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蓁有些苦夏,所以每到夏天夜間睡得都不安穩(wěn)。即使屋內(nèi)放著冰塊,也仍舊時常在夜半醒來。
自從進了六月之后,蕭穆便開始晚歸。常常是顧蓁已經(jīng)睡著許久,他才回到寢居。
明明兩個人貼在一起會更熱,但奇怪的是,有蕭穆陪著的后半夜,顧蓁便能安穩(wěn)入睡。
這日夜半,顧蓁從睡夢中醒來,卻沒有在身旁看到蕭穆的身影。
“麥娜爾,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回小姐,子時一刻?!丙溎葼枏耐忾g走來。
已經(jīng)過了子時了,蕭穆近幾日回來的越發(fā)晚了。
顧蓁一時沒了睡意,打開門走到了院子里。雖是夏天,夜間也有些微露水。
麥娜爾轉(zhuǎn)身回到內(nèi)間去為顧蓁取外袍,走回廊下之時,卻見顧蓁向院中跑去,撲進了剛剛回來的蕭穆懷中。
“怎么還沒睡?”蕭穆將顧蓁攔腰抱起,向房門而來。
“睡著了,又醒了?!?p> 走進內(nèi)室,蕭穆將顧蓁放在床榻上:“你先睡,我去沐浴?!?p> 顧蓁依言躺下,睜著眼睛等著蕭穆回來。
片刻后,蕭穆滿身清爽地回來,被顧蓁扯著袖子拉到榻上。
圓房之前,一直是顧蓁睡在外側(cè),蕭穆睡在里側(cè)。
但是最近,卻經(jīng)常是顧蓁在入睡之時還在外側(cè),醒來之時就換到了里側(cè)?;蚴侨胨瘯r在里側(cè),醒來時卻變成了外側(cè)。
“最近軍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躺在蕭穆的手臂之上,顧蓁開口道。
“軍餉出了一些問題?!毕嗵幇肽暧杏?,蕭穆早已經(jīng)知道顧蓁并不是普通的閨閣女兒,但也不想她為這些本不需要她憂心的事情費心力。所以只是避重就輕地說道。
“朝廷的軍餉沒有發(fā)放?”
蕭穆看向顧蓁的眼中透出一絲驚訝。
顧蓁看著他的神情,接著道:“父親并未將我當作普通的女兒家來養(yǎng),所以你也可以不完全將我當作女子看待?!?p> 在顧際常的書房之中聽了兩年,顧蓁十分清楚如今大齊的軍力分布。
若是將所有的兵權(quán)分為十份,那淮南王就握有其中四份。剩下的六份,五份被鎮(zhèn)南王和滇南王兩位藩王分走。
真正掌控在齊帝手中的兵權(quán),實際上不足一成。
淮南、鎮(zhèn)南、滇南三位藩王是跟隨先帝一起打下大齊江山的人,先帝在位之時便擁有極大的權(quán)利。
新帝繼位,一直極力打壓藩王權(quán)柄。其他的諸位藩王也不甚在意,唯有這兵權(quán),卻是一絲一毫都不容旁人染指。這個旁人,自然也包括新帝。
先帝在位之時給各位藩王都劃了封地,這些封地所收的歲幣稅款全部歸各地封王所有,并不需要上交朝廷。
同時,養(yǎng)在這些封地的兵士的糧餉,則不由朝廷擔負。
淮南王手中的兵將,一半養(yǎng)在封地,一半鎮(zhèn)守邊關(guān)。也就是他手下將士的糧餉,朝廷和淮南王府各出一半。
諸王和朝廷之間的關(guān)系愈發(fā)趨于表面平和內(nèi)里洶涌的態(tài)勢,于是,原本需要朝廷撥給各地的軍餉,便是一年比一年難以討要。
顧際常曾經(jīng)說過,若是任由這種情況繼續(xù)下去,大齊很可能二世而亡。
但是,這個態(tài)勢是注定不可轉(zhuǎn)圜的,起碼在當世,還沒有誰有那個能力。
……
聞言,蕭穆輕笑:“沒想到,我倒是娶回了一位女孔明?!?p> 知道他是在玩笑,顧蓁也順著接話道:“智謀是不是能比得上他我不知道,但是比財力,我可比諸葛孔明要富的多。”
蕭穆朗聲大笑,將顧蓁摟入懷中,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阿蓁,你怎么讓人怎么愛都不夠呢?”
