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長公主府。
云蘿自從那天被帶到這庭院深深的屋子里,就沒有離開過。
這是長公主替她選的躲避風頭的方法。
雖然同時出現(xiàn)在那天的風暴的中心,但是她和門羅不一樣,并沒有以男性的身份在世上生存,所以沒有必要像門羅那樣出城避禍。
雖然心中并不甘心,但是她心里也明白,這全是因為,她是個女子的緣故。雖然不少侍女都替她能夠留在洛陽而感到高興,但是她卻覺得有些無力。
都認為她是個弱女子,對事件起不了什么作用嗎?
如果要人重視自己,除非……
除非像長公主那樣,身居高位,擁有眾多追隨者,手上也有私兵,這才能讓人對她起了重視之心。
但是現(xiàn)在的她沒有力量,只能依靠他人之勢來生存。
時局改變之快,洛陽的廟堂之高的地方即將掀起一場大亂,而在這狂暴的風雨之下,唯有抱住一棵大樹,才能挽救自己那即將傾巢的生命。
所以在她被帶到長公主府上的時候,自己就存了這個念頭。雖然對于這些站在棋盤之上的人們從不往他們腳下的蕓蕓眾生多看一眼而感到憤慨,但是眼下為了渡過難關(guān),也只能暫且如此了。
正因為如此,她才坐在長公主那擺著假山怪石的花園里,等著長公主的回來。
長公主的花園里有一涼亭,涼亭內(nèi)有一石桌和四個石凳。石桌上有劃好的棋盤路數(shù),看來這就是為了讓人在此下棋而特意設置的。
現(xiàn)在的桌面上沒有棋子,只有她從屋內(nèi)拿來的一壺茶水和幾個杯子罷了。
其實花園里還有一個石桌,不過因為那里是露天的座位,在這大熱的夏天的確不適合人久待。所以坐在涼亭內(nèi)遠遠看去,那花園露天的石桌上就只有幾篇落葉飄落其上。
長公主今天要去替她脫籍,但是云蘿本人卻不能出現(xiàn)。
脫籍這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尤其是像她這樣的犯官之后。
難得地方是,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不難的地方是,這僅僅是錢的問題。
區(qū)別在于,辦理脫籍之人背后的勢力有多大。
不過對于長公主來說,這就只是錢的問題吧。
正在她無聊地拿著地上的石子擺在石桌上,記下了他們所代表的棋子,自己和自己對弈,想象它們是真正的軍隊,正在鴻溝兩側(cè)對峙,準備跨越這楚河漢界進行你死我活的搏斗。
在那巍峨的宮城中,那兩位皇子的儲位之爭也快要分出雌雄了吧。
一只橘白相間的胖胖的貓咪悠閑自得地走了過來。它的毛油光水滑的、一雙金黃色的眸子懶懶地瞥了云蘿一眼,便躍上涼亭的美人靠上,側(cè)身一躺,便像醉臥沙場的大將軍那樣豪邁。
云蘿饒有興趣地和它對視著,它也不甘示弱回瞪著云蘿,但是偶爾卻慢慢地眨了眨眼。云蘿覺得它可真是可愛,便扔下那廝殺的正兇坐到了美人靠上貓的旁邊。
她朝那渾身毛絨絨的小家伙伸出了手。
可是那個牙尖爪利的小可愛的動作卻比她快,沒等她的手摸到毛絨絨的皮毛便已被那小小的爪子按在底下。
她想起了花樓里傳說中的“貓爪在上”的傳聞,便樂此不彼地試了好多次,果不其然。
云蘿在和貓咪玩耍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摸到它肚子上的軟毛。她心不在焉地揉著貓咪肚皮、脖子上的軟毛。
門羅和那個小白臉的殺人禁軍隊長已經(jīng)出城三天了。不知道她那里的情況怎樣,有沒有順利到達目的地。
洛陽是個巨大的圍城,困住不少人。北邊的宮城里則是圍城中的圍城。說起來簡直是諷刺,如果沒有那次長安的淪陷,當今的這位天子還不會離開長安、不會離開他的宮殿一步呢。
他對于自己的帝國一無所知,從長安去往洛陽的那段路程是他生平中走過最遠的道路。這樣的人配當?shù)弁鯁幔?p> 她的手慢慢停了下來,橘白相間的貓咪也開始舔舐自己身上的毛。長公主走進涼亭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他可是這個園子里的‘無冕之王’啊。”
