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是六年前了吧,當時,她還是陳萱。差不多是六年前的這個時候,她在蜀城,第一次見到了蔡筱云,之后便一直磕磕碰碰,到了如今。
六年前,西南,巴郡。
蜀城主城城門口的一家茶鋪里,走進了兩個官差模樣的男子,押送著一個女子進了茶鋪,茶鋪老板忙上前唯唯諾諾的招呼著,生怕得罪了兩位官爺。
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大爺,瞧那女子戴著手銬靜靜立在那里,嘴都起皮了,著實可憐,向兩位官差討了許可后,拎起茶壺拿了個碗,又朝著官差點了點頭,走向了那女子。
“姑娘,天氣熱,喝碗涼茶,解解渴。”大爺?shù)節(jié)M了水遞了過去,那女子卻因手上戴著手鐐,連碗都捧不住,一雙手顫抖無比,茶水都灑了大半。
大爺看不下去,扶著她坐在地上,親自端了碗喂她,她一連喝了兩碗,才緩過神來,同大爺?shù)乐x。許是太久沒水喝又沒說話,如今說起話來,聲音無比的沙啞。聞言,大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剛剛他瞧那姑娘一雙手嫩如白蔥,想必原來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只是如今這世道,怕是落了難。從前十指不站陽春水,如今,只怕是有得她受得了。
解了渴,官差放下兩枚銅板,朝那女子吆喝了一聲抬腿便走,見狀,大爺又連連將她扶了起來,目送著他們進了城,又開始忙自己的生意。
蜀城繁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陳萱默默跟在那兩位官差身后,看著繁花似錦的蜀城,最后進了蜀城的衙門。一進門,便是一個身材豐腴的中年婦人。那婦人穿金戴銀,衣著頗有些暴露,看到人便甩了甩手中的帕子,扭動腰肢扯著嗓子喊出了聲。
“哎喲喂!”夫婦笑了笑,迎了上來,“兩位官人可叫奴家好等,這要是再晚個一時半會兒的,可就要到宵禁了。”
“蔡媽媽那兒的話?”為首的官差一臉的賠笑,把陳萱拉到了她面前,“這是這次的丫頭,上頭說了,入娼籍?!?p> 陳萱靠近的時候,蔡媽媽嫌棄的拿手中的帕子捂住了口鼻,圍著她轉了一圈,仔仔細細打量了個遍,“是嗎?老娘這兒,可不要俗物?!?p> 說著,蔡媽媽抬手挑起了陳萱的下巴,瞧著她的臉,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長得到還算水靈?!?p> 說完,蔡媽媽拍了拍手,嘆了口氣,伸出了三個手指頭,“要我收也不是不行,這個價,嗯?”
“這……這也太低了,再多給點?!睘槭椎墓俨钣行┎粷M。一路上,為了討個好價錢,他可都沒碰過這女人,雖說不算好吃好喝的招待著,但也沒有凍著餓著。
“你瞧瞧,她整個人一點精氣神都沒有,保不準得了什么病,我不得請大夫?請了大夫我不得湯湯水水的養(yǎng)著?不要錢吶?就這價,否則,免談!”蔡媽媽擺了擺手,“再說了,她改戶籍的事,不得我掏錢?”
