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的茶盅往桌上“啪”的一摔,頭發(fā)散亂的女娃拿著茶盤說:“來者是客,請用茶?!?p> 紫衣的男子抹了抹臉上的被迸濺的茶水,“茶是好茶,拿來洗臉著實浪費?!?p> “好茶來祭你五臟廟更是浪費。”
男子握起茶盅往手心里倒了點茶水,扯著女娃的衣袖把她拉過來,就著手心里的水理理她那放蕩不羈飄在空中舞動的碎發(fā),“女子要重儀容?!?p> 女娃別扭的打下那雙在她頭上做文章的手,不屑的哼了一聲。
過了會兒,女娃又重新出現,這下是變了模樣,男子忍俊不禁把口中的茶水盡數噴出,又把女娃扯著衣袖拉近,松開她那兩個綁的歪歪扭扭發(fā)髻,重新梳理。
星樓一進門就看到這父慈子孝的場面,覺得很受打擊。“小樹,你可認得此人?”
女娃捧著銅鏡正在欣賞自己的新發(fā)型,不耐煩道:“不認識,這人是自己翻墻進來的。”
意庚汗顏,他是飛進來的,是飛。
“小樹?”
“老師傅你的手藝不錯,不如就留在我們家中替我扎發(fā),我木小樹不會虧待你的!”順勢就在意庚肩上拍了兩下,甚感欣慰狀。
“老師傅?!币飧Σ[瞇的重復,“小娃,你可認得我?”
“已說過不認得了,你是年紀大了腦子也糊涂了吧!”
意庚搶過女娃手里的銅鏡,左邊瞅瞅右邊看看,鏡中人看不出一點老態(tài),氣度不凡才是。
“老妖怪!”女娃做了鬼臉跑出去了。
星樓將門掩上,知他無事不登三寶殿,開場道:“若是想帶她回去,我是不會同意的。”
意庚也收起了玩笑表情,“嫁前從父,這事由不得你?!笔衷谧烂嬉换?,鏡面水波般晃動起來,顯現一副動態(tài)的畫面。
雖未有言語,卻知曉了彼此的心意。
星樓顫抖著唇,幾乎不成音節(jié)的說出了意庚想要的答案。
出了屋,又是神色如常。
頭頂上撲簌撲簌的落下些什么,一抬頭,就看小樹坐在屋檐上啃甘蔗,甘蔗皮一個勁的往下面吐,干掉甘蔗渣橫七豎八的陳尸星樓腳下。
意庚拿孩子沒轍的嘆了口氣,還是這脾性,不知這回是給誰寵的。星樓也附和的嘆氣,做男人不易,養(yǎng)娃的男人更不易,兩男人相視一笑。
小樹從屋頂上跳下來,衣角帶飛了幾片磚瓦,星樓在下面接住她,躲開了飛來的幾塊瓦片。小樹拍拍衣角的灰,吐下嘴里最后一塊甘蔗皮,說:“我去學堂接青生去了,順便看下先生?!?p> 意庚瞅著地上甘蔗渣拼成的字,笑,這定是夸我呢。
小樹回來時已近黃昏,意庚瞅著門口兩個小娃拉著小手說著悄悄話,忍不住生了壞心眼,揶揄星樓道:“你看看這倆小人親親蜜蜜的,我家孩子就是皮相好,惹人喜愛,這才來人間幾日,就給你弄了個情敵來,我看你這一大把年紀比起來毫無優(yōu)勢,怕是失寵了?!闭f罷,啃了一口手里的甘蔗,去瞧星樓的表情。
萬年不變的冰山臉難得裂出一條縫來,窺見一絲苦楚。
“青生,我是與你說再見的,我和星樓要去很遠的地方?!?p> “你去哪?等我長大去找你?!?p> “你莫要尋我,你踏遍千山萬歲,怕是尋不到我?!?p> 青生的眉毛扭成一團,想不通小樹說的是什么地方,想到再也見不到她,心里有點悲憤,大聲吼道:“尋不到你,我就等你!”說罷,便風似得跑遠了。
“這個小娃倒是個癡情種。”意庚嗤笑。
意庚瞅著人間的飯菜,覺得新鮮,鬧騰著要出去吃一頓。星樓面有難色,說小樹現在吃不得這人間的食物。小樹卻假笑,哪里吃不得,今日拜師學藝,雖學的是扎發(fā)的手藝,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該慶賀一下,遂師傅的心意。
意庚總覺得,“父”字她咬的格外的重。星樓一直說,她不是鳳陽,前塵往事一概不記得,樣貌仍美,卻只余了三分像,是不同的美法。
