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終究沒有攔他,只是頹然地坐著,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許久,才道:“當初……她要是真的是個死胎,就好了?!?p> 江頎風起了身,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開口,往祠堂走去了。
他不知道父親在悔什么。是悔雀月這注定悲慘的一生嗎,還是悔她給自己帶來的無止境的后怕?
他飛快地跑去了祠堂,卻見門上竟還上著把鎖,兩旁守著許多威武的下人。
“老李?!彼麡O力克制著怒氣,沉聲喊道。
“少爺?!?p> “鑰匙給我。”
“這……”李管家低下頭為難道:“這是夫人囑咐上的鎖,老奴……也沒有鑰匙?!?p> 嘭的一聲,江頎風飛起一腳踹開了門,他背著手走了進去,冷冷道:“母親若是問起,你就如實相告吧?!?p> 黝黑的祠堂里終于漏進些許夜色,夜也是黑的,卻比祠堂里亮堂了不少。沉靜的熏香味被沖淡了許多,江雀月大口喘了口氣。
江頎風一踹開門就看見小小的雀月蜷縮在冰冷的地上,眼睛緊緊閉著,兩頰和鼻尖都是通紅的。江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就這么整整齊齊地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也審視著他。
江雀月的太陽穴突突跳了一下,努力睜開了眼,就看見踏著沉重的步伐走來的江頎風,他陰郁的眉眼像克制著極大的怒火。
“哥哥?!彼袣鉄o力地喊了聲。
江頎風飛快跑去她身邊,跪在了她身側,將她小心扶在了懷中,“雀月?!?p> 懷里的人滾燙的,江頎風深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在發(fā)燒。
“沒事了,沒事了。”他抱起江雀月,往臥房走去。
將雀月送進了臥房,打來冷水替她敷上了冷毛巾,又催下人們去叫了大夫,江頎風這才松了口氣坐在了床邊。
她還在發(fā)著高燒,幾日前才落水受了風寒,如今又被關在祠堂一天一夜滴水未進。
她還那么小。江頎風咬咬牙,卻沒有立場去恨誰。
夜很寂靜,他將門窗緊閉,連風聲都漏不進來。好好睡一覺吧雀月,如果能把這一切都忘了,就最好不過了。
江雀月恍恍惚惚時夢時醒,偶爾醒來之時就看見江頎風沉痛的眼神,紅著的眼眶像極了十年前他們在金陵相遇的第一眼。
她有些不清醒了,她想起五年前,她剛來江家,也不知犯了什么錯就被父親無端責罵,最后嚇得躲進了床底下,無論誰喊都不出來。
父親自是不會管她的,那是個極寒的冬天,她只著一身單衣,躲在床下瑟瑟發(fā)抖,只是連她自己也說不明白,發(fā)抖是因為太冷了,還是太害怕了。
江頎風那時剛從軍營操練回來,聽說了此事立刻跑去了她那里,然后當著一眾下人的面,伏下了身子趴在地上,輕聲喊她:“雀月,出來好不好?”
她驚惶地看向他,他就再笑笑,溫聲細語,“哥哥給你帶了好吃的,出來吃好不好?”
她撇開頭去不理他,江頎風便沉吟片刻,讓下人們抬起床鋪的一個角,好讓彼時已經十六歲的他鉆了進來。
他爬得極艱難,直到終于挪到她跟前,在黑黢黢的床鋪下,一說話就有灰塵飛揚,他把大衣脫下來裹住她小小的身體,衣服一掀,嗆人的灰塵立刻四處游蕩開來。
他把她裹得很緊,生怕她凍著了,又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哥哥給你買了桂花糕,還熱著呢?!比缓髲膽阎忻髁讼?,果真掏出個熱氣騰騰的桂花糕。
“喏。”他彎起眉眼,眼睛亮晶晶的。
江雀月的頭很痛,現實和夢境交錯沉淪。她夢到王府的蓮花池,起起伏伏的池水,還有蕭瑟的竹林,沈從沉痛的眉眼,娘親臨終時的喃喃自語,又夢到桂花糕,香噴噴熱乎乎的。
她醒了來,睜開眼就看見江頎風坐在她身側,捧著個熱騰騰的桂花糕,柔聲說:“餓了吧?!?p> 她終于淚眼婆娑。
原來江頎風是記得的,他一直知道的,她喜歡的是桂花糕,不是蓮花酥。
她掙扎著起身,江頎風扶了扶。
“好香?!彼锘匮蹨I,接過桂花糕狼吞虎咽。
“讓你受委屈了?!?p> “沒事?!彼α诵?,“哥哥不是來救我了嗎?”
