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問我——我怎么會依然回到小城——這哪是一、二句話說得清的，那還得從十年前說起。十年前——多少往事如煙，早已忘得一干二凈，而至于我與林萍相識相知的美好回憶——雖說有些也是零星片段，但卻記憶猶新。她與我的悲歡離合影響著我的整個人生——命運、前途和事業(yè)?？磥聿⒉皇敲總€人都能獨自把握自己的命運，無形中他總會被另一半的命運相互左右著、牽制著。這種人天生命運多蹇，但幸運的是他最終能尋找到一生的緣。
十年前——那是我才22歲，正在大學(xué)讀書。我的母?？胺Q“公園式校園”，其范圍之大，樓房之多，又像座小城。校門口左邊有棟六層樓的圖書館。
晚上我常喜歡一個人坐在樓下閱覽室門口角落邊的座位上看書——無論春夏秋冬，可同學(xué)們一般不會坐到我這兒來，尤其是我的身旁和對面。我不知這是門口的緣故還是我這個人過于傲慢而令人敬而遠(yuǎn)之。
但是，有一天，那是——四年級第一學(xué)期剛開學(xué)沒幾天的一個晚上，有位妙齡少女，一進(jìn)門轉(zhuǎn)身就在我的對面——與我同桌而坐。在她轉(zhuǎn)身就坐時，我瞥了她一眼，只見她衣著時髦、亮麗。而好像在校從未見過。我心里嘀咕了聲：“哪來的黃毛丫頭，竟坐到我這兒而來”，后便繼續(xù)專心致志看我的書。
可是，第二天晚上當(dāng)我走進(jìn)閱覽室時，發(fā)現(xiàn)她卻早已坐在那兒。我情不自禁地打量了她一下，只見她粉頸低垂看書——秀發(fā)蓬松披肩，端莊俊秀……但我們依然是互不相擾，低著頭各看各的書——旁若無人。
第三天晚上，天下著毛毛細(xì)雨，我光著頭來到閱覽室，一進(jìn)門我便低頭用手拍打頭上的水珠。這時對面?zhèn)鱽砑?xì)柔而清脆的聲音：“你要用手帕擦一下嗎？”
我忙抬起頭，只見她早已掏出手帕，面帶微笑……啊，這鮮花般綻開的微笑，這真摯期待的目光，多么溫柔和撩人心魄。她那云霧般朦朧的長睫毛，撲朔迷離；那黑珍珠般明媚的雙眸，秋波閃爍；那微翹略彎的細(xì)長眉兒，那棱角分明的櫻桃小嘴，欲啟微展；那挺秀的鼻兒，兩翼微鼓，那迷人的笑靨，隱隱約約……
待我轉(zhuǎn)過神來，她已垂下眼簾，潔白的臉蛋一片緋紅。一時窘的我也不知所措，慌忙迎著笑臉說著：“不，不用，謝謝?！薄皼]關(guān)系，你拿去擦吧。”她大大方方地把手帕遞了過來。我沒有勇氣拒絕了，只好彬彬有禮地用雙手把方繡有玫瑰花樣的手帕接了過來。
還手帕給她時，我便熱情地問她：“你在看什么書？”她笑笑，把書遞給了我，我翻了翻她的書——原來她在學(xué)法語。
從那以后，她不論是來，還是離去，都會向我打個招呼，不過起初她只是對我相視一笑——頜首示意，很少啟唇吐芳。后來待我們熟悉了，時而會湊近身來小聲地攀談幾句，每當(dāng)談得投機時，她常會向我投以朝霞般的微笑。她的整個臉兒總是蘊含著無限的笑意，哪怕輕顰淺笑，她的笑靨也會如花綻放——仿佛一切煩惱、憂郁、盛怒向來與她無緣。
有天晚上，她要我?guī)退鑾妆痉ㄕZ書，我便笑著對她說：“教我學(xué)點法語怎樣？”
她只是低頭狡黠地微笑，我便搖著頭：“不教？”她調(diào)皮地望了我一眼，嫣然一笑，頻頻點頭，我永世也記得她那笑容可掬，花嬌柳神的模樣。
我微笑著親切地問她：“你家住哪？”
“隔壁——院子里。”她用手指了指，喔，原來她家就住在市委里。
“你在哪讀書呢？”我接著不禁叩門。
“在一中——讀高二?！彼龔娜荽鸬?。
我不無狐疑地問她：“那你為什么要學(xué)法語？”
“我有個姨媽在法國，以后我去那兒留學(xué)。”她信心十足地說。
“抱負(fù)不小啊”無意中我語帶椰揄地說。
“難道你就不想出國？”她嬌嗔小聲地問道。
“想倒有點想?！蔽艺f，話中帶著無奈，因為希望渺茫，當(dāng)時不免望洋興嘆。誰知命運后來卻真的逼著你不得不含淚告別至親至愛而遠(yuǎn)涉重洋去求學(xué)……
