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湄,后面兩節(jié)課你到樓下自習室吧,方便收拾東西。明天就要走了?!痹谒墓?jié)晚自習中的唯一一個課間,楊炳急匆匆跑上樓攔住姜湄。
六月初終于不容置疑地降臨了。這個課間與過往一千余個別無二致,依舊是熙攘的黑色人海流動在一格格慘白的燈光前。飲水機旁排著長長的隊伍,廁所附近的欄桿上趴著許多等待同伴出來的人。這是這個年級最后一次組成此情此景了,盡管不多時便又會有新的人群來到同一個地方形成相似的景象。
“可是我想在班里復(fù)習一會兒,到樓下又沒法學習了?!苯孛媛峨y色,這極可能是最后一次與楊炳一同在自習室自習的機會了??闪硪环矫?,距高考只有三天的時候不該不分秒必爭。
“怎么沒法學習?不是都一樣嗎……那些人已經(jīng)走了,雖然又來了幾個,但他們都是不說話的。”楊炳勸道。
“我覺得我在班里心態(tài)更好一點。”姜湄說出自己的思慮。
“到樓下可以提前收拾一下東西啊!”楊炳又說。
一陣沉默,姜湄在層層混濁的黑暗里體會到楊炳強烈的意愿。
“這也是,我晚上一放學就下樓好了?!彼坪跸氲搅藱?quán)衡的好方法。
“可以可以,我先走了?!闭f罷,楊炳像來時一樣急急走開,像是以此來不留給姜湄任何回旋的余地。
上課鈴落下已久的教室仍是掩不住的浮躁,四處低低的交談聲漸漸匯聚,直至嘈雜猶如一張大網(wǎng)牢牢籠住教室。講臺上的老師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他不發(fā)一言,用高漲的情緒滿懷深情地注視這一切。
一旁的蔣夕佳仍在和程曉宇幾人喋喋不休地閑聊,忍耐一會兒,姜湄終于無奈地放下筆,轉(zhuǎn)頭對身后的趙亦瑤說:“你有沒有覺得他們很吵?”
亦瑤抬頭朝夕佳看去,正遇上夕佳被程曉宇逗得大笑?!皼]辦法,我已經(jīng)習慣了?!?p> “唉,馬上也該走了,不知道說什么好?!苯匕岩暰€移到地面,“怎么感覺他們對高考一點都不在意呢?我在寢室里好多天沒有說過話了,也不是因為在學習,就是單純地不想和她們說話?,F(xiàn)在寢室里只有蔣夕佳、李思源不停地說,偶爾張梓琪也搭幾句話。白茵茵一直在手機上跟她男朋友聊天,陳媛當然是學習。蔣夕佳也不說秦東楊了,現(xiàn)在滿嘴都是程曉宇怎么怎么……好像最近和她生疏了很多……也不是最近一下子吧,就是很多事積累在一起……”
“沒事,別想這么多。程曉宇跟蔣夕佳本來就都是很能說話的人,坐到一塊兒更是這樣。程曉宇和秦東楊不正好是咱班兩大‘中央空調(diào)’嘛……”亦瑤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知不知道程曉宇交女朋友了?”
