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醒來的時候，我依舊保持著昨夜的姿勢。神仙并不會因為長久的保持同樣的動作而感到疲憊，也并不需要什么睡眠。事實上神仙可以永遠(yuǎn)的像塊石頭一樣立在一個地方，只是還沒有神仙會做這樣的嘗試。
很多神仙都在根據(jù)白天和黑夜來選擇工作和休息，這只是一種習(xí)慣，而不是一種必須。
妲己臉色有些羞紅，問道：“君上在這里坐了一夜？”
我點頭道：“嗯，我也沒有其他的事，就看了一夜風(fēng)景?！?p> 妲己紅著臉笑道：“我去準(zhǔn)備早飯?！?p> 我拉住她的衣袖，笑道：“不用，我剛剛看到文種的夫人在樓下路過，要她準(zhǔn)備了些吃食，待我取來?！?p> 說罷，我袖子揮了揮，手平放在半空，輕輕一抬，一個食盒從文種家的湯鋪門口飛到了樓頂?shù)淖雷由稀?p> 文種的生意做的越來越大，有些陶朱公第二的架勢，但他卻始終留著這間小小的湯鋪，這是他和他夫人在地府的第一個生意。很多仰慕他的小鬼，隔三差五都跑來喝湯。
此刻看見食盒平地飛起，都很是驚訝。
文種夫人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都不用看了，這是九閻君的神仙手段！”
眾鬼這才安靜下來。
似乎聞到了食物的味道，小狐貍不知從哪冒了出來，跳到妲己懷里趴著，眼睛盯著食盒溜溜的轉(zhuǎn)。
妲己笑道：“你這小家伙，怎么像狗多過像狐貍？”
小狐貍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是狐貍，不是狗！
妲己現(xiàn)在很擔(dān)心小狐貍，狐貍的壽命并沒有人那么久，小狐貍其實已經(jīng)是個老狐貍了，妲己有點舍不得小狐貍。
我也有些舍不得它，這個小東西真的很可愛。在它之前，閻君們看見最可愛的還是哪吒！但哪吒已經(jīng)很久沒來地府了，他被調(diào)去統(tǒng)管一部分的天兵，忙的很。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并不能為任何生靈的意志所左右。唯一能跳出生死輪回的只有仙，只有大羅金仙。
我看了看閻君村的方向，對妲己說道：“閻君村里給你和虞姬建的小樓已經(jīng)在動工了，你若抽的出時間，可以過去看看，如果有哪里不滿意，叫范增再做修改?！?p> 妲己點了點頭，說道：“嗯，我會挑時間去看的，閻君今日還要去閻君殿值守么？”
我想了想，笑道：“去看看劉邦，看看他在地府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怎么樣?！?p> 妲己也笑了，一如人間三月的桃花，美好而安逸。
劉邦依舊在他的宅地里，兩手一攤，整個人躺在地上，嘴里嚼著一根不知從哪弄來的樹枝，吹著不著調(diào)的口哨。
天為被，地為床。他倒比我們這些神仙還要瀟灑一些！
閻君們不約而同的來到了他這一無所有的家，像看猴子一樣在看著他。
他也不覺得尷尬，從地上做起來，打了個招呼：“諸位高鄰，早啊！吃了么？”
老二的嘴角抽了抽…
劉邦這句吃了么實在出乎他的意料，搞的大家好像很熟一樣。
我笑道：“吃了吃了，你吃了沒有？”
劉邦嘿嘿笑道：“還沒呢，不知道地府有什么好吃的？哪位閻君指個路，一起喝上幾杯？”
老七道：“走，我?guī)闳ィ阏埧??！?p> 劉邦很痛快的跟老七走了，看方向，是孟婆在奈何橋的湯鋪。
老六看二人走遠(yuǎn)，問道：“今日還要值守閻君殿么？有什么要務(wù)沒有？”
我們都看向伊摯，伊摯頗為無奈的攤攤手，道：“倒是沒什么事……”
伊摯頗為無奈的看著眼前的空地，我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閻君們只是看起來不太著調(diào)，事實上還是非?？孔V的！”
伊摯緩緩的轉(zhuǎn)過腦袋，看向我。
我匆忙使了個遁法，再現(xiàn)身時，已經(jīng)是在一座土山之上。
這是地府工程展開的時候堆起的一座山，并不算太高，也就幾十丈。
一只大鵬在空中遨游，雙翼遮天蔽日，扇動時狂風(fēng)驟起。
我笑道：“莊周，你又在幻化了？”