當(dāng)時她望著我，卻又好像在自言自語：“你不出國才可惜呢?！?p> “有什么可惜的？”我凝視著她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笑笑，接著是一陣沉默——她言外之意是不是指我冤枉一副好皮囊？
從此后，她還常常會坐到我身旁小聲問些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而我也十分樂意與她切磋琢磨——而在眾多同學(xué)的目光里，自然會認(rèn)為我倆有著說不完的喃喃情語。當(dāng)然，尤其是后來她有時也會興致勃勃地與我說些她學(xué)校、她班上的事，說些她們男女同學(xué)之間的瑣事；有時特別高興，她似乎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是幼稚還是心細(xì)？我不得而知。但話卻越說越寬，越說越親熱。對有些學(xué)習(xí)問題，也許她是為了不使我感到難堪，而不追根問底，但她卻總是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
相對而坐時，她也時而會溫情脈脈地望我一眼，我也常會悄悄地望望她。每當(dāng)我們灼熱的目光暮然相遇見，卻會像觸電般閃開，偶爾也會直盯上一剎，相互眨下眼，會心地笑笑，繼而各看各的書，無比幸福的洪流自然蕩漾在彼此心間。
她渾身處處洋溢著成熟少女的風(fēng)姿，青春的芬芳向我陣陣襲來。夏日里她那一套套輕紗貼身或?qū)挸ǖ囊氯梗菨嵃讒赡鄣募∧w——真是凝脂玉雕，每當(dāng)我看到她那滾圓柔嫩的臂膀，就多么希望能在那迷人的彎兒枕著頭酣睡一會以消除那整日學(xué)習(xí)的疲憊——她那柔情似水的風(fēng)韻，花瓣般鮮嫩的嘴唇……使我心醉如癡，一種心蕩神怡的溫情溢滿心胸，似乎進(jìn)入了一個極靜的世界，四周的一切在我心中都不存在。我恨不得跳過桌去擁抱和親吻我的天使……
我常沉醉在這朦朧愛情的甜蜜和幸福之中，而從未對她有過任何褻瀆之意。她就是我的愛神——她的美只有引起我無限的敬意和愛慕。
有天晚上，她要削鉛筆，問我有沒有帶小刀。我便主動幫她削，不知怎地，一不小心卻劃破了自己的手指頭，只見她“哎喲”一聲趕忙掏出手帕，毫不猶豫地把那方新手帕“吱”的一聲，一撕為二，用一半擦干我手指頭上的血，用另一半給我包扎。我靜靜地聽?wèi){她包扎著——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少女的手，從未有過的暖流通過我的手轉(zhuǎn)入了我全身……同樣我感到她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她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包扎后，她心痛而內(nèi)疚地問我：“還痛不？”“不痛”，我忙搖著頭笑著對她說，心中覺得很幸福。那手帕現(xiàn)在依然放在我的《辭海》里，那上面有我的血，她的淚……
有天晚上臨走時，她軟聲款語特意對我說：“明天晚上我有點事，可能不會來，但能來我一定來。”我欣慰地微笑著點了點頭，向她表示會意，她怕我等著呢，多細(xì)心、體貼，善解人意。
可她從未讓我孤單過，第二晚還是來了。我感到歡欣鼓舞，因為我知道她已離不開我了。什么事也無法使她離開我，哪怕僅一個晚上，我暗自慶幸自己對她的吸引力，內(nèi)心也從未得到過如此的滿足，但不知怎地，心里卻有點忐忑不安……