“我知道啊……”姜湄答道,“之前蔣夕佳在寢室里不小心說漏嘴了,她說程曉宇不讓別人知道他談戀愛了。不過我不知道是誰,反正不是咱班的?!?p> “是高一跟我一個班的?!币喱幣陆乩聿磺宄?,又解釋道:“高一的時候,我和程曉宇、何熙、程楓是一個班的。除了我,他們?nèi)齻€關(guān)系都很好……現(xiàn)在跟程曉宇談戀愛的是原來我們班的另一個女生。”
“我高二的時候一直以為程曉宇和何熙在一起了。后來程楓在寢室跟我們說不是?!苯卣f,“那時候程楓和程曉宇關(guān)系還挺好的,程楓經(jīng)常在寢室說道程曉宇。不知道他倆什么時候鬧掰了。高三我不跟程楓在一個寢室,也不知道那么多了?!?p> “程曉宇是不會跟何熙在一起的,他倆只是關(guān)系好而已?!鳖D了頓,亦瑤說:“他跟女生的關(guān)系就是很亂很雜……”
“我忘了一件事情?!苯孛偷嘏牧讼履X門,“我忘記找一個高一同學,要她的聯(lián)系方式了?!?p> “沒事,明天還有機會?!币喱幵频L輕,“明天找她不就行了?!?p> “明天是最后的機會了?!闭f著,姜湄拿起筆,在小臂內(nèi)側(cè)畫上幾個大字:找陸坤穎。
“這是你們最后一次上高中晚自習了。也是我最后一次看高三的晚自習了。”坐在講臺上的看班老師終于開口,“我特意跟別的老師換了換,要今天來看班?!?p> 他沒有帶書本或是習題,也沒有低頭鼓弄手機,只是用一雙干枯且青筋暴露的手托著同樣布滿褶皺的臉,雙目含笑打量著班級的每個角落?!拔也粫賻Ц呷?,我再在高一混上一兩年就要退休了?!?p> “高三的氛圍確實不一樣啊。今天這個特殊的時刻有很多感慨,但是不能打擾你們了。安心學習吧,戒驕戒躁,保持住水平就可以了,都會如愿的?!?p> 到樓下推開門,姜湄迅速掃一眼空蕩蕩的教室,一個素不相識的男生好奇地打量著她。楊炳果然在那里。他倚在教室后方一張桌邊,低頭看著捧在手上的書。
“你下來了。”感覺到動靜,楊炳抬起頭把書放在桌上。
“我來收拾一下?!苯乩@著教室尋找放有自己書籍的桌子。“好多書啊……我打算大部分都扔掉的,也就沒有必要帶回寢室了。”
“那你明天直接扔掉就好了。我也是這么打算的。我就直接放在教室里不管了?!睏畋驹陂T邊,擺出一副隨時可以離開的架勢。
“那我明天再來吧。”
“也可以。一起走吧?!遍T被楊炳打開。
黑藍色的天上絮云層層,它們在晚風中極速滾動著。
“想想這三年,你成績變好了,也長高了……”兩人并肩默默走一陣,楊炳開口說。由小球攢在一起組成的路燈發(fā)出暗淡的光,來自各方的燈讓影子亂七八糟地倒向不同方向。薄薄的影子以雙腳為中心在地上散亂地朝前移動。
“我長高了嗎?”姜湄問。明明直覺告訴她楊炳接下來會說出更重要的話,可仍是那股力量迫使她不得不岔開話題。
“當然了。哪里像我,一直這個樣子,只有變胖的份。”
“你也不是很胖啊……并且你本來就已經(jīng)那么高了?!?p> “……剛過一米八,你是認真地說我高嗎?”楊炳歪頭故作生氣地看著姜湄?!皡轻纷诒任腋?,一直是這樣……現(xiàn)在連秦東楊也比我高一個頭頂了?!?p> “不要緊的,你還會再長高的。”姜湄接上寡淡如水的話。
三三兩兩的人從他們身旁走過,事到如今也不在乎那些抓談戀愛的老師之類的人了,一對對男女肆無忌憚地走在被光擾得混沌不堪的黑夜里。
說話間已到路口處,到了不得不分別的地點了?!澳俏蚁茸吡?,再見。”楊炳說。
“再見。”姜湄目送楊炳的背影離開。
如果沒有岔開話題,楊炳會說什么呢?姜湄想,他幾乎是不擇手段地希望和自己有最后的相處時間肯定不是為了討論無關(guān)緊要的身高問題。就讓這成為永遠的缺憾吧。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去年秋天楊炳悲哀地念出這句話的場景再次浮現(xiàn)在這散亂的空氣里。他是以何種心態(tài)說出這話的呢?是在暗示姜湄將欲發(fā)生的那些翻天覆地的事,抑或只是思緒飄蕩到了如今這最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