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絨球般灑向大地,周圍只有風(fēng)的凜冽聲。她朝前望去,銀樹間夾著的路綿延至遠(yuǎn)方,似乎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
她低聲道:“點暗芳,千山白雪一紅妝;人似月,皓腕凝眉飾霜雪。如今只記得有誰說過這么一句,其他卻一切未知。我不知從何而來,又該向哪去呢?”
她只顧在雪中茫然行走,雪花落滿身,放眼處,一片銀白,天地相接。
好久之后,她看到有一縷青煙,緊接著入眼的是一片紅墻黛瓦。
“不遠(yuǎn)處有一戶人家,我須再堅持一下,過去討上一晚的住宿。”
走近屋子,推開門,卻見竟是一家客棧,因是雪天,沒幾個人。
掌柜笑道:“姑娘那邊坐,可以聽說書。”
“哦,謝謝。”她道過謝,便挑了一張離說書人較近的一張桌子坐下。
說書人看她落座,就將展開扇子虛虛地扇了兩扇,徐徐開口:“嗯,剛好上一段講完了。這位姑娘想聽什么樣的故事?”
她看那說書人把架子做足,又待小二將一碗茶放在她面前,才笑道:“世間冷暖,無不動人,任取之一講來便是?!?p> 說書人道:“那姑娘想聽男子的故事,還是女子的?”
她想:女子的故事,無非宮閣后宮那些爭歡斗鬧之事,竟沒什么意思,于是回道:“男子的?!?p> “嗯……這個故事,還需從去年那次外族入侵說起?!?p> 長盛十八年,西北邊境遭外族侵犯,受到皇帝詔令處理邊患的是一位年輕將軍,雖未加冠,卻是立了多次戰(zhàn)功的。
說書人道:“據(jù)說祁將軍臨出發(fā)時,他的夫人執(zhí)意要隨他赴向邊境。將軍起先并不同意,最后卻還是帶了她去?!?p> “為什么?”
說書人捋了捋胡子,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這個……應(yīng)是經(jīng)不過他夫人的脾氣。女人嘛,一哭二鬧三上吊,他還能怎么辦?”
“這……”她嘴角抽了抽。
說書人又接著講道:“奈何這場戰(zhàn)爭本就是蓄謀已久的,打了一個月也未見分曉。軍中受傷的人卻不少,祁將軍也受了些小傷?!?p> 彼時,他正在帳中查看戰(zhàn)報,研究地勢,卻突然闖進一人。
正是祁將軍的夫人孟舒妤。
“聽說你的傷是為保護她才受的?”
“不在你那里待著跑這里來做什么?你從哪里聽來的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祁將軍的話里分明帶著不滿,可孟舒妤聲音中夾著委屈:“外面那些士兵都說他們親眼看到了,你……”
祁藜皺眉:“我不過受她父母所托照顧她,她一個孤兒,你同她爭什么?”
孟舒妤質(zhì)問道:“若不是皇上賜婚,你娶的難道不是她?”
祁藜面上已有了些許怒色:“別鬧,快回去?!?p> 孟舒妤苦笑一聲:“呵,既是你從前未喜歡過我,我嫁過來這一年里對你何嘗沒有過真心,直到如今又換得了什么?”
祁藜冷笑道:“我若不想娶你,當(dāng)初皇上賜婚我是斷不會接受的,你是覺得,我如今一個不樂意休了你又有何不敢?”
孟舒妤大驚失色,直搖頭道:“不要!不,你不會的……你不會……不能,不能這么做……”
“那便回去,我這幾天都脫不了身,你照顧好自己。還有,天冷,記得多穿件衣服?!?p> 說書人又無意中搖著手中的折扇,接著講下去:“祁將軍和他夫人的關(guān)系一向很好,這是人們看在眼里的,那日卻大吵了一架,據(jù)說是因為另一個女子。”
她嘆了口氣,這不靠譜的說書人,到頭來還不是女子爭風(fēng)喝醋的瑣事。然而她這副模樣被說書人給逮個正著。說書人好心問道:“姑娘怎么了?”
她回過神,連忙擺手:“啊,無事無事,先生繼續(xù)?!?p> 說書人疑惑地瞧了她兩眼,“試問這位女子是誰——”他將扇子收住往手里一拍,“且聽下回分解?!?p> 她一愣:“下回是什么時候?”