還記得有天晚上，她若無其事地對我說：“我們語文教師布置寫篇游記，后天是星期天，我打算去市郊玩玩，回來后再寫?！碑?dāng)時我興沖沖地說：“這樣很好，寫好后給我看看?！碑?dāng)時只見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那暑假前幾周的一個晚上，她輕聲細(xì)語對我說：“明晚的電影好看，你會去看嗎？”我含笑望著她問：“什么電影？”她臉有點紅：“是《簡愛》”誰知我竟如實沖口而出：“這電影我看過，挺不錯的?！闭f完我不免感到慚愧后悔，我偷偷望了她，只見她低頭咬著下唇，一聲不吭，裝著看書的樣子……
說實話，憑我的腦瓜也不會不明白她的意思，可遺憾的是那時似乎舌頭比腦瓜轉(zhuǎn)得更快，哎——再說她畢竟未直接約我，要是她直接給我一張電影票，當(dāng)時我定會欣然前往。生性靦腆的我當(dāng)時也自然沒勇氣對她說：“你愿同我一起看嗎？我明天去買票”。當(dāng)時我也知道我傷了她的自尊心，她一定會認(rèn)為我在有意搪塞她，否則當(dāng)時她哪會那樣怏怏不樂，可她哪知道我在她面前也會無處適從……
有時獨個躺在床上，也想要跟她明明白白說點什么，可背熟的話，第二天一見她不是忘光了，就是不敢說出口，是那可惡的面子，還是內(nèi)心太在乎她？
還好，當(dāng)時我忙采取了些補救措施。我先跟她簡述了一下《簡愛》的故事概況，后并作了點評，我盡量湊近身柔聲細(xì)語對她說：
《簡愛》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主要來自女主人公兩個方面的精神力量：第一、在婦女經(jīng)濟(jì)地位上，她雖然地位低微，卻勇于追求獨立和自由，如她寧愿做保姆自食其力，也不愿依賴羅契司特爾的慷慨贈與。第二、在對待愛情婚姻問題上，她不為愛情和生活有所依托而犧牲自由、平等、尊嚴(yán)，不甘充當(dāng)別人的裝飾品和利用工具。像她拒絕約翰那為傳教需要的求婚和不愿做羅的情婦。
“簡愛起初鐘情于年逾四十、其貌不揚的羅，是因為羅平等待人……但當(dāng)她得知瘋女人就是羅的妻子（金錢婚姻的產(chǎn)物）。盡管婚禮中終止后，羅愿犧牲貴族的名譽和地位，提出要與她出逃到國外生活，她卻悄悄地自個兒走了……而且她得到遺產(chǎn)后，當(dāng)她得知羅的瘋妻已死，在羅已破產(chǎn)，缺眼少臂的情況下，她卻主動去與羅重溫舊好……”
當(dāng)時我發(fā)現(xiàn)她漸漸聽得入迷，我望著她那撲閃撲閃的晶瑩剔透的眼睛，語猶未盡繼續(xù)說：“作品對簡與羅先后兩次婚禮安排，淋漓盡致地刻畫了簡.愛的性格特征，從而也同時揭示了真正的愛情是不能用金錢、容貌、年齡、地位來衡量的……
你知她聽后接著說了句什么？她含笑直率地沖著我說：“如果我是簡，我開始就不會愛羅，因為他其貌不揚。我心中的人呀——他既要德才兼?zhèn)?，又要長得很帥，有很多女孩追求他，而他卻只愛我一個，其他倒沒什么?！?p> 沉默片刻后，她輕輕嘆了聲：“哎，你本該學(xué)中文才是。”
后來我也記不清為何又與她說起《紅與黑》這本書，只記得她對于連這一人物挺感興趣，對瑞那夫人和瑪特爾兩人最后為“愛”而作出的“犧牲”感到新奇……
哎——我這個人主要是死愛面子，凡事不夠主動、大膽。
記得當(dāng)時我好友劉平曾好幾次見她一走，就到我身邊來說要我去送送她，甚至有一次還把我拖出了門外，可我……，那可惡可恨的虛榮心、自尊心！
劉平見我很久沒有實際行動，在好幾次“臥談會”上也曾勸過我——還是先說說我們那時晚自習(xí)后的“臥談會”吧——其主要內(nèi)容有：新聞發(fā)布、時事評論、學(xué)術(shù)交流等等——有的高談闊論，有的旁征博引、有的鏗鏘陳詞、有的侃侃而談，有情緒激昂的公開爭論，有神神秘秘的竊竊私語，有妙趣橫生的互嘲自虐，有纏綿悱惻的詠嘆之調(diào)，有驚心動魄的半夜驚雷，有時最后還有那娓娓動聽的搖籃曲……
當(dāng)然新聞發(fā)布：常是以“桃色新聞”和戀情秘密為主要內(nèi)容，大學(xué)生活豐富多彩，其戀情也是形形色色。據(jù)說某系有二位勢均力敵的“白馬王子”同時向“某公主”展開騎士風(fēng)度的公平競爭，“鹿”死誰手呢？誰知可惡的公主明通“蜀”，暗投“魏”——在“爭戰(zhàn)”中生存，在生存中“爭戰(zhàn)”……
