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梧收拾好自己的情緒,隔著一庭院的漆黑,在廚房里忙碌著的老年人顯得愈發(fā)滄桑,她穿過這漆黑又有稍許涼意的夜晚,拿起門后高粱穗子編制的掃帚,沉默的打掃著,心里卻想著事情。
陸遠青見自己個兒孫女心不在焉的樣子,便打發(fā)她:“行了行了,別在這幫倒忙了,趕緊去寫你的作業(yè)去吧”。
偌大的房間里,剛洗完澡的陸青梧躺在床上,腦子里都是爺爺奶奶的故事,久久揮之不去,她起身倒了杯水,走到了書桌旁坐了下來,拿起了筆筒里的黑色圓珠筆,在精美的筆記本里寫下了一段話,正是奶奶的那段隨筆。
又看了一會兒電視,陸青梧才感覺有些微的睡意,她關了燈,翻滾了幾下后,便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一輪彎月掛在漆黑的夜空上,遠處人家傳來小孩的啼哭聲,搖曳的燭光打在墻上,一聲詭異的嘎吱聲響起,一扇木制的門被推開了,從里面走出了兩個人,先行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后面跟著一位五十來歲的男人,青年往男人的懷中塞著什么東西,男人推搡幾下后就收下了。
男人皺著眉,鄭重的看著面前的青年,青年的臉上寫滿了期待,他無奈的嘆了口氣,不忍說道:“對不起,我只是一個土醫(yī)生”。
青年靜靜的聽著,臉上的期待尚未來得及褪去,眼里卻萬念俱灰,他恭敬的送走男人后,就又回屋子里了,緊閉的房門中,小孩的哭聲漸漸隱去,最后完全安靜了下來,煤油燈的燈芯在‘呲呲’的響著,紅漆的雕花大床上,躺著一個20出頭的女子,她披散著頭發(fā),臉色蒼白著,大大的眼睛里像是有著團團迷霧,嘴唇有點干裂,她見到男子走過來,便想起身,男子忙過來扶住她,將枕頭靠在她身后。
“遠哥,我想去看大海,等我......”女子的聲音很輕柔,仿佛像風一樣,從耳邊輕拂過。
不待女子說完,陸遠青伸出手捂住了女子的嘴巴,又用食指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溫柔的替她將額前的頭發(fā)撥整齊,緩緩的說道:“別胡思亂想”。
便起身倒了杯水,待水溫差不多了,才將杯子遞到了女子唇邊,看她喝的那么急,寵溺的說道:“君華,慢點”。
高君華直愣愣的看著陸遠青,眼里的霧氣也變的清明許多,她伸出枯瘦的手,揉搓著陸遠青的手指,咧著嘴笑著,仿佛一個小姑娘一樣。
“遠哥,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有些話,現(xiàn)在不說,我怕以后沒有機會了”。
“嗯,你說,我聽著呢”,陸遠青握著她的手,想試圖溫暖她。
“遠哥,我走了后,用火燒了我,我不想被埋在土里,被蟲子咬著,一個人,很冷清,可好?”,她一臉期待的看著陸遠青。
“好”,陸遠青不忍拒絕她。
“你在幫我種棵香樟,我的骨灰就灑在那下面,夏天我就可以為你們納涼,還有我的兩個孩子,你要好好的照顧他們”。
高君華喋喋不休的說著,陸遠青就這么靜靜的聽著,直到家家戶戶都滅了燈,陸遠青見高君華看上去也有些疲憊,方才打斷她:“君華,時間不早了,來日方長,咱們慢慢的說吧”。
陸遠青幫她蓋好薄薄的毯子,等她入睡后,才打開玻璃燈罩,吹滅了燈芯,躡手躡腳的出來了,他坐在屋前的石磨上,抬頭望著星空,平日里的強顏歡笑全部破碎了,淚水無聲的滑進了他的衣領了,再慢慢的,他的肩膀抽動著,就像是在黑暗中無助的小孩一樣,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問自己:“我該怎么辦”,迎來了卻是一陣更比一陣的寂靜。
就這樣,陸遠青一直坐到深夜,回屋見高君華還睡著,就在旁邊磚頭搭的榻上躺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入睡,聽著耳邊起伏的鼾聲,高君華才睜開眼睛,其實早在陸遠青進屋的時候她就醒了,這段時間,她晚上總是容易驚醒,只是怕她的遠哥擔心,所以一直裝睡的。
她翻過身子,看著近在咫尺的陸遠青,腦中浮現(xiàn)的一幕幕,無不是風神俊朗的青年,如今,青年猶在,佳人將逝,她捂著心口,一陣疼痛襲來,眼前一黑,就昏睡過去了,這樣也好,免得受罪。
夏天,比記憶里的流逝要快了許多,門口一人高的桃樹苗,也只長了一點,就迎來了秋天。
那天上午,難得一見的好天氣,清風徐來,水波蕩漾,家家戶戶都忙著豐收,好不熱鬧,陸遠青的家門口卻冷冷清清,一只黑不溜秋的鳥兒停在房脊上,嗚咽難聽的聲音,總會惹得人們討厭,陸遠青拿著一個掃把走了出來,作勢要打這鳥兒,結果這鳥非但不走,反而撲棱著翅膀盤旋在屋頂,叫的更大聲。