三人各懷了心思,去酒樓里喝酒吃飯,吃的很是潦草,便回了家。
“喂,小娃!躲在這做什么?”意庚剛回了房,從窗口注意了院子里墻角一團黑影。
小樹像一只煮熟的蝦,弓著背一味的吐,意庚輕輕地撫她的背。小樹緩了過來,說:“老頭兒兒,我平生想去討好的人并不多。”
意庚眸色深沉。
星樓目光空洞的望向黑暗的某處。
回想起他初升為仙的情景,彼時他為天界的景色折服,頭頂彩色的云霞美的如夢如幻,一只神鳥身披彩霞漸漸飛至眼前,古籍言“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鳥身姿優(yōu)美,似火焰般逼近,星樓第一次見此異象,欲用手撫摸這身手,鳥又速度極快,星樓愣是從它尾巴上扯下幾根毛。星樓看著手中泛著亮光的幾根羽毛,“嘩啦”一聲化作火焰,他欲將此物脫手而去,卻覺得鉆心的痛,衣袖也被火點燃,施法都不能熄滅這火。
一個青衣女娃神色凌厲,說你這點小戲法還想滅我的火,真是癡心妄想。星樓見她的腿上滲出了血,顧不得身上的火焰,神色清冷的道歉。
“你以為道歉有用,道個歉我就會滅了這火?這火將你燒個干凈,也抵不上我的失羽之痛?!闭f罷,立在原處,似真要在此處看著火焰將他吞噬。
星樓全神貫注施法護自己周全。少頃,身后鉆出個仙官來,拉著女娃說,哎呦我的小主公,帝后遣我?guī)慊厝?,你莫孩子心性,速速隨我去跟帝君賠罪。拉著女娃要走,一轉身才注意到額角冒汗的星樓,知是鳳陽胡鬧,知道這孩子吃軟不吃硬,替星樓說了些軟話,才算了了一樁事端。
“你莫不是剛飛升上來的仙人?你去北門處登記一下,會有人帶你熟悉天界各處,晚點我差人送些膏藥來,這燒傷不比其他,無法自我修復?!毕晒僬f罷,便帶著女娃走了。
那日鳳陽是被意庚拉出來炫耀,順便賣弄一下歌舞才能。這些當父母(主人,劃掉)就喜歡拉自家娃(寵物,劃掉)賣弄才藝,鳳陽嫌棄的不得了,當場撂挑子,讓帝君臉上難堪。沒逃出幾步就被捋掉幾根毛,梁子從此結下。
鳳陽打小就是只愛惜羽毛的鳥。
可她打小也就無法無天,帶著族里的小輩去偏遠地方耍,名曰探險。那一日聽聞路邊有狗吠,一時好奇,湊近看卻是一只似牛非牛身上長著硬刺的異獸。小輩年幼,一瞬間慌了神,愣在原地不敢動,異獸見人便撲上來,鳳陽自要護他周全,平時學藝不精,又年幼身形不及這異獸,漸漸落了下風。星樓正好路遇這一情景:鳳陽化為原形欲背著小輩逃走,孩子卻是傻在原地,鳳陽只好用翅膀將他環(huán)住護在里面,可憐自己被異獸快抓禿嚕毛。星樓上前助了一臂之力。
禿嚕毛的鳳陽被意庚逢人就說出來取笑,恨不得隨身帶著鳳陽,隨手就能從懷里掏出來展示。帝君如此開懷,其他做臣子的能不陪著笑嘛,于是每次鳳陽一冒個頭,就是哄堂大笑。鳳陽觀察了幾下眾人,唯獨星樓不笑。他人以為他清冷,也不追究??渗P陽覺得特別,追著去問原因,星樓答說,那日她為護著族人受傷,是為仁義,不應當被取笑。
鳳陽心里筑起的圍墻是在那時候“哐當”一聲倒塌的。之前的各種報復也是從這里結束的,開始有事沒事去尋星樓玩。對那時的星樓而言,這卻非幸事。
床輕微的抖動了一下,假寐的星樓未睜眼,只覺得一股子桂花味兒往鼻子里鉆,這娃又偷抹了青生他娘的桂花頭油。黑暗里的小樹蜷著身子,壓住了星樓被子的邊角,星樓隔著被子抓了抓她的手,只握住布料包裹的一團棉絮。許久,星樓的一個驚天大噴嚏打破了夜的靜謐。
唉,這桂花味兒他真真不喜歡。
小樹伸了手揉了揉星樓的鼻子,又嫌棄的在被子上抹了抹。隔著被子攬住了星樓,孩子手短,勉強算是抱著了,甕聲甕氣道:“星樓,莫要把我當作她”。
她一直說,她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