值得一提的還有兩位談“假戀愛”的——他們“契約”畢業(yè)后各奔“前程”，而互不相怨——也就是說他們是在為暫時的精神、生理需要戀愛而戀愛，確切地說他們戀愛并不是為了渴望對方成為自己的終身伴侶。當(dāng)時我并不相信，但有人戲謔說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因為他們只是為愛而愛，從不考慮其他事情……
記得劉平在“臥談會”上這樣對我說：“人生在世得一美女足也，要是換我，我非把她弄到手不可。所謂娶個“三心牌”的才真是說說而已?！辈⒄f：“飛來的鳳凰你不及時用情線將她系起來，到時她同樣會飛走?！彼€告訴我她爸是當(dāng)官的，如我找到她，一切后顧之憂皆迎刃而解，甚至平步青云。他說，但他得首先申明，如我想找她，就最好別讓她考上大學(xué)，以免以后她遠(yuǎn)走高飛……
對于她，我確實是十分傾慕和愛憐，愛的幾乎是不敢占有，不敢觸撫。不要奇怪，因為愛不等于占有，就像占有并不等于愛一樣，就好比一朵嬌艷無比的花，觸撫你會怕她受損，采折你會怕她凋謝。她天生麗質(zhì)，聰明伶俐，是很有發(fā)展前途的，在她面臨高考之時，我不想過早與她談情說愛而耽誤她的寶貴時間。我想我既然愛她，就得讓她幸福，哪怕是犧牲自己的幸福。哪能把愛情建立在所愛的人的所失之上？高考是人生最大的轉(zhuǎn)折點，等她高考后再說。因此，我也未想要約她出去玩，盡管她坐在我眼前，是那么秀色可餐，春色不乏惱人。也許是每晚有她陪讀——對坐唔談，相依而語，我就心滿意足……
有時我也想先私下與她定下關(guān)系，并支持她去上大學(xué)。但是等幾年倒沒什么，但誰知人各一方數(shù)年后等到的將是什么呢？再說她家會同意嗎？如她去法國留學(xué)怎辦？她還會回來嗎？我感到進(jìn)退維谷，一時無從選擇。
曾記得有次晚飯后劉平約我去學(xué)校河邊散步，他也曾對我說：“你給我看的《紅與黑》我已經(jīng)看完了。你有些方面還真有點像于連，不過，老弟，說來你可別生氣，在對待愛情上你可沒于連的膽量。于連開頭并不喜歡瑪特爾奇特而高傲的性格，而他卻知道‘她卻能夠把社會上的好地位帶給丈夫’，因此，他便大膽地追求她，而這一點你定是自愧不如。你老弟是不是怕你的‘瑪特爾’在得到你的愛后，也會反復(fù)無常？你是否擔(dān)心她父親像瑪特爾父親那樣認(rèn)為‘有辱門庭’而大發(fā)雷霆？你想得太多了老弟，要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你不是說‘兵貴神速’嗎？你要有僥幸心理，要知道等你們生米煮成熟飯時，‘大人們’也往往礙于面子，瑪特爾父親不就是這樣……”
劉平真不愧為我的知心朋友，對我的剖析也刺到我內(nèi)心的隱痛，不過我倒不怕什么‘雷霆’，只是怕失面子。記得當(dāng)時我生硬地頂撞了他一句：“我可不想像于連那樣走上斷頭臺，走上社會也做不到于連那樣為讓‘大人先生們’喜歡和賞識，而那樣盡量裝得虔誠、老實、賣力去降志相從、辱身、趨炎附勢……”
劉平他被我一時沖動的話給鎮(zhèn)住了，他不再說什么，我們打道回府。我自然回到我的“瑪特爾”身邊，我重新端詳她，想發(fā)現(xiàn)她到底與瑪特爾有什么異同……瑪特爾絕對沒她溫柔可愛、沒她漂亮……盡管情人眼中出西施，但我絕不是像于連那樣“愛屋及烏”。
“得到我的愛后，你決不會像瑪特爾那樣反復(fù)無常，你一定會對我一往情深，是這樣嗎？親愛的”。我偷偷凝視著她，心里默默地對她說，不知她是否有心靈感應(yīng)，只見突然抬起頭，有些莫名其妙地望了望我，并輕輕地點了點頭……