他淡淡笑了,想起什么似的,問道:“臨安王對你的身份起疑了嗎?”
江雀月一頓,看著他清澈的眼神,最終撇過頭去,搖了搖頭。
她不想對他撒謊,可這件事上,她必須隱瞞。
無論怎樣,江頎風還是將江家放在第一位的。她明白的,也沒什么可指摘的。
“雀月?!苯狅L并沒有疑心她的閃躲是為了什么,只是囑咐道:“皇帝病危,宜安王和臨安王為了皇位勢必會有一爭,三大世家一定會被推到風口浪尖。我和靈云既是江家人,也是宋家兒女,早已躲不過這些紛爭。但你不同,雀月。既無人知曉你的身份,這些紛爭自然也與你無關,我不希望你被卷進這些事里,你明白嗎?”
他向來如此,所以欺瞞她娘親的身份,所以和父親一同隱藏她的存在,以為這樣就能將她永遠困在那簡單無憂的世界里。
但她江雀月從來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樣子,她沒那么天真無邪,沒那么懵懂無知。
父親的厭惡和宋紅菱的排斥早早就讓她學會了察言觀色。都是假象,他所以為的那個單純無辜的妹妹,只是他的想象。
“可是,”江雀月昂起頭來,倔強道:“即便這代價是要我一輩子都渾渾噩噩地躲在這間屋子里嗎?”
這樣茍活又有什么意思?況且,江家是什么地方,江河是什么人,她真的能一輩子平平安安待在這嗎?
夜色黯淡,沒有一絲風的悶熱臥房里連空氣都是閉塞渾濁的。
江頎風終于低下頭來,輕聲說:“這樣不好嗎?”
像是在問雀月,又像是在問自己。
他又何嘗不知道答案,只是私心卻想讓他把雀月隔絕在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哪怕是這么一間小小牢籠。起碼……不要看見那些齷齪,不要觸碰那些齟齬。
“我不愿這樣活?!苯冈聬瀽灥卣f完這句話,便將自己躲進了被子里,不再說話。
江頎風沉默著在床邊坐了許久,才緩緩站起身來替她放下了床幔,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
雀月,我又何嘗想讓你這樣活。
如果可以,我寧愿你從沒有回到江家。或許如父親所說,當初,你若是個死胎,就好了……
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江雀月終于從悶熱的被子里鉆出來,看了看床頭的桂花糕,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夜很寂靜,興許是昏迷太久,她竟一絲困意也沒有,赤著腳起身從梳妝臺里摸出了一個香囊,打開來,里頭是一縷頭發(fā)系著一張紅箋。
六年前,娘親的身體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卻還不遠萬里帶著她去了蘭若寺,為她求了個簽。
“借此東風往高處,云端之上有天光。”
娘親并不是信命的人,但她那時病入膏肓,往后雀月將再無人可以依靠,唯一能尋求庇護的只有神明。
得了此簽她如釋重負,將雀月抱在懷中,喃喃喊著她的名字。
娘親臨終前剪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fā),在那紅箋的背面寫下了他們一家三口的生辰八字,用頭發(fā)系好了,放在了一個香囊里交給了雀月。
“大師說,這樣子,我們一家三口就會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了。”
娘親是個知書達理之人,詩詞歌賦、孔孟之書、軍術兵法無一不知。臨到終了,竟那樣迷信。
雀月便笑話她,笑著笑著便哭了,一面埋怨她神神叨叨,一面卻將香囊小心收好,期盼著娘親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