屋前屋后的孩童們,紛紛跳起來大喊,跟這鳥兒比叫聲,最后這鳥興許是覺得比不過,便飛走了,屋外依然是艷陽天,屋內(nèi)陸遠青坐在床前,白色的紗帳被掛鉤挑了開來,一眾人還有兩個毛孩圍在床邊,他們的神色有悲傷,有懵懂,床上的人眼睛半合著,干枯的手臂只剩一層皺巴巴的皮,昔日姣好的容顏,如今也香消玉殞。
“君華這孩子已經(jīng)去了,去把信吧”,陸老頭子直嘆氣。
房子里也一片哀聲,陸遠青跪在地上,雙手握住高君華的手,嘴里一直喊著她的名字,陸遠青的母親已經(jīng)哭的岔氣了都,高君華是她一手帶大的,她一直都把她當女兒疼著,現(xiàn)在卻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怎能受得住。
不一會兒,村里人都聚集在這小小的院落里,他們都在惋惜著,年紀輕輕的大姑娘,怎么說沒了就沒了。
按照陸家村的習俗,人死了之后,要請有名的道士做法,為死者超度,當天下午,就有道士來了,穿著一身紅黑相間的老舊道袍,背上是一個很大的八卦圖,頭戴道士帽,大概三十來歲,長相清秀,若是著一身好看一點的袍子,說不定還真有仙風道骨的姿態(tài)。
道士叫蘇祁延,不是本地人,是跟著他師傅一起來的,老道人不久后便失蹤了,具體事情大家也都不清楚,只留蘇祁延一人了,那時候蘇祁延還很小,不到六七歲的樣子,長的又可愛惹人憐,村里人就互相幫扶,把他拉扯大,說是吃百家飯的也不過分。
很快就到了傍晚時分,陸遠青也已經(jīng)從火葬場回來了,去的時候拉著一輛牛車,回來的時候懷中抱著一個白色的瓷壇子,上面寫著高君華三個字,他將壇子放在了房中架起來的道場上,深情的說著:“等我回來”,就去招呼其他悼念的客人了。
房中只剩兩個人了,除了蘇祁延,還有一個吹嗩吶的,叫做陸長生,年齡與蘇祁年相仿,皮膚白凈,一副書生的模樣,他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右腿拱起來踩在凳子上,左手拿著一塊絲絨質(zhì)地的明黃色方布,反復的擦拭著他的寶貝嗩吶,那嗩吶看起來有些歷史了,上面落下了厚厚的灰塵,尾部不再是锃亮的黃銅色,而是黑黢黢的,青年皺起了眉頭,左手用力的搓著,時而把嗩吶拿起放在嘴邊哈口氣,然后低頭又使勁的搓,反反復復如此。
蘇祁延將道臺上的蠟燭逐個點亮后,見陸長生還在那埋頭擦嗩吶,便說道:“長生,你這嗩吶既然不寶貝它,現(xiàn)在又擦它做什么,徒勞”。
陸長生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這嗩吶,你怎知我寶不寶貝它”。
“別的本事不見長,嘴上功夫倒很行,下次見到師傅,我會幫你說兩句好話的”蘇祁年面無表情的說道。
“別啊,大師兄,咱們感情這么好,如今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小師弟告知我你在這方玄鏡里,我立馬就來了,我太不容易了,再說”還不等陸長生說完,蘇祁年突然厲色打斷。
“好了,有些話當說不當說,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你精通聲道音律,能聞萬里,辨真?zhèn)?,如今這態(tài)勢,于阿束不利,小心落下把柄”。
陸長生收起了悠閑的姿態(tài),坐的端正,表情也是很嚴肅,緊抿著嘴唇,半晌才回了一個嗯。
陸遠青回來的時候,見堂廳里充滿著劍拔弩張的氣氛,便打算悄悄溜走,正待轉(zhuǎn)身便被蘇祁年叫住。
“遠青,我有話同你說,你可方便”。說完也不等陸遠青作答,便進了里屋。
陸遠青猶豫片刻,便也跟了去,剛進去,就聽蘇祁年說道:“你在外可要看好了”。
說完就見輕抬右手,隔空一指,虛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層層漣漪,裹挾著浩瀚之力,直接是封鎖了這方天地。
陸遠青望著身旁的蘇祁年,后者眼神幽深,他清楚蘇祁年的性格,恐怕是真有什么大事即將要發(fā)生了。
“此番你離開了一段時間,荒澤是發(fā)生了什么嗎?”
聽到陸遠青的話,蘇祁年眉頭緊鎖,臉龐上浮現(xiàn)一抹冷冽。
“澤內(nèi)有人潛入,對方很強,若不是那位澤獸,恐怕我們都不會發(fā)現(xiàn),我此次前來,除了幫君華這抹分神回歸神位外,便是查探玄鏡內(nèi)是否有異樣”。
陸遠青此時臉色大變,他顯然沒想到外面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也令得他心頭微凜,多年以來的安定,怕是要再生動蕩了,他心中轉(zhuǎn)動著念頭,當即問道。
“可查清了來者何人?”
“尚未,但是師傅讓我們別打草驚蛇,防患于未然,另外你還需在玄鏡中待一段時間,直到青梧離開這里”。
室內(nèi),肅然的氣氛似乎禁錮了天地,室外,秋意乍到,忽然有一人鬼鬼祟祟的在庭院門框處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