光陰似箭，良辰苦短，轉(zhuǎn)眼一個學(xué)期過去了。第二學(xué)期我被分到本市一醫(yī)院實習(xí)。由于實習(xí)帶隊老師反復(fù)強調(diào)實習(xí)的重要和意義。當(dāng)時我也覺得這對我這個平民百姓的兒子來講更為重要，因為這關(guān)系到分配……
實習(xí)雖然要當(dāng)夜班，工作繁忙，但卻令人歡欣鼓舞。緊張而愉快的實習(xí)生活，結(jié)果把閱覽室的那位給丟到一邊去了。不過我也希望她會像我一樣在拼命學(xué)習(xí)，因我相信她會懂得高考對她來說重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的實習(xí)。我想既然我不打算纏住她，希望她考上大學(xué)，正好這段時間讓她安安心心學(xué)習(xí)……
實習(xí)頭階段，劉平特意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幾個晚上她在閱覽室等我，后來有空時我也曾到過閱覽室?guī)状?，想告訴她我很忙，但卻未遇見她……
但二三個月后的一個晚上，閱覽室燈光一亮，我便坐在門口“看書”，滿懷信心和喜悅一門心思地等待幸福的來臨。因為那天休息，中午去上街買點東西，在路上無形中遇見了她。
我老遠(yuǎn)就看見她直挺著胸，微微昂著頭，笑盈盈地直朝我裊裊婷婷地走來，長長的秀發(fā)在腦后飄灑……是那么地風(fēng)采奪人，真是千嬌百媚！我真有點不敢相信就是她。但世上又有誰比她更美？！我心想這難道是幻覺，可她卻已走到我眼前，含羞帶笑、甜甜地說：“嘿，好久不見，你好！上街有事嗎？”
“沒，沒什么事?！蔽颐φf。她便嬌滴滴地說：“那——一同回去吧。”“好”我身不由己，毅然轉(zhuǎn)身就同她往回走，啊，那時哪怕是走向深淵，也會義不容辭……
曾記得她邊走邊曼聲細(xì)語問我：“你現(xiàn)在還會在那看書嗎？”我說：“有時會，我現(xiàn)在醫(yī)院實習(xí)?！?p> 盡管我說有時會，但那晚我早早便坐在閱覽室門口等待她的到來，每當(dāng)有人朝門口走來，我便認(rèn)為那就是她那有節(jié)奏的緩緩的腳步在向我從容走來。我便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就仿佛見她婷婷玉立在我身旁，落落大方地坐在我的對面，含情脈脈地向我點頭微笑，表示著她的到來——儀態(tài)萬方……
一連好幾個晚上，我就是這樣坐在門口，幾乎是在幻想與失望中度過?！八粊硪簿退懔恕！蔽倚睦镞@么咕噥著，心中滋味自個知，但我心里卻又一直在思忖：她到底為何遲遲不來？是不是那天遇到她父親的緣故？
那天當(dāng)我們并肩緩緩而行時，突然一輛黑色小轎車在我們身邊停了下來。她馬上停下腳步與里面一位有點白發(fā)的老頭講話，我不便去聽，便仍慢慢走我的路……
一會兒她趕上我，嬌羞地說：“那是我爸?！?p> “真對不起，我還認(rèn)為是你其他什么熟人呢?！蔽翼槺銌枺骸澳惆指阏f了些什么？”
她噗哧一笑：“我爸問你是誰？”
我說：“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說你是一中的老師。我爸說一中哪有這么年輕的老師，我說他不信，就去問?！彼纹さ匚⑿χf。
我囁嚅地說道：“看樣子——你爸很嚴(yán)肅?！?p> “不過別人也都這樣認(rèn)為。”她說。
“那你不怕你爸真的去問嗎？”我笑著卻認(rèn)真地問。
她挺自信的說：“不會的，他挺忙……”
