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罰你連累家人,自私無恥?!?p> “二罰你當(dāng)值有失,枉為人臣?!?p> “三罰你錯勘是非,監(jiān)守自盜。”
板子隨罵聲重重落下,和肉體碰撞迸發(fā)出駭人的巨響。
“你便在此處跪上半日,孽障。”
哐當(dāng)一聲,說話人扔下長板,拍了拍手上的灰,使勁揉揉發(fā)紅的手心。
“棠兒,你和這小雜種生什么氣,阿娘專門差人買了宜興齋的桂花糕,快隨我走吧。”院門口傳來一聲嫵媚矯情地呼喊。
“聽好了,你在這個家里,什么都不是?!?p> 那人說完,撫了撫弄皺的衣角,轉(zhuǎn)身離去。
臨出門不忘回頭啐上一口,“這東院,晦氣?!?p> 雖是陽春三月,正午的太陽依舊毒辣,他跪在院中央,腰板直挺。
府里的家仆沒有一人敢上前,路過的也是遠遠繞開。
后院柴房幾個小廝在陰涼下偷懶,其中一個叨叨著:“你們是沒有看見,咱大爺有多么威風(fēng),那二爺挨打的時候連疼都不敢喊?!?p> 另一個忍不住了,反駁道:“二爺挨打你還見得少?我看就差護院的鐵拐孫老頭兒,都敢和二爺碰一碰了?!?p> “他院里的家丁都走光了,連個丫鬟也沒剩下?!薄岸际怯H生的,二爺行為再不端,也不至于如此差別對待!”“咱家二爺過得可真窩囊……”幾個人咋舌嘆氣。
金色的余暉映在庭中的石階上,跪著的人緩緩落下手掌,撐地站起,全身顫抖。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向房門。
門外一聲陰柔:“慕公子留步?!?p> 回過頭來的,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泛白的唇,布滿血絲的眼,束發(fā)凌亂地落下幾綹。
盡管如此,卻依舊擋不住那英氣俊朗的面龐,利劍般的目光。
面對眼前華貴的儀仗,男子吃力地跪下。
“慕府次子,慕楓接旨?!案倍碱^慕楓,上巳節(jié)護玉璽有功,封天武百騎都頭。欽此?!?p> 慕楓抬起頭,滿是灰的手接下玉軸。嘴角露出一抹不引人察覺的笑。
上巳節(jié)第二日的慕府,發(fā)生了兩件大事,眾人議論紛紛。
“慕二公子受家法“、”慕二公子接圣旨”,這兩件事合在一起,讓那個冷清的慕府東院染上了一層神秘的墨色。
這時人們才漸漸反應(yīng)過來,昨日的上巳節(jié)究竟發(fā)生了何等大事。
開元十九年,上巳節(jié),曲江。
河漢皎皎天上曲,江浪瀟瀟水中仙。賞煙霞,譜流觴,曉舟暮泊話擎蒼。
薄霧彌漫,鼓罄橫傳。芙蓉在江浪中吞吐清香,水面映著星星火光。
祓禊之禮畢,歌舞升平。
曲罷,艷紅羅綺裙隨腳步止了飛擺,染了紅指甲的一雙玉手撫平裙帶,稽首跪拜。
“好啊,好啊。賞!都賞!”坐在正中央的龍袍天子抬手稱道。
跪在面前的少女,聲音有些發(fā)顫地謝恩。
回到自己的船上,少女對著銅鏡打量自己。望著眼前嫵媚動人的女子,她皺皺眉頭。
假母今日差人細細打扮自己,羅裙、釵環(huán)都是新叫人送來,臉上的脂粉是抹了又抹,修了再修。最后,還在她的額頭點了一朵桃花。
輕輕嘆氣,剛欲卸下釵環(huán),一個衣著嬌艷的女人出現(xiàn)在身后。
“我們九兒今日真可謂大放異彩,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盼著能見你一面?!迸伺d奮地說著,擰了下少女臉蛋。
少女轉(zhuǎn)過身,把頭埋在女人的臂彎。
“我才不要見呢!阿娘,幫我回了他們吧。”
女人推開她,用手輕輕刮了她挺翹的鼻梁,嗔怪著:“我的小祖宗,在外可就不能叫阿娘了?!?p> “是,假母。”少女眨著眼睛笑盈盈地撒嬌。
“九姑娘,外面有人求見,說是陸卿陸公子,特來拜訪姑娘的?!毙P進來通傳,望著九兒有些出神。
“傻阿平,怎么?不認識我啦!”九兒笑著,起身拍了小廝的腦袋。
阿平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平日若是沒有客人,九兒很少涂脂抹粉,頭發(fā)也是隨意用一支玉打的釵束起。
更何況九兒生得嫵媚,柳葉眉、桃花眼,丹唇皓齒,無言時眼中似有一層水霧般,動人深邃。
今日她一身紅衣,釵環(huán)凌動,眼波流轉(zhuǎn)間紅唇微啟,總讓人小腹燃起一團欲火。
盡管如此,小阿平眼里這位宛若壁畫中仙子般的九兒,卻有一顆孩童般赤誠的心,只是這一面,唯有他和假母見過罷了。
“九兒,陸公子還在外面,你倒是給句話呀?!奔倌复驍嗔硕说逆音[。
“對,對!秋娘,那公子還說,見不到咱們姑娘,便不離開?!卑⑵睫D(zhuǎn)頭向假母埋怨著。
“不見,我唐九兒可不是那種見到男人便邁不開步子的風(fēng)流女?!本艃簣猿植灰?,雖然自己是長安城最負盛名的露華樓花魁,卻依舊保持著心里最初的堅守。
正當(dāng)阿平要出門回絕時,艙外的甲板上傳來一陣叫嚷。
“憑什么抓我?”