半月之后的一個清晨,當顧蓁將一個信封交到蕭穆手中之時。他才真正意識到,顧蓁今夜所說的話,并非是玩笑。
……
“雁翎多久能回建康?”顧蓁向身旁的阿難問道。
雁翎發(fā)現(xiàn)湘州幾家鋪子的賬目出了問題,于半月之前親自前往查看。顧蓁見過的人當中,雁翎和顧蘊是對賺錢最感興趣也最會賺錢的人。
“回小姐,大約還要半月?!?p> 半個月,若是此時送信過去,一來一回也要十幾日,倒不如直接等她回來。
顧蓁略作思考,吩咐道:“你去吩咐人準備馬車,接近傍晚時分我們回一趟顧府?!?p> “是?!?p> 阿難走出之后,顧蓁又起身來到放有筆墨的書案前,提筆寫帖子。片刻后,轉(zhuǎn)手交給離芷:“找個人,送到張府我舅母陸氏手中?!?p> 房內(nèi)只留顧蓁一人,她踱步來回于外間內(nèi)室之間,右手食指和拇指不停摩挲打轉(zhuǎn)。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這是她思考問題時下意識的動作。
士族之所以為士族,便是他們在某些方面遠遠超越寒門庶族。其中一個,便是財力。
像顧氏這樣的家族,已經(jīng)繁盛了數(shù)百年,期間經(jīng)歷數(shù)次改朝換代,龍椅之上的人換了好幾個姓氏,這些士族卻能一直延續(xù)。這數(shù)百年積累下來的財富,說是富可敵國也不為過。
顧際棠既然想將淮南王府當成靠山,就該想到不只是將她送過來就已經(jīng)足夠。與其等淮南王親自過去,還不如他現(xiàn)在就主動拿出來。
還有張家,她舅父張慕遠亦是出身士族,也不會是一名純臣。而張家想要依附于哪一方,她至今不曾看出端倪
若是一直保持中立,即使大齊真的亂了起來,她相信在幾方權(quán)利的傾軋中張氏也能憑借其底蘊安穩(wěn)度過。
但是之后呢,士族的頹勢已經(jīng)不可轉(zhuǎn)圜,大亂之際也是他們這些世家改換面目最合適的時機。
顧氏已經(jīng)和淮南王府綁在一起,顧蓁不想將來與張慕遠為敵。所以,她在試圖將張氏一同拉入淮南王府的陣營。
傍晚,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在顧府側(cè)門停下。
“阿姐?”顧蘊看著顧蓁帶著離芷和阿難走進院中,滿臉詫異和驚喜:“姐夫呢,沒有和你一起過來?”往常每次回來,都是蕭穆和顧蓁同行。
“他去了軍中還未回來?!鳖欇杞忉尩溃骸鞍⑻N,我此次只是順便過來看看你,立即便要離開。”
“阿姐過來有何事?”
“來找二叔?!?p> “我和你一同前去。”顧蘊道:“阿姐,我陪你走過去,不打擾你和二叔議事?!?p> ……
姐妹二人攜手向西苑走去,顧蘊和顧蓁說起她做生意的近況。
“阿姐,我一個月前已經(jīng)將所有的生意都從管家叔的手中接過來了?!鳖櫶N一臉自豪:“管家叔說,我的許多點子十分新奇,連他都不一定能想出來?!?p> “我家阿蘊卻是厲害?!鳖欇栌芍钥洫劊缓笥值溃骸暗冗^些時日雁翎回來,你們倆又該有說不完的生意經(jīng)了?!?p> “雁翎去了何處?”