定是她父親產(chǎn)生了疑心，不再讓她晚上出來了，要她在家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說也怪，每當(dāng)我想到這，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力量，促使我按下心來埋頭看書，一心實習(xí)，同時我感到安慰，踏實。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實習(xí)結(jié)束，本人被評為優(yōu)秀實習(xí)生?？墒钱?dāng)我滿載而歸，晚上重新坐在閱覽室時，我便惘然若失，不見往日佳人，心中一片惆悵，我才真正領(lǐng)會到形影相吊的苦意，我才終于明白她坐在我對面對我來說是多么地重要。盡管我不想耽誤她的學(xué)習(xí)時間，可卻也不愿她就這樣離開我。事實證明我也離不開她。從前她天天坐在我對面，我心里常引以自豪，而今她卻與我不辭而別，我感到自尊心受到挫傷，心中似乎有種被遺棄的感覺，但是我并沒有另換位置，盡管我一個人坐在那里顯得形單影只。
以前與她坐在一起的時候，我什么也不想，可這時……真是自作自受！每當(dāng)黃昏，空前的空虛、寂寞、沮喪就會一起向我襲來，因此，我便常約劉平去散步，邊走邊聊天。但是我們誰也不主動談到她。有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不知不覺帶著劉平來到她家住的那條街前游逛，每當(dāng)我意識到時，便又匆忙的把他帶走，我怕他知道我的心事。過后想想心中有點慚愧，覺得自己英雄氣短，我不能這樣渾渾噩噩，無所事事下去，我應(yīng)當(dāng)發(fā)憤圖強，出人頭地……何愁天下無芳草？我這樣聊以自慰。
畢業(yè)前夕，每當(dāng)我想到自己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不知將分向何處，而她考上大學(xué)也不知會飛向何方，也許天各一方。更使我不由黯然神傷。但我更堅信遲早一天我們總會再見面的。
因此，我時常假設(shè)著我們以后相見的情形——何時何地，在何種場合，甚至在國外。我們不但都是有地位的人，而且依然是那么年輕。并且我總喜歡把她安排在奇特而很有意思的場所，賦予十足的浪漫色彩。就這樣我常常沉浸和陶醉在這遐思愛情的甜蜜和幸福之中，悉心體會那甘甜而苦澀的渴望和期待，我也常常在心底里狂熱地幻想著：
命運的變幻，何時使我們重逢……
真是天大的喜訊，就是當(dāng)年我接到大學(xué)入學(xué)通知書時，也沒有這么喜出望外。原來畢業(yè)回家前兩天的晚上，銷聲匿跡一年多的天使又飛回來了，同室學(xué)友個個也為我笑逐顏開，都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心中自然樂不可支……
她的到來照亮了整個閱覽室，人們的眼睛也都“唰”地一聲亮了。當(dāng)她認(rèn)出劉平時，便走過去問道：“他呢？”劉平當(dāng)然知道這個“他”就是指我了，因此帶著她到處找我，光是寢室、教室就找了三、四遍，后來她才失望地離去。
臨走時，她告訴劉平她是前一天從南京回來參加高考的，并要劉平告訴我第二天晚上一定在閱覽室等她……
她怎么會從南京而來？她……她？？？
滿懷喜悅又忐忑不安的心情，熬過了酷夏漫長的黑夜，迎來了曙光，又好不容易等到夜幕的降臨。
月色朦朧中校園一片寧靜，教室、閱覽室……燈光明亮，我拿著《香港作品散文選》坐在閱覽室門口興奮得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到來，心兒怦怦地直跳，就像小時抓住了會飛的小鳥，心里百般吟詠著陶然《重逢》中的句子：
……你的腳步緩緩，笑意盈盈，從那一頭，你向我這邊從容走來。
你就是這樣走來呀，正如上回你離去的那樣。我一望見你，心里就便發(fā)熱，萬水千山隔不斷真誠情感的交通；當(dāng)空間的距離縮成近在咫尺的時候，心里的火花在凝神相視中爆發(fā)。
話還沒有從口中涌出，心兒早就緊貼在一起……
你沒說一句歡迎的話，只有喜悅的目光。
既然心靈相通，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們好像已經(jīng)相識一萬年，無需多余的搜索，伸手就可以摸到對方的脈搏……
