下想，琳瑯的處境不是以他一己之力能挽回。“難道紀忘川他敢？”
“人家正三品懷化大將軍，位高權重，琳瑯入了將軍府，要是大將軍喜歡，難道還能全身而退?！蓖跏谰匆婈懓子鹈夹臄Q巴，又加重了三分火候?！霸僬?，我看這琳瑯心里不見得沒有紀忘川，你看那聲‘老爺’，叫得銷魂入骨，我要是個紀忘川，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她?！?p> 陸白羽緊張地手腕一顫，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抬頭見肖國忠言笑晏晏。王世敬說道：“肖兄是自己人，也是過來人?！?p> 陸白羽說道：“還望王兄指一條明路?！?p> 王世敬的指節(jié)微握，篤篤叩著桌面，陰笑道：“先下手為強?！?p> 王世敬煽風點火好把式，把陸白羽的體內的無名火完全激發(fā)出來，一扇竄得老高，都快燒到頭頂心上了。
花瑩瑩是風月場上的一把好手，看客人的眉頭眼尾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能，她一瞅跟前的三位大人有事商議，朝王世敬曲膝一福，稱了想要去散散步的借口。王世敬就是看重花瑩瑩知情識趣這一點，摸了把花瑩瑩的翹臀，讓她別走遠。
三人聚頭，王世敬率先說道：“娘兒們這種東西，別看成事前三貞九烈尋死覓活要保清白，可終究是誰占了身子跟誰過日子。陸兄，不就是個將軍府的丫鬟，先生米煮成熟飯，只要琳瑯鐵了心跟你，你上將軍府登門送禮折個腰，不能把你怎么樣?！?p> “可……”陸白羽心里始終過不去那道坎?！皠e看琳瑯怯怯弱弱的樣子，其實性子很烈?！?p> 王世敬搭著陸白羽的肩膀，教唆道：“很烈？能有多烈，只要給她懷個小子，保管百煉鋼也成繞指柔?！?p> 陸白羽脆弱的道德防線被王世敬徹底擊潰，與虎謀皮?！凹o忘川每天像門神似的守著將軍府，怎么才有機會？”
肖國忠笑嘻嘻地插話道：“昨日下朝后，聽驃騎大將軍說起，東南沿海倭寇來犯，懷化大將軍不日將離開京畿赴東南沿?？官?。這一走，還不知道何時能夠回來?！?p> 王世敬看陸白羽露出一絲狡黠，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兒，快及弱冠之年，還不通男歡女愛的妙處?！斑@就是機會，陸兄可要好好把握，早著先機吶?！?p> 陸白羽面泛潮紅，王世敬有教唆之嫌，可自己心里又何嘗不是這般盤算，只是被王世敬勸掇出口，自己正好半推半就地上馬。
王世敬邪笑不已?！盀樾衷谏椒挥幸惶幩秸?，可以借陸兄一用?！?p> 春日美景無處不在，在風里，在云里，在山水草木之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紀忘川寒眉冷凝，他有自己的計較，東南沿海倭寇來犯，懷化大將軍負責鎮(zhèn)守東南沿海，朝廷頒令讓他趕赴東南沿海抗倭。此時，又接獲人皮藏寶圖的密報，在益州城內匯豐鏢局有神秘人托標恐怕與人皮有關。懷化大將軍的身份在明，繡衣司主上身份在暗，卻在同一時段發(fā)生了兩件必須他親自處理的公務，一時之間，心頭紛亂，孰輕孰重？
琳瑯跟在紀忘川身后，老爺突然駐足，琳瑯猛然站定，身子朝前傾了傾。琳瑯仰望了眼老爺晦澀不明的態(tài)度，謹慎問詢道：“老爺，您是不是生氣了？”
紀忘川轉身，光影中的輪廓就像日光曬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輝，沉聲如練?！澳隳睦锏米镂伊耍俊?p> 琳瑯仰著頭問：“老爺，您不喜歡琳瑯跟大少爺說話嗎？”