“湘州?!?p> “阿姐,我什么時候能像她一樣親自去巡視啊?”雖然將生意全部接到了自己手中,但是顧蘊卻一次都沒有出去親自巡視過,大都是顧均在做。
“等你長大?!鳖欇栊χ罅艘幌骂櫶N的鼻頭。
……
來到西苑的拱門處,二人正想抬步跨入,卻被迎面走過來的人擋住去路。
“顧萸,顧蕓,你們想怎樣?”見來兩人是故意擋在前面,顧蘊的語氣瞬間沉下來。
自從顧際常去世顧蓁又進入淮南王府之后,顧蘊便在設法將自己在顧府之中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也因為如此,會讓別人愈發(fā)覺得長房一脈已經(jīng)沒落,任誰都能踩上一腳。
在極少的會面之中,顧萸和顧蘊都在故意為難顧蘊。反而是曾經(jīng)和長房極其不對盤的顧瑩,因為顧蘊的退讓而沒有了針鋒相對的興趣。
顧瑩將欲兩月之后出嫁到朱氏,所以最近一直在準備自己的嫁妝。顧蘊則是已經(jīng)在顧府之中當了一年的“隱形人”。
這就給了顧萸和顧蕓一種錯覺,那便是只要顧瑩一出嫁,這顧府之中便是她們二人的天下。所以兩人近幾日一直在想方設法地討好祖母朱氏和父親顧際棠。
這些動作,放在之前她們是絕對不敢做的,因為顧瑩一個不順心,她們便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好過。
“這不是被阿蓁姐姐嗎?媵妾不得到主人的允許,是可以隨便出來的嗎?”首先開口的是年紀稍長的顧萸。
“應該是不能的,阿蓁姐姐莫非是偷跑回來的?”顧蕓隨聲唱和。
顧蓁看著兩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居然就有了這樣一副刻薄尖酸的嘴臉,心中不免冷笑:妾生子就是妾生子,永遠上不得臺面。
“??!”
顧蓁只是在心中冷笑,但一旁的顧蘊卻是直接揮手給了首先開口的顧萸一巴掌。
“你敢打我?”一手捂著臉,顧萸用另外一只手便要打過來。
但是還沒等她沖到顧蘊身前,已經(jīng)被擋到前面去的阿難握住手腕推翻在地。
阿難的身量高出顧萸許多,又是奮力一推,顧萸的身子摔倒在地,甚至能聽到聲響。
“你這個賤婢,你怎敢對我出手?”難為她手掌已經(jīng)在青石地板上磕破了皮,卻沒有大哭出聲。
顧萸的侍女連忙上前去扶她,卻被顧蓁一個眼神止住腳步。而顧蕓,早已經(jīng)被嚇得不敢上前。
她以為顧蓁做了媵妾便能由著她們欺負,但是事實似乎不是這樣的。
顧蓁走到顧萸身前,垂下眼簾看向她:“世家女是尊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但得起這份尊貴。
你以為生在士族便只需要享受它帶給你的榮華嗎?
每個人的尊貴和體面,都是要靠自己去掙得。
我一直不愿拿身份說事,卻沒想到如今我的身份居然變成了你們以為能夠讓你們拿捏踩踏的痛腳?!?p> 顧蓁微微彎下腰,又靠近了顧萸幾分:“你罵阿難是賤婢,那你那被二叔從青樓帶回來的生母,又該被稱為什么呢?”
顧萸的臉色變得煞白,她從小最恨的,便是她生母出身低賤。就因為如此,她才比顧蓁顧瑩她們低一頭。
“世家的姑娘之所以尊貴,是因為她們能給自己的家族帶去榮耀。而在我看來,你永遠擔不起這份尊貴。
知道你為什么比不上顧瑩嗎?不是你的生母不如她的生母出身高貴,而是顧瑩明白身為世家女應該是什么樣子。而你,永遠都成不了世家貴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