說書人遙望窗外,提扇一指:“天開雪化之時?!?p> “……”
說書人笑道:“姑娘,茶冷了。”
“哦。”
說書人又笑道:“從外邊冰天雪地里進來也沒聽你說聲冷和餓。”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忘了?!?p> 說書人嘆道:“唉,不可忘,忘了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p> 她沒聽懂說書人的話是什么意思,只聽他又說:“掌柜的給你吩咐了幾道菜,你吃了我便接著給你講?!庇谑撬中α诵Γ骸昂谩!?p> 原這位女子,是同祁將軍一同長大的一位青梅竹馬。祁將軍幼時膽小些,常是他母親陪伴在他身邊,后來他母親病逝,他父親為壯他的膽子,便早早讓他開始學(xué)習(xí)武藝謀略。想是一個孩子有些孤獨,后來不知為何他父親找了個女孩,不過總歸有個人相伴。二人一起長大后那女子便成了他的侍從。
“不過我總覺著他二人應(yīng)是有一些感情的,然他沒有推拒皇上的賜婚,反而和他夫人的感情倒也和睦。他應(yīng)是將那女子作妹妹看待,卻不知那位女子心意如何。”
只是那日祁將軍的夫人從他帳里出來后好像去那位女子帳中了,事情傳遍了整個軍營。祁將軍發(fā)了怒,直向那女子營帳奔去。
說書人略帶驚異,晃著手中的扇子說道:“那女子似乎同祁將軍說了什么,鬧得祁將軍差點就真的一封休書廢了他夫人?!?p> 她問道:“差點是沒休成?為什么沒休成?”
“竟是那位女子勸住了他?!?p> 受這些事情影響,祁將軍心神總是不定,之后幾場戰(zhàn)役打得連連失利。后來,那女子潛入敵軍的營地,刺殺了敵軍將領(lǐng),卻也因此死在了敵軍的手中。只可惜群龍無首,敵方亂了陣腳,祁將軍最后還是將他們趕出了邊境。
她神色悲憫,輕聲嘆息:“那位女子終究還是死了?!?p> 說書人道:“是啊??蓢@這祁將軍也是個重情義的人,回朝后竟自行辭去官職,做起茶葉生意,雖會時常一個人去游山玩水,倒也未棄家而去?!?p> 她點點頭:“確然是個重情義的人。”
說書人話鋒一轉(zhuǎn):“只不過,還有一處,便是他夫人時常見他桌案上有兩句話題在宣紙上頭?!?p> “什么話?”
說書人看向她,緩緩吟道:“點暗芳,千山白雪一紅妝;人似月,皓腕凝眉飾霜雪?!?p> 她一愣,低頭自顧自地默念。念了幾遍,眼淚竟撲簌簌掉了下來,砸進還放在她面前的空盤子里頭。
那女子名叫喬蕁。
她便是喬蕁。
“你叫什么名字?”
“喬蕁,蕁麻的蕁。”
“我讓我爹把你留在身邊好嗎?”
“你有爹我也有爹啊,況我爹娘身有疾病,我哪里有時間待在你身邊呢?”
她帶他去看父母時,父母看起來很高興,后來她去給快熄的火爐添柴火,她的父母在他耳邊說:“我們時日怕是不長了,可還是放心不下這孩子,你既是老將軍的兒子,那我們可否求你照顧她,在府上給她謀個差事,我們也安心。”
直到他應(yīng)了聲好這段通通入了她的耳,她頓覺心酸,卻只抱緊懷里的柴火,任木頭上的刺扎進手心,然后一股腦將木柴扔進火爐。
這天白雪紛揚,好像一團團絨毛向她灑來。她就站在將軍府門前,大門未關(guān),蕭墻之前,他手持九尺長槍,揮動之間略有英氣,卻也無意中看到朱門外單薄的身影。
他放下長槍,跑出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剛剛看到你時我腦海中蹦出一句話?!?p> 少女一雙水眸圓睜,分明是被嚇到了,但還是壯著膽子問:“什么?”
“點暗芳,千山白雪一紅妝;人似月,皓腕凝眉飾霜雪?!?p> 少年搖頭晃腦裝腔作勢的樣子頗為可愛。不知為何,少女心中驀然一動。
“你叫什么名字?”
“不要老是皺眉啊,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樣子做什么?”少年將手抬起,正要觸上少女的眉心,少女卻往后一退,別開頭,嗔了句:“喂,我們很熟嗎?”
他和她哪是青梅竹馬,他是將軍府的少爺,她是貧寒人家的孩子。
后來,她的父母病逝,她便一直隨他習(xí)武練槍,再到后來的并肩作戰(zhàn),同悲歡共進退。十六歲時,他便能帶她一起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屢立戰(zhàn)功。
“第一次見你時我十二歲,十一年里讀的不過是些劍術(shù)陣法,沒想到還能說出這么美的句子,嘖嘖?!?p> 喬蕁淡定回道:“你厲害你自豪。”又看他一眼,補上一句:“嗯,我也自豪?!?p> “跟你說,我名字上的草字頭要比你的大?!?p> “為什么?”
祁藜戲謔一笑:“因為還要罩著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