“得得得,給錢給錢?!?p> 為首的官差拿了錢搖頭喪氣的走了,蔡媽媽看了陳萱一眼,冷哼了一聲,款款轉身,抬手理了理發(fā)鬢,懶懶道,“隨我來吧?!?p> 蔡媽媽緩步走著,步態(tài)盡顯妖嬈,帶著陳萱上了馬車。馬車上沒有席坐,只有個放滿了熱水的浴桶,一旁擺了套干凈衣裳。陳萱有些不解的看了眼蔡媽媽,只見她用下巴指了指那浴桶,便光上了車門,讓車夫開車。
顧不得身邊有人,陳萱脫了衣服就進了浴桶,手上少了手鐐的束縛,活動起來輕便了不少,只是手鐐戴多了,如今浸在熱水里,疼得刺骨。陳萱不由倒吸了口涼氣,把臉也埋進了熱水里。
許久,她才從浴桶里出來,用棉布擦凈了身體,換上了擺在一旁的衣服。
見狀,蔡媽媽才開了車窗,讓馬車停下,帶著陳萱換乘了另一輛。柔軟舒服的坐墊,蔡媽媽看她坐定,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丟給了她,“這是上好的藥膏,涂在手腕和脖子上,明日便好了,也不會留下病根?!?p> “多謝。”
“得了得了,我也是按照別人的吩咐做的?!辈虌寢屔砩贤耆珱]了先前的模樣,很隨意的坐著,把手上的絲絹丟在了一邊,翹起了二郎腿。
車外越來越安靜,不久便停了下來,趕車的小廝只說了句“到了”,蔡媽媽便開了車門。這是一條小巷,看模樣應該是后門,有幾個打手守在門口,瞧見蔡媽媽便自覺的進了身后的院子里。
“情況特殊,你先在我這住幾日,到時候會有人來接你。”
蔡媽媽理了理鬢角,又扭起了腰肢,抬腳進了院子。陳萱沉默了片刻,立馬跟了上去。只見蔡媽媽又變成了先前同那兩位官差見面的模樣,扯著嗓子使喚下人,嫌棄他們偷懶。
有進了中院,便看到幾個長相較為清秀的姑娘走來走去,手中端著托盤,看起來像是跑腿的。蔡媽媽隨口召了個丫頭過來,指了指陳萱,便讓她帶著陳萱去備好的房間。
那丫頭輕聲應下,轉身欲走,陳萱便急忙喊住了她,看向了蔡媽媽。
“這里應該就是媽媽的院子了,我既已經到了,又要去哪兒?”
“你?。 辈虌寢寕阮^笑了笑,然后俯首在她耳邊,“早早便有人看過你的畫像,要買你回去做小妾。”
說完,蔡媽媽便擺了擺手,抬腳走了??蓜傋邘撞?,又停了下來,似笑非笑的看著陳萱,“對了,這里野貓多,你最好別亂走,免得被抓花了臉?!?p> 話里有話。陳萱看著蔡媽媽遠去的背影,一雙眸子平淡無光。那丫頭頷首靜立在一旁,也不催她,許久之后,才聽得陳萱沙啞的聲音響起。
“走吧。”
語氣平平不辯情緒,又因陳萱嗓音沙啞,聽起來宛若鬼哭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可是那個丫頭雖聽了陳萱的聲音,臉上卻沒什么多余的表情,想來已是見怪不怪了。
一路曲曲折折,領路的丫頭終究是在一處優(yōu)美的小院前停了下來。一間房舍,屋旁一隅方池,池中還有幾尾錦鯉,相互嘻嘻,墻角一架紫藤花,花下幾塊石頭……這小院雖方圓不過幾丈,可一個園子應有的要素都有了。
院子雖小,卻可以小見大,足以。
從這個小院的布局來看,整個瀟湘館的布局,應該可同蘇杭的園子相媲美了。
“這就是為姑娘今后要住的地方了,我叫春香,姑娘若是有事,可以叫我?!甭勓?,陳萱看了看四周,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道了自己的名字春香便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陳萱看著她離開,才推開門進了屋。
瞧著屋內的擺設,陳萱又陷入了沉思。如今她族中蒙冤落難,父親更是突然就成了千古罪人,朝中之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誰會插手同她有關的事?
當初她族中蒙冤落難,父親更是突然就成了千古罪人,朝中之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誰會幫她?她思索著那些徹夜無眠,緊握著發(fā)簪閉目養(yǎng)神,順便聽著屋外的動靜。
四周靜得讓人發(fā)慌,只有門外有一個人的呼吸聲,舒緩平穩(wěn),想來是睡著了,才放松了些。
這便是她與蔡筱云的初見,說實話,初見之時,她對蔡筱云的影響很是不好,直到后來意外進了鎮(zhèn)南軍軍營,遇到了葉釗,才知道蔡筱云同自己父親竟是摯友。
蔡筱云這種人,給人的第一映像并不重要,而是需要深交之后才能明白她的好。這種人往往對外的名聲很不好,而蔡筱云正好也不是那種在意自己名聲的人。
將閣樓的門窗都關嚴了,寧遙才出了閣樓翻身到了閣樓的屋頂。這個位置視野很好,不論那個小蘭屆時是想從屋頂逃走還是從低下逃走,都躲不過她的眼睛和耳朵。
于是,寧遙決定在屋頂上看一會兒風景。