聽到長公主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云蘿從美人靠上慢慢站了起來,正準備行禮的時候,又聽到長公主的聲音: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繁文縟節(jié)的,還是免了吧。”
說完,長公主便在云蘿之前坐的那個位置上坐了下來。云蘿只得坐回貓咪的身旁。這只貓的確榮辱不驚,看到長公主和背后這么多人跟著過來也毫不慌張,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貓啊。
“它不怕人。”
云蘿沒有問脫籍的事情,因為她知道這個事情在落到長公主的手里的那一刻起,便已經(jīng)解決了。
“是啊,它可不怕人呢。”長公主看著貓,輕輕搖著扇子說道。
而處于話題的中心的貓,則是坦然自若地躺在美人靠上,旁若無人地舔著自己的腳,舔到腳尖的時候還會去咬自己的腳指甲,發(fā)出輕微的“咔咔”聲。
“你不問你的脫籍之事進行得如何嗎?”長公主笑瞇瞇地看著她,接過身后女官送來的冰涼果脯,然后拿起云蘿放在石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云蘿又把手伸向舔毛舔得興起的貓咪,輕輕地撫弄著它蓬松的皮毛。
“只要交給長公主,這件事就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p> 長公主端起茶杯,低頭喝了一口。
“哦?對我這么有信心?”
“世上就沒有長公主辦不成的事情?!?p> “這話可不能這么說。我可不能讓長安的叛軍就此退兵。”
“但是公主肯定在長安城還留有眼線?!?p> “那又有什么用?早就斷絕消息往來很久了,死于叛軍刀下也未可知?!?p> 她沒有否認。長公主在長安的確有眼線。而王老將軍如今在攻打長安……
她和王貴妃一派的合作,恐怕早就開始了。
“你已經(jīng)脫離了賤籍,恢復了自由之身。但是,我把你留在身邊,還有其他的理由?!?p> 云蘿摸著貓咪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這個動作當然沒有逃過一直在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的長公主的眼睛,她笑著補充道。
“你的性格比較多疑,而且到現(xiàn)在都沒有信任我。我覺得,你對朝中事物會比常人更為敏感一些。所以我打算讓你當我的貼身女官,出入于宮廷?!?p> 云蘿陷入了沉默,她知道,其實自己并沒有拒絕的權(quán)力,這畢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擔任長公主背后的那群女官,其實并不好受。
像是看穿了她的顧慮一樣,長公主又開口了。
“其實,宮廷就和花樓一樣,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他們也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和立場在各自打算的。你不必害怕,我們就來分析一番吧?!?p> 長公主拿了一塊果脯之后,便端著盤子往云蘿的方向送去。在這種情況下拒絕了對方,那會讓對方很沒面子,所以云蘿就伸手拿了盤子角落的很小的一塊。
“你覺得姚淑妃和齊王的追隨者,是為了什么而追隨他們的呢?”
云蘿將冰涼的果脯放到嘴邊,用手掩著嘴,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燒冷灶?覺得皇太子遲早會被廢,想掙一個從龍之功?”
長公主哈哈一笑,將扇子放回了桌面,拿起了茶杯。
“你說對了,他們追隨齊王,主要是因為有利可圖。還有皇兄的態(tài)度?!?p> “有利可圖?”
“是的。這些人之中,一大部分是有利可圖的人。看到皇兄的態(tài)度,以為廢太子勢在必得,就像聞到了肉味一般的蒼蠅,紛紛圍了上去。”
云蘿想起了雨霧館那些運營者的嘴臉,心里點了點頭。這種人的確是扯著虎皮做大旗,以為是有利可圖的事情,結(jié)果卻往往是被當槍使的炮灰。
“然后,就是那些已經(jīng)被綁上戰(zhàn)車的人?!?p> “綁上戰(zhàn)車?”