紀忘川冷眼看她，這丫頭太給自己上臉了，他豈能為琳瑯跟陸白羽多說幾句就生氣，可事實上他真的有些生氣?！瓣懓子鹗裁磿r候跟王世敬扯上了關系，他們素來水火不容，想來這世上果然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
琳瑯琢磨了下，老爺這不甚明了的態(tài)度不知道是她哪里做錯了?！八麄儽揪退悴坏脭橙?，只不過素來喜歡互相攀比罷了，一來二往的，就彼此數落開了，見面也不對譜，不給好臉色了?！?p> 紀忘川縱橫生死邊緣，對于人性善惡分得比一般人清楚?！巴跏谰创巳瞬蝗舯砻嫔衔孟嗯c，陸白羽還是遠離為妙?！?p> “琳瑯謹記?！?p> “琳瑯?！奔o忘川解開套在樹枝上的馬韁，韁繩握在手中，“明日，我要離開長安城。”
琳瑯不假思索地問道：“那后天回來嗎？”
紀忘川搖了下頭，把琳瑯托上了馬鞍，自己輕躍翻身上馬。紀忘川把琳瑯攬在懷里，他不抵觸與琳瑯的接觸，這暖熱的溫度引起他體內前所未有的歡騰?！盎蛟S今年秋天能回來，或許明年春天，總之，我會盡快回來?！?p> 琳瑯咬著唇，眼淚何時蔓延上了眼眶，聽到老爺外出執(zhí)行公務的消息，她頓覺頭腦空白了一片，心情低落入海?！班拧＠蠣敺判娜グ?，震松堂就交給我了，我一定會每天打掃房子，無論老爺何時回來，都可以住得舒心?！?p> 紀忘川難得溫言道：“今兒既然出來了，帶你去吃頓好的。”
“老爺?！绷宅樏蛄嗣虼?，“我想買個紙鳶。”
紀忘川頷首應允?！把赝救羰强吹?，就給你買?！?p> 舉目望天，滿目都是色彩絢麗的紙鳶，笑八仙、蝴蝶飛、仙桃、西游記……琳瑯心頭蕩漾著一縷一縷的唏噓。棕馬緩步踱至石拱橋邊，橋腳下有個賣紙鳶的攤面，清明放紙鳶是習俗，做小生意的人往往會趕在這個日子守在桃花林附近賺點錢貼補。紀忘川下馬走到小攤面旁，紙鳶造型各異，千奇百趣，琳瑯遙遙指了指，紀忘川就買下了一只呂洞賓圖樣的紙鳶。
紀忘川把紙鳶舉起遞給琳瑯，說道：“姑娘家的，怎么買個男人？”
琳瑯捧著紙鳶，說道：“這是買給老爺的，可不得買個男人才好?！?p> 看著琳瑯的臉色有陰轉晴，紀忘川倏然一笑?！袄蠣斚矚g姑娘，你該給老爺買個姑娘圖樣的才對。”
琳瑯垂下眼，認真地盯著牽馬踱步的紀忘川。她很想問一問紀忘川，是不是喜歡姑娘，自己也算個姑娘，那老爺能不能喜歡她?？伤雷约旱纳矸?，沒有一個家族的支撐，她是最普通最低賤的婢女，即便老爺能喜歡她，也只能落個不入眼的通房。堂堂月家的千金，即便落草為寇，總有那點自尊在，自己不要臉了，爹娘泉下有知，也不能接受女兒如此不自愛?！袄蠣?，您真的喜歡姑娘嗎？坊間傳的可壞了，說什么話的都有?！?p> 紀忘川沒有回頭，只是牽著馬慢慢走。多希望這一點的光陰能流轉得慢些再慢些，讓他們無拘無束地說一段心里話?！胺婚g那些壞話，你可都信了？”
琳瑯浮了一色笑意，幸而紀忘川看不到她得意的臉色。入將軍府后，她漸漸發(fā)現(xiàn)懷化大將軍非凡容貌，清肌風骨，潔身自好，真正是個齊全十足的良人?！傲宅樞挪恍挪淮蚓o，只是老爺若真是喜歡姑娘，怎么還不娶個夫人？”
紀忘川譏笑道：“你何時操起了媒婆的行當來？”
琳瑯笑道：“手藝是活寶，天下餓不倒。要是我真有這能耐，以后倒也有口飯吃。”
紀忘川見過琳瑯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的一面，倒也覺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