涼州城不似長安,之所以叫涼州,便是因為它獨特的風貌。從屋頂上遠遠看去,便能看到城郊外的大片胡楊林和胡楊林之外的戈壁荒漠,這座城便好似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太陽已經西斜,那原本就已經湛藍得如同洗過一般的天空變得更加的藍了,而在太陽所在的一邊,天邊的云被夕陽照著,透著火一般的紅色,陪著遠方的胡楊樹,看起來便像遠方起了一場大火。
漸漸的,那火光便淡了下去,太陽此刻便徹徹底底的冷了下去,像是累了一般不肯再散發(fā)一點溫度。四周逐漸被黑暗籠罩,天邊卻沒有全黑,還透著一點光,沒一會兒,天空中便出現(xiàn)了點點星光。
涼州城的夜色于長安城亦是完全不同的。在長安,那星星遠在天機,暗淡無關,一片死氣沉沉,不似這涼州城的星星。涼州城夜空中萬點繁星北斗高懸,都似是有著無限生機一般奮力散發(fā)著自己的光芒,隱有要將那月亮比下去的勢頭。
難得享受著這片刻的安寧,忽然便被一陣亂了的氣息打亂了,寧遙心下不爽暗自皺眉。恰巧一陣風吹過送來了一朵飛花,便被寧遙接住了放在手中借著月光看了看,便用內力將那朵飛花朝著剛躍上屋頂?shù)娜孙w了過去。
飛花正好便打在了那人背后的穴位上,當即被點住了穴位動彈不得。好在那人下盤穩(wěn)重,并不曾跌倒??粗S即追來了青嵐,寧遙便抬腳動用輕功飛落在了青嵐身邊。
“這就給定上了,可以??!”青嵐看著剛落到自己身邊的寧遙,笑的得意,隨后拿起了那人背后的花,看著寧遙,“就用的這花?好功夫!”
說著,青嵐便搖著折扇走到了那人面前滿臉的得瑟,最后咂吧著嘴看著那人的眼睛,迫不及待的扯下了那人臉上的面罩,在看清那人的面孔之后,明顯的呆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接著搖自己手中的折扇。
“我道是誰,原來真的是你?!鼻鄭拐Z氣里盡是失望,“蘭兒并不是你的本名吧,說吧,你本名叫什么?”
“要殺要刮都隨你,旁的我是一個字也不會同你說的。”
“你不說,我自有法子叫你開口?!鼻鄭褂脠F扇扇柄撥開了她頸后的長發(fā),看了一眼她頸后的紋身,隨后挑眉輕笑,“舞鶴圖騰,你是齊國人?!?p> “這花樣,這造型,你是高昌的人?”說著,青嵐便皺起了眉頭一臉苦笑,語氣里卻滿是調侃,“怎么,老爺子還活著呢?”
“你們那位小將軍,他叫什么來著?高……”青嵐皺著眉頭苦思了許久,最后才做出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高旭,對,高旭,我聽說,他要和高麗的公主成親了,此事可是真的?”
聽到這話,不止是蘭兒,便是一旁沉默許久的寧遙都覺得有些震驚。青嵐沒有錯過蘭兒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和疑惑,便露出了無辜的表情,隨后拿團扇遮住了自己的嘴接著道。
“哎呀,你還不知道呢,那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聽到這兒,蘭兒似是再也無法忍受,終于開口反駁了她,態(tài)度異常堅定的道:“公子是不會娶那個女人的?!?p> “你憑什么斷定他不會呢?”青嵐亦反駁了她,“不娶公主,難不成還要娶你嗎?他給過你承諾嗎?他說過非你不娶嗎?”
“……”
寧遙和蘭兒同時都陷入了沉思,寧遙倒是贊同蘭兒的話。以高家如今的勢力,皇帝是段不會再讓高旭迎娶公主的,齊國皇帝定會選一個身后沒什么勢力好拿捏的皇子,安排他同高麗公主成親,為自己添一番勢力。
無論是哪國的皇帝,多用的權衡之術都是大同小異。無論有多信任一個人,都不會只叫他一家獨大。齊國皇帝有一統(tǒng)天下之野心,重用高家是必然,但也必定會另外再扶持一股勢力,先打壓高家的勢力,再叫兩人合作。
如此一來,齊國一統(tǒng)不過指日可待。
可人都是有私心的。寧遙想,不論是誰,只要嘗過甜頭便再不愿吃苦,齊國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盤,可只要她稍微添點東西,便能叫那天平失衡。
于是沉默許久的她終于開了口。
“你不說,那我有一個詞得告訴你?!睂庍b看著蘭兒看過來的眼睛,隨后淡然道,“功高震主這個詞你應該曉得吧?!?p> “居庸關一役叫高昌名聲大噪,奪下無數(shù)軍功,自此高家一路平步青云,高昌更是走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你有想過皇帝為何會如此信任高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