“陸公子做了什么事情,到了陛下面前,自當(dāng)知曉?!?p> 三個人聞狀急忙出了房間,只見幾個士兵模樣的人,正擒著叫嚷的男子去到另一艘船上。
那領(lǐng)頭的走向九兒,不客氣地呼道:“唐九兒,陛下有請?!?p> 九兒甩開了本要架起自己的士兵,向前方的小木船走去。
假母本是要跟去,可艞板在九兒上去的一刻便收起,后面的兵士直接跳下,沒給她一點機會。
望著小舟向最華麗富貴的船舫駛?cè)?,假母心慌起來,渾身冷汗?p> “阿平,你快些去到慕將軍的船上,將此事說與將軍,請他救救九兒?!奔倌负敛贿t疑地安排阿平做事,她不知天子為何會抓起那位陸公子,更想不通即將發(fā)生的事與女兒有何干系。
顧不得那么多,第一時間便想到去向九兒的義父,當(dāng)朝龍騎將軍慕懷桑求助。
她不清楚慕將軍是否會為了九兒這一小小藝伎而冒險卷進矛盾,只能賭上一把。
可當(dāng)阿平的小舟駛離,假母竟瞬間閃過后悔,她擔(dān)心這樣做又會引起怎樣的事端但救女心切,這剎那的猶豫,終被心中的焦慮絕滅。
那位富家哥兒和九兒上了帝船,便被按下跪地。
九兒抬起頭,撲面而來一股強烈的燒火嗆味。
面前站著不久前還在沖自己笑吟吟的天子,旁邊站著幾個穿甲的人。
九兒的目光落在一個軍士身上,笑了一下。
“陸卿,你可知罪?!被实凵砬暗膬?nèi)官尖聲叫道。
“臣從未做虧心事,何來知罪?”那男子理直氣壯地答著。
九兒扭頭看向說話人——這男子格外清秀,卻一副富家子的放蕩模樣,腰間的衣帶松垮地系著,臉頰微紅,想來是此前吃了不少酒。
“大膽!玉璽失竊,船間走水,周圍的船家都看到,當(dāng)時唯有你的小舟駛過,此后便再無他人,你敢說自己從未如此?”那內(nèi)官前傾著身子,口中飛沫橫飆。
陸卿矢口否認——自己是去拜訪唐九兒,從未在帝船附近停留片刻,更不敢有此謀逆之心。
皇帝看向另一邊的唐九兒,說道:“露華樓也與此事有關(guān)?”
正當(dāng)九兒要開口辯解,一旁的兵士通傳慕將軍求見。
天子瞥向唐九兒,隨即扭身去向船艙。
九兒被先前相視的軍人扶起,委屈地看向他,叫了聲:“二哥哥?!?p> 身旁的陸卿站起來,拱手拜了一拜,道:“慕二公子?!?p> “陸公子?!蹦綏骰匕?,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陸卿又向九兒行了一禮,剛欲開口,便聽九兒言道:“公子做何事我不知,還望勿要讓奴家一個小女子替罪?!?p> 任憑陸卿解釋,九兒不再理會半句。
皇帝再從船艙出來時,身后跟著慕懷桑和慕楓。
陸卿突然俯身跪地,幾近高喊地說:“臣從未敢有謀逆之意,慕公子可作證今晚之事,圣上明鑒?!?p> 九兒心中一驚,這事與義兄有何關(guān)系?
她擔(dān)心陸卿再說下去會把慕楓牽連入內(nèi),便也頓首,說道:“民女愿作證。是民女邀請陸公子來小舟一敘,未曾想驚擾圣上?!?p> 陸卿低著頭,瞟向九兒,訝異之余,竟心頭一暖。
就在此時,內(nèi)官來報,后艙發(fā)現(xiàn)一具燒焦的尸體,懷里緊抱玉璽。
皇帝命人將其抬來。
慕楓嫻熟地查驗尸體,從焦黑一片中取出一塊布滿焰痕的銅牌,托著回稟道:“此人應(yīng)是艙房當(dāng)值士兵,想必是欲保護玉璽而死。失火原因,臣不敢妄言?!?p> 內(nèi)官先于皇帝開口:“慕公子這時遮遮掩掩難道為了袒護誰?天子威嚴(yán)之于你僅是一句妄言?”
