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成川背著那小半袋小米找了隊長借了隊里的石磨,接著又背著小米去了石磨旁邊。兩個圓餅一樣的石頭磨盤重疊在一起,磨盤厚度目測足有20公分,頂層的磨盤上面有個圓圓的孔,那是磨眼,磨盤旁邊連著一根橫著的磨桿,磨桿是木頭的,推石磨用的,這是較大的石磨,磨眼也大,磨桿自然也粗。石磨靜靜地等在那里,大概是許久沒用了吧,積滿了塵土,原本肉紅色的磨盤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被塵土埋得看不出來是個什么顏色,它像個許久沒進食的惡鬼,等在那里,等著有人主動把糧食喂到它的嘴里去。想到這里,施成川不由地握緊了手里的半袋小米。但他又覺得這石磨像極了自己的母親,它不會說話,不會動,只等著有人去喚醒它。
這石磨往常都是馬兒或者驢子來推,給它們套上鞍子,拴上籠嘴,再蒙上眼睛就開始推磨了。施成川想著自己不是驢子,也不是馬兒,有兩條胳膊自然就用不著套鞍子,也不會趁休息的空檔去舔磨盤上的糧食,也不用籠嘴了,比驢子和馬兒省事多了。
他用袖子細心地把石磨上的塵土擦去,衣袖本來就已經(jīng)破得索索啦啦的線頭垂在袖口處了,這還不算,胳膊肘的補釘也是破的,衣服本來的顏色和補釘?shù)念伾谀歉觳仓獾钠贫瓷现丿B著。石磨上的塵土嘛,用先輕輕撣一遍,再細細擦一遍,這樣一想施成川覺得更加省事了,看來破衣服也未必不好。不擦還好,這一擦,那補釘被粗糙的石磨表面磨得更破了,那兩只袖子到處都是線頭和被磨破垂下來的細碎布塊,簡直就像掃把了,說是擦,還不如說是掃呢。
終于費勁地擦完了石磨,他小心翼翼地把小米倒在石磨上,攏了一把攏進了磨眼里,然后抓起石磨的推桿就開始推。他雙手抓著石磨的推桿,推一下,紋絲不動,接著又往后退了兩步,撅起屁股再推一下,還沒動,這可急壞了施成川,他又往后退了兩步,屁股撅得老遠,頭埋在兩臂之間,閉上眼睛使出渾身的力氣,石磨終于動了。呲嚓嚓呲呲嚓嚓……石磨的兩個磨盤摩擦發(fā)出的聲音夾雜著小米被碾碎的聲音,好聽極了,施成川覺得這聲音比以前聽過的那場戲還好聽,這世上怕是沒有比這更好聽的聲音了吧。他推一會兒石磨,把磨盤上的糧食攏一攏到磨眼里,推一會兒石磨,就大喘著氣坐在石磨旁邊休息一下。就這樣,施成川一點一點地把小米碾成了碎了的小米,只是一遍自然不足以把它們變成粉末,但是施成川已經(jīng)沒了力氣再來第二遍。他很小心地把碾碎了的小米重新裝回口袋里,看到石磨眼里有一粒一粒留在那里的,便把手指伸進去想要摳出來,可是怎么也摳不出來,總有幾粒在里面。怎么辦呢,那可是小米呀,他把舌頭伸進去舔,可是卻只舔到了澀澀的石磨,施成川覺得很難過,那可是小米呀。放棄磨眼里的幾粒以后他又在石磨周圍認真查看了一番,把那些不小心灑到地上的一點混著土的小米渣子都抓起來捏在手里。“這可是小米啊”施成川心里想著,巡視了好幾遍以后,他這才放心地背著那些碾碎的小米離開了石磨。
有了小米的日子變得喜慶起來,施成川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熬一碗稀飯喝,但是他不能,一下子吃完了所有的小米,以后就沒有了,所以一定要一點一點省著吃。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金貴的糧食捧到炕上,炕上沒有別的東西,只有這口袋和一件父親的舊衣服,他把它扯過來蓋住糧食口袋??粗赣H的衣服趴在糧食口袋上保護著那一點點糧食,他竟然盯著那件衣服出了神,都忘記餓肚子這回事了。不知道父親和哥哥他們被埋了以后會去哪里呢,那個地方會不會有生產(chǎn)隊的隊長給他們小米呢,他們應(yīng)該是很喜歡小米的吧,想著想著他覺得眼睛生疼,胸口也跟著疼,不想了罷。
施成川用母親燒“麥衣湯”的方式燒了小米湯,他在鍋里燒開了水,接著把他攥在手里帶回來的那一丁點混著土的碎米渣放到沸水里面,又跑去土炕的口袋里抓了一把放進鍋里,不多久,就感覺已經(jīng)聞到了米的清香。聞到這味道嗓子眼就控制不住地生產(chǎn)唾沫,他一邊燒著米湯,一邊一口一口地咽著唾沫,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熟了,只是自己覺得差不多了就可以了,當(dāng)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咽唾沫咽得嗓子疼。于是熄了灶臺的火便迫不及待地拿了那個帶著缺口的香灰色瓷碗伸到鍋里去舀一碗,誰知手剛伸到里面就被那沸水的熱氣給燙了個正著,胳膊燙得紅紅的一片,他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既然燙都被燙了,還是要舀出來。那剛舀出來的米湯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可是太燙了,他把嘴巴湊上去試了一口,結(jié)果嘴巴被燙得疼,只能眼巴巴地盯著它等著它涼了。
好不容易不那么燙嘴巴了,他便端起碗湯狼吞虎咽地喝起來,米放得少的緣故,那米湯算不得濃稠,幾乎是轉(zhuǎn)瞬之間,一碗米湯下肚了,還不足夠,把臉埋在碗里伸著舌頭把碗舔了個遍,這味道,比草根、樹皮、麥衣都香甜。鍋底里還剩多半碗的樣子,他仔細地舀出來,踮著腳尖伸著長長的脖子把粘在鍋里的一點點也舔了個精光。舔完了便把米湯端到母親的炕邊,母親也不睜眼,也張不開嘴,但是他知道母親還活著。這米湯要怎么到母親的肚子里去呢,他拿了家里唯一的一只小調(diào)羹,試著拿調(diào)羹喂,但是這調(diào)羹太大了,母親的嘴也頂不開,第一調(diào)羹米湯差不多都要順著母親的嘴角流到脖頸子了,太可惜了。不過這調(diào)羹有個好處就是它的柄上也有凹槽,機靈的施成江很快就想到了另一個辦法,用調(diào)羹的“把兒”來喂,那把兒上的凹槽里只能裝一點點湯,這樣會少浪費些。他用調(diào)羹的把兒舀了米湯伸到母親歪斜的嘴角處,能頂開一點點細微的縫兒,把米湯灌進去。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施成川花了許久的時間給母親喂米湯,喂完以后依然把臉埋在碗里舔了起來,舔完了便心滿意足地睡去了,雖然肚子還是餓,但他依然覺得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