大鵬漸漸下落，落在地面時已重新化為莊子。
“閻君今日怎么有暇來此？”
我不好意思說是遁到此地，就說道：“今日無甚緊要之事，來此與莊周論道！”
莊子笑道：“我聽道祖說起閻君，道九閻君得三位道祖真?zhèn)鳎凶猿梢患抑畡?，有幸與閻君論道，三生有幸！”
我擺手道：“道祖言過了，我不過是跟隨道祖修行過，又在其他兩位道祖宮中聽過講道而已?！?p> 和莊子席地而坐，彼此施禮。
莊子道：“閻君可知何為無涯？”
我道：“窮究而不盡，有頭而無尾，此為無涯?！?p> 莊子又問：“于仙神鬼人，何為無涯？”
我道：“長生久視、不入輪回，天地崩而我無毀，道理滅而我無損，此即大羅，大羅為無涯?！?p> 莊子笑道：“閻君講的是仙道，我卻另有所思?！?p> 我問道：“莊子有何高論？”
莊子道：“我曾夢中化蝶，今亦醒時化鵬，我夢蝶，蝶夢我，我化鵬，鵬化我。天地更易，道理變改，我亦我，我亦非我，此為無涯。”
我笑道：“好一個我亦我、我亦非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莊周得無窮矣！”
莊子自謙的笑了笑。
我問他道：“你在人間時，曾娶過妻子，妻子早你而亡，你卻彈鼓作歌。我且問你，情字為何？”
莊子道：“情是欲非欲，是癡非癡。情是修行。”
我詫異道：“何解？”
莊子道：“人因欲而生情，因情而淡欲。因癡而戀情，因癡而忘情。有情者歸人道，忘情者入仙道，一個情字如此變幻莫名，難道不是一場修行么？”
我搖了搖頭，道：“你這解釋難通，姑且算你過關(guān)。我再問你，何為仙道？”
莊子搖頭道：“不敢在閻君面前論仙道?！?p> 我笑道：“有何不敢？你莊周還有不敢為之事么？”
莊子道：“實是淺薄，難有高論。不如論陰陽？”
我點頭道：“好，那便論陰陽?！?p> 莊子指了指天界和人間，道：“閻君，敢問天界之陰？”
我愣了半晌，才道：“好一個莊周，來套我的話！”
莊子笑而不語，向我拱手作別。走出幾步，又化作大鵬而去。
我望了望天界，在想莊子所問的天界之陰。的確，萬事萬物陰陽相對，人間為陽、地府為陰。天界為陽，那天界的陰在哪里？這是天仙以上才能悟到的一絲隱秘，實在是不好對莊子透露。
這天地間的道理說簡單，當(dāng)真是簡單的很，說復(fù)雜，又復(fù)雜到了極點。很多道理和隱秘都需要去參悟，修為與境界到了，自然而然便知道了，修為與境界不到，知道了也還是不知道。
莊子關(guān)于情的解釋倒是讓我有些感悟，情是修行，這話還是第一次聽到。聽到莊子提到老師，才想起又很久沒有去拜訪過老師了。聽說老師的弟子玄都已經(jīng)出師了，在天界四處游歷，天帝并沒有抓他去干活，因為玄都自從上了天界還是第一次出行，總不好抓個連路都不認(rèn)識的天仙來辦差。
牧童和藥童應(yīng)該很羨慕玄都吧，他們跟隨老師的歲月悠久，卻也只是地仙的境界。每日牧牛生火，不曾有一日閑散。雖然偶爾也會偷偷懶，卻從未在老師需要的時候缺席過。
人間現(xiàn)在極為推崇黃老之學(xué)，不知老師是否會感到欣慰。想了想老師的修為境界，只怕是不會了。到了老師那般地步，又有什么是真正在意的呢？不過是順其自然罷了，
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很久以前，做人的時候還有靜下來的時候，成仙之后卻少有安靜之日，每日不是忙于地府事務(wù)，就是忙于思考。大概是因為神仙不需要休息，所以就忽視了清凈吧。就如同凡人不需要忘情，所以就忽視了修行吧。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凡人大多在情與欲之中迷失，當(dāng)你過度的沉浸在某一件事當(dāng)中，往往會忽略了與之相對的事物。神仙在這一點上并沒能比凡人高明，人與仙的差距在這里被無限的縮小了。
什么時候人與仙開始被區(qū)別開來的呢？在修行剛剛開始的上古，仙也不過是修為境界高超的人罷了。那時候執(zhí)掌天地秩序的還是極為遙遠(yuǎn)的古神。他們才是不同于人的群體，天生地養(yǎng)，生來神通無窮。是在古神離開之后么？仙是因為填補(bǔ)了古神的空白而有別于人的么？
那么仙的身上，屬于人的那部分存在，又在哪里呢？如果一個人能夠長生，又與仙有什么分別呢？