她終于來了……帶著往日的情愫？一出門我便忙對她解釋：“真對不起，昨晚我看電影去了?！?p> 她只輕輕地說了聲：“沒什么?！?p> 不見往日的笑顏和神情，不知怎地我從未感到過她如此的陌生，別后的滿腔衷情一時無從訴說。相對著站在門旁偏僻的樹蔭下，默默無語。只有兩雙眼睛在灼熱地相互凝視著，就如黑夜中的烈焰燒向烈焰，似乎彼此都想把對方燒成灰燼。情感是那么地凝聚，夜是那么地寂靜，彼此都能聽到對方脈搏在狂跳，跳得就像恐怖在心里滋擾。一種無聲無息的氣息在我們之間蕩漾，空氣也仿佛快要凝聚了，噬人的熱情像火焰一樣燒遍了我的全身，耳朵里在雷鳴，頭腦里一片空白，舌頭也變得不靈，我感到口干舌燥……她有幾次也想打破這沉默的場面，但卻又只是抿抿嘴，欲語還休——是怕打破這美妙、恬靜的意景？
突然，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來，說：“你答應(yīng)我等會再看”。她的聲音和她的手一樣在顫抖，我似乎感到她就要離去，情不自禁提起雙手想去握抱住她，哪怕抱住那雙拿著信的手。但是理智克制了我，我只是頻頻點頭，并用雙手接過信，口里卻說不出一個字來。迷戀地望著她別過身去——好像她就這樣永遠(yuǎn)離我而去，而我卻就這樣將永遠(yuǎn)地失去她。我真想追上去說幾句話，哪怕一句，但雙腳卻又似乎生了根似的，佇立著眼睜睜地看著她那倩影漸漸消失在那茫茫無情的夜幕里……
原來——原來，在我實習(xí)時，那次中午在街上邂逅后，她結(jié)識了另一個男的，是她父親老朋友的兒子。她說他不知怎么知道她曾在我校閱覽室看書的，他常常一邊糾纏著她，一邊有事無事就來挖苦她，動不動就說：“你又在想閱覽室那個男的吧？你現(xiàn)在不去呢？也許人家正在那兒等你呢，其實人家早就有了，你只不過是個多余的第三者而已，可惜你有情來他無意，自作多情罷了……”這些話深深地刺痛了她，使她無法忍受、無法安心學(xué)習(xí)，甚至不想活了。高三她父親把她轉(zhuǎn)到南京的一位老戰(zhàn)友那里學(xué)習(xí)。她并譏諷我說：“聽說你實習(xí)時真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并得了優(yōu)秀。是不是一切如愿以償？是不是還‘雙豐收’了？”
總之，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們的重逢會是這樣，那時我總覺得她不該來找我，也不該把這些事告訴我。她說我這個人太冷酷無情，否則她就不會出現(xiàn)那樣的事。當(dāng)時我覺得她這樣做，也未免不是太任性了，對我來說也許是報復(fù)，變相的報復(fù)！她誤解了我，也傷害了她自己。那晚我真是萬般衷情無處訴，一夜淚花到天明。我痛苦、我惆悵、我絕望、我好生困惑……
第二天清早，我含淚獨個悄悄告別母校，帶著一顆破碎的心，跨上了奔馳、呼嘯的列車……
后來！至于她后來的情況——在那晚離別后的四年里，我一直是一無所知，不知她在何方、怎樣？別后無恙、幸福？我既沒見到過她，也沒與她通過信，雖然我曾有二三次回過母校，還故意經(jīng)過她家住的那條街，想能邂逅她，但哪有這般如意好事？我也曾想給她去封信，可又不知她在哪里。想叫她父親轉(zhuǎn)，那又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說來很慚愧，我也曾想去她住處找她，可又沒那勇氣。人誠然是需要理解的，但我卻一直未去打聽她的情況，也無從打聽。也不知是否是我太自私了，我還有點怕，我怕再次的了解，會令人更為痛苦。
但是四年后，突然有一天，我卻收到她一封厚厚的掛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