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世界突然被乳黃色包圍。
像早餐面包上被人涂了一層厚厚的奶酪。
走到十字路口時,鹿鳴突然問林梓:“你說死會是什么感覺?”
林梓停下來,嘲笑地看著他,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多愁善感了?!?p> “沒有,就是問問。”
鹿鳴突然笑了起來,嘴里露出鮮紅的牙齦。
從另一條街傳來的風(fēng)鎬敲打地面的聲音,在這一條街也能聽得見??傆衅咦彀松嗟呐硕嘧?,“媽的,一天到晚修個不停,也不累的慌”。
到了林梓家,鹿鳴目送林梓走進陰暗的樓道。
林梓臨走時對鹿鳴說:“死亡應(yīng)該就像躺在一個冰冷的盒子里。應(yīng)該就不會有難過與痛苦了吧?!?p> 從樓宇上倒映下來的巨大影子籠罩著鹿鳴。
小區(qū)旁邊那條細長的軌道上,一輛火車從上面駛過,斑駁的枕木上,鋪滿了碎小的石子。
鹿鳴看著樓上那扇窗戶,昏黃的光線從冰冷的玻璃里透出來。瞳孔似乎能夠感覺到那道光線的冰冷,眼皮不自覺的跳著。
關(guān)門聲從背后傳來,屋子里的煙味和酒味,像蜘蛛網(wǎng)一樣粘在鼻腔上。
“你這死丫頭,還知道回來,怎么不死在外面?”張瓊?cè)鐝膹N房里走出來,腰上還系著一條橙紅色的圍裙。
油煙機的轟隆聲在林梓的心里變成一片片煩躁。
崔哲銘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看見林梓還是那種,“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的眼神。
“你昨天一晚上,干嘛去了?”張瓊?cè)绨褔菇庀聛?,拿在手里。臉色陰沉沉的?p> 林梓沒有理她,走到房間門口。
“問你話呢!”
“我去同學(xué)家了?!?p> 張瓊?cè)鐩]有再說話。若有所思的表情在臉上浮現(xiàn)。
林梓背對著她,看不見她的表情。
如果看見張瓊?cè)绲谋砬?,林梓?yīng)該會想,你現(xiàn)在是在關(guān)心我嗎?
黑暗中林梓躺了好久,從窗戶里透過來的那一點點白色的光,在房間里格外耀眼。
像無數(shù)次做過的夢。
自己墜入看不見底的深淵,黑暗像觸手一樣纏繞著自己。
然后又突然從夢中醒來。
四周還是黑暗,窗外的光還是那么模糊。
門外的鼾聲伴隨著咳嗽,在寂靜的空間里那么清晰。
林梓走出房間。看見崔哲銘醉倒在沙發(fā)上。
不大的茶幾上,擺著一盤蘋果,酒瓶和煙灰缸。煙灰缸里被加了水,潮濕的煙頭從煙灰缸里溢出來,暗黃的煙頭像腐爛的膿包,惡心的膿血在里面蠕動。
林梓走到茶幾前,從果盤旁拿起水果刀。黑暗中白晃晃的刀光刺得林梓眼睛生疼。
林梓死死地盯著崔哲銘心臟的位置。
一刀進去。
心臟會瞬間停止跳動,血液會順著胸口流到地面。
林梓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到。
她放下刀,匆忙跑到房間里。
另一間屋子里的張瓊?cè)?,赤著腳蹲在地上。從門縫里吹來的風(fēng)令她腳底發(fā)麻。
林梓躺在床上,耳膜可以聽到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耳邊的蟲鳴又響了起來,像有無數(shù)只惡心的蟲子在耳膜上爬行。
睜開眼睛,黑暗里蟲形的小斑點在視網(wǎng)膜上游蕩。
恐懼像一條張嘴的毒蛇,死死地纏在心臟。
窗外的光突然有了形狀,變成一段長長的頭發(fā),在黑暗中揚起。一瞬間,又變成無數(shù)光斑,像玻璃珠一樣,消失不見。
突然想起來,今天鹿鳴問的問題,“死亡會是什么感覺”。
應(yīng)該就像把身體塞進一個冰冷狹小的盒子里。
初三那年。
鹿鳴跑過來問她,“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那天的陽光很耀眼,像無數(shù)金閃閃的玻璃碎片,扎在她千瘡百孔的心上。
她說:“我想讓那個男人,和所有欺負我的人都死?;蛘呶宜??!?p> 她看著鹿鳴呆滯的眼神,上前走了幾步。
他們之間拉開了一段距離。
林梓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手臂,說:“好看嗎?”
鹿鳴沒有說話。
那天買了幾個巨大的玩偶,上面寫了崔哲銘、于禾和好幾個人的名字,還有鹿鳴自己的。
他讓林梓打玩偶出氣。
林梓問他:“你為什么要寫自己的名字?”
鹿鳴沒有說話,一直靜靜的看著她。
后來那些玩偶全部都壞了,里面的棉花撒了一地。像從心底結(jié)的霜花,無邊的悲傷與痛苦將白霜染成黑色。
屋檐上是誰家拋棄的貓。
垃圾桶里是誰在和流浪狗搶食。在它的領(lǐng)地上咄咄逼人。
路邊被麻雀揚起的塵埃,會不會就這樣消失在時間的漫流里。
刻滿歲月的石磨,就這樣停了。
窗外好寂靜。月光她沒有聲音。
鹿鳴坐在診斷室的椅子上。
肺里像被人灌進了一整瓶消毒水。
刺鼻的味道從空氣里一直蔓延到骨骼。
肥胖的主治醫(yī)生拿著病歷,表情上的同情和悲憫,讓鹿鳴感覺心臟被人用刀一層一層地剮著。
醫(yī)院里都是白色的。從太平間到診斷室都是白色的。
醫(yī)生拿著筆對鹿鳴說:“你的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盡快通知你的家人,進行保守治療?!?p> “保守治療,不還是會死嗎?”
醫(yī)生沒有說話,表情似在嘆息。
鹿鳴笑著看醫(yī)生,“醫(yī)生,你就直接告訴我,還有幾個月就行?!?p> “最多還有有六個月?!?p> 鹿鳴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哭聲。排號聲。叫罵聲。輪椅壓過地面的聲音。全都沉入了寂靜的大海。
從海底游出的魚,閃著熒光,在鹿鳴身邊環(huán)繞。
耳邊依稀還有汽笛聲響起。
鹿鳴可以想象到有一艘巨大的輪船,掛起來的白帆在海面上行駛。白色的煙霧和云層融化在一起。
“還有六個月嗎?”
“這么美好的世界,我還想在看看呢?!?p> “我還沒拼命的玩夠呢”
鹿鳴睜開眼,白色的光,刺的視網(wǎng)膜疼痛。
他把CT扔進垃圾桶,把病歷塞進書包,就離開了醫(yī)院。
鹿鳴拿出手機給林梓發(fā)了條信息,“你生日的時候來我家吧,我給你過?!?p> 是什么樣的感覺,會讓我突然感覺站在了懸崖邊。
那種從夢里滲透出來的恐懼,伴隨著鐘聲在耳邊回響。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感覺自己站在了河面。低下頭就看見一張張自己破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