“是的。就是得罪了太子一派的人。為求自保,不得不依靠齊王的那些人。比如之前的洛陽府尹楊可宋。”
原來如此,這的確是一個群體。忠誠度比起那些有利可圖的人要高那么一些。
“你肯定在想,這些人的忠誠度比那些有利可圖的人要高一些吧?!?p> 突然被戳破心事,按理說是會方寸大亂的??墒窃铺}在花樓的那些日子早已練出一副無論在什么時候都可以淡定下來的臉皮,這才沒有出現(xiàn)神色驚慌這種初級水平的錯誤。
因為她知道,自己和眼前的這個女人一樣,都是騙子。
自己在花樓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在騙人。
笑容是虛假的、話語是虛假的、感情是虛假的、一舉手一投足的動作都是事先設計好的、就連被當作賣點的身世也會被鴇母夾雜了不少虛假之事。
這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為了活下去。
而虛假的謊言就是自己的武器。
而眼前的這個女子,她更是生活在謊言和虛假之中。
兄妹之情是虛假的、夫妻之情也是虛假的?,F(xiàn)在更是陰奉陽違地想要坐山觀虎斗,看著她的兩個侄子的皇位爭奪戰(zhàn)。
沽名釣譽、堆人設賣慘給皇帝看,利用他內(nèi)心所剩無幾的幾分愧疚之心來為自己謀利益。
這么一想,權(quán)傾朝野的長公主也是為了生存。
為了活下去。
“但是并不是這樣。因為那些人的目的是除去太子,并不是忠誠于齊王。如果出現(xiàn)一個不是皇太子的其他人選呢?他們可不一定會繼續(xù)支持齊王?!?p> 話是這么說,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其他活著的皇子了。難不成死去的廢太子,還能從墳墓里爬出來不成?
但是長公主沒有說出第三個人選,而是繼續(xù)將話題轉(zhuǎn)向了齊王的死忠。
“所以齊王能依靠的,就是姚氏外戚,這也就是他的死忠。絕對忠誠于他的人。不過我們也知道,姚氏族人是個什么貨色,而且手上沒有兵權(quán)。”
確實,紈绔子弟、不堪大用,這么說來,齊王是沒有什么真正的勢力的。
“我們來看看太子。現(xiàn)在的這位皇太子,是廢太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p> 長公主摸著下巴,看著涼亭的屋檐。
長安的別院里,可是可以做自雨亭的。洛陽這邊也得找人安排上啊。要不這夏天真的沒法過了。
“所以他就接收了廢太子所聚集的勢力?!?p> 云蘿想起之前的那位皇太子的風采。他是作為儲君被培養(yǎng)的,性格大氣,也及其聰明。自然就得到了一些大臣和清流的支持,但是就是躲不過父親的猜忌以及對其母親的厭惡。
都說子女從父不從母,可是作為父親肯定會將他對于女性的感情投射到孩子身上的。廢太子做了一些事情觸動了他的逆鱗,加上對其母的厭惡,所以被一紙詔書廢去儲君之位,然后將其流放到遙遠的邊境地區(qū),最后則是賜予一條白綾了卻了性命。
在處決完廢太子之后,為了安撫王貴妃身后的勢力,他只能將幼子也立為皇太子,同時伺機剪除勛戚的勢力。
可是這個機會一直沒有來。
“還有就是一些對于現(xiàn)在皇帝不滿的勢力?!?p> “對于現(xiàn)在皇帝不滿?”
長公主斜著眼睛笑著看著她,這個樣子的她比那些花樓的任何一個女子都有無窮的魅力。
“你覺得,遇到叛亂,皇帝不是抵抗,而是扔下都城倉皇逃跑。底下的人怎么想?”
“原來如此。所以這些主戰(zhàn)派全都聚集在皇太子的身邊了。”
“是的,主戰(zhàn)派。其中不少人就是王氏勛戚。這就是從開國之日流傳下來的勛戚勢力。這些人手握重兵,不可小覷?!?p> “他們算是死忠了吧。”
“是的。因為皇帝支持的是齊王。齊王不可能推翻他的決定。因為皇帝的支持是他的一個很重要的盟友,他不會冒著得罪這個盟友的危險,去挑戰(zhàn)他的逆鱗的?!?p> “看起來是這樣啊。沒有兵權(quán)就說明實力差的太多了。”
“所以皇帝害怕長安之圍會太快解決,也害怕一直不能解決。而且宮里還有一個勢力被雙方忽略了?!?p> “劉貞亮手下的宦官嗎?”
長公主點點頭,補充道:
“之前的每次政變,誰控制了宮廷禁軍,誰就贏得了勝利?!?p> “而如今的宮廷禁軍,正握在劉貞亮的手中!”
“齊王已經(jīng)把劉貞亮得罪狠了,所以他肯定會先對劉貞亮下手的?!?p> “他們已經(jīng)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