慕楓抬眼看向天子,又看向慕將軍。
頓首跪拜,毫不猶豫地說起:“潛火軍進入船艙時曾見貴妃的貓從窗口跳出,臣后查驗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走水由燈盞經(jīng)碰倒、點燃書卷引起。而職事宮女告知臣,這段時間貴妃確在尋找愛貓。”
皇帝厭惡地瞥向遠處貴妃的艙房,說了句:“慰勞兵士家人,剩下的由慕楓代之?!彼α怂σ滦?,離去。
慕楓扒開尸體手臂,取出玉璽,迅速蓋上白布。
雖然動作之快,但陸卿還是看到——原本尸身所抱玉璽之處,應(yīng)當(dāng)燒焦程度遠比外露部分小,卻也同他處一般。
這更像是燒焦后被人塞上玉璽。
慕懷桑并未跟隨皇帝離開。行禮后轉(zhuǎn)身扶起九兒,說道:“九兒,讓你受驚了。”
“不礙事,多謝義父體恤?!本艃河行┘拥鼗卮稹?p> 慕楓扶起陸卿。就在他伸手的一刻,陸卿看到慕楓指甲縫間殘留的紅色印泥,心生懷疑,卻未多言。
此時,阿平駕著小舟趕來,假母同行。
“阿娘!”九兒向船下一瞟,興奮地喊道。
假母朝她做了噤聲的手勢,向旁邊的慕楓投去感激的一笑。
她急忙收住繼續(xù)右移的目光,催促著:“九兒,陸公子,事了便隨我離開?!?p> 慕懷桑站在慕楓左手邊,他的視線自假母出現(xiàn)那一刻起便未離開,但假母卻熟視無睹,不看他一眼。
坐在舟上,水面微風(fēng)拂過,蕩起淡淡的荷香,九兒的鬢發(fā)隨風(fēng)散開,好生動人。
舟上的三人互不說話,唯有阿平不時冒出幾句,也因無人附和便草草收聲。
假母不時回望身后的大船,九兒把手放入水中撥著水花,陸卿癡癡地看著九兒。
快到九兒的船舫時,陸家的家仆撐小舟來尋陸卿。
陸卿不舍地跳上小舟,向九兒作揖:“今日九兒姑娘仗義執(zhí)言,陸某沒齒難忘?!?p> 九兒低下頭無言,假母見狀,答謝陸卿兩句,便催阿平起槳離開。
上了船,九兒失魂般走進艙房,假母跟進去。
“好女兒,阿娘知道你是為了救他?!奔倌笓ё∽诖采匣紊竦木艃?,母女二人相擁而泣。
“阿娘,他來救我了。”九兒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知道,阿娘都知道,我的女兒受苦了?!奔倌复丝绦纳戏路饝抑话训?,不時垂下在她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上,再劃上一道。她的心在滴血。
假母哄九兒入睡后,自己回到房中。
她心慌極了,右眼皮跳個不停。拿出帕子,抹掉剛涌出眼眶的熱淚,哽咽地自言自語:“我只能救一個啊?!?p> 慕家父子回去后,二人一同進了房間,支開了所有服侍的丫鬟和小廝。
慕楓跪在地上,慕懷桑問一句,他便答一句。二人僵持不下,慕懷桑氣急之下,摔碎了一盞茶杯。
“起來退下吧?!蹦綉焉@氣說道。
慕楓不動。
“父親既已認定此事是孩兒所為,何必去拜見陛下拖延時間,給我銷毀證據(jù)的機會,現(xiàn)如今又在此盤問?!?p> 慕懷桑聽完這句,胸口鉆心地疼,喘著粗氣喊道:“出去……來人把他帶下去!”
幾個小廝連拉帶拽拖走了慕楓,慕懷桑扶著桌角定神,眼里淌出淚花。
最后幾句對質(zhì),恰好被躲在后窗的慕棠聽得一清二楚。
他料定慕楓此次大錯特錯,便自作聰明地打算第二天去家祠,拿上家法板,帶著幾個小廝上門“替天行道,為父分憂”。
當(dāng)慕懷桑得知慕楓挨打罰跪之事后,明知自家后院中起火,卻是無動于衷。
晚上管家回報,二公子接了旨便回房休息,詢問是否要送餐飯。
慕將軍長舒一口氣,心中的石頭落下。
“不,隨他自處吧?!?p> “還有,知會賬房,慕棠每月領(lǐng)錢減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