我不由的想到彭祖，顓頊帝的孫子，機(jī)緣巧合之下得到了一塊古神遺留下來的玉，他戴在身上，壽八百歲而不死。最終生無可戀，扯下了那塊玉，這才被收到了地府。那塊玉被天帝收到了天界，交予三位道祖研究。
彭祖到地府的時候呆呆木木，雙眼毫無神采。整個鬼，從里到外都在散發(fā)著一種叫做絕望的東西。最終老大給他灌了還叫神仙水的孟婆湯，送他去了輪回。
人與仙顯然還是不同，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自殺的神仙。人與仙，到底是因為什么而區(qū)別的呢？是因為對天地道理的理解與參悟么？我似乎懂了一些，又似乎更加的迷惘。
我或許該去拜見一下老師了……
從袖中抽出一根竹簡，刻了“請假”兩個字，發(fā)給老大到老十一，天界和地府在傳信的速度方面，永遠(yuǎn)都是很感人。
我在飛往天界的途中收到了其他閻君的回信。
老大：“地府需要你，早歸?！?p> 老二：“老九，你又偷懶?。?！”
老五：“或許該給閻君定一下休息制度了！”
老六：“知道了，懷城那里我會盯著，放心！”
老七：“老九，你這是要去做什么？”
伊摯：“三天，不能再多了！”
范蠡：“別聽伊摯的，六天之后回來就好！”
我：“.…..”
地府通向天界的路，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名字，地府大多數(shù)的鬼叫它“通天路”，鬼差們叫它“兩界道”，閻君們則稱之為“那條路”。
天界也有不同的命名，天仙們都叫它“天地橋”，金仙們都叫它“陰陽道”。而在天界和地府的官方稱呼，其實是“無名路”，顧名思義，就是一條沒有名字的路。
這條路上的風(fēng)景一如既往的好，像是顛倒了時空，群星在天上，也在腳下，日月分列兩側(cè)，流光溢彩，美不收收。但走在這條路上的，無論是神仙還是天兵鬼差，都很少有心情來觀賞美景，通常都是在拼命的趕路，爭取早一點把事情處理完。當(dāng)然，事務(wù)永遠(yuǎn)都不會有處理完的時候。
三十三天一如既往的平靜，我到兜率宮時，牧童和藥童都站在門口，隔著老遠(yuǎn)的施禮。
我走到跟前，回禮問道：“老師知道我來？”
藥童答道：“老師已經(jīng)知道師兄來意，特命我二人在此等候?！?p> 我又問道：“老師可在？”
牧童眼睛往院里瞄了瞄，道：“老師說了，師兄不該來問他，應(yīng)該去問陛下?！?p> 我自然知道牧童的意思，他是在提醒我老師就在院里，只是不愿見我。陛下指的自然是統(tǒng)管這方世界的天帝陛下。
我朝著院子躬身下拜，道：“老師，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拜見天帝求解。”
院子里并沒有絲毫的回復(fù)，我也不等候，和藥童、牧童打了個招呼便走。
天帝并不難找，但很難見，因為總是有太多的事務(wù)要由天帝來決斷，排隊等著覲見天帝的神仙可以從凌霄大殿門口排到南天門。
作為閻君，仙官中的高級官員，我排在了隊伍的末尾。天界和地府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很大的區(qū)別，公正與平等在所有的行政體系中被貫徹。任何一個有私心的官差，都會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從原有的境界上跌落，然后從位置上退下來，坐在高處的帝君們會檢視一切的事務(wù)。這是天界和地府維持世界秩序運(yùn)轉(zhuǎn)的根本，所以無論是天界的帝君還是地府的閻君，除了平時坐的地方高一點之外，和其他的神仙鬼神并無待遇上的區(qū)別。
我在一刻鐘之后見到了天帝，天帝自然極具威嚴(yán)。
天帝的辦公模式讓我很羨慕，整個凌霄殿都是他的化身，一個化身接見一個神仙，辦一項事務(wù)。這是超越了了大羅金仙的玄妙，坐鎮(zhèn)地府的老大也未能掌握。
天帝自是認(rèn)得我的，幾千年前的瑤池盛會，地府當(dāng)時的九位閻君就坐在天帝的下首。
天帝的威嚴(yán)散去，微笑著問道：“無圻閻君，你來見我，所為何事？”
我拜道：“修行上有了一些問題，我去了兜率宮求教，道祖卻說我該來問陛下?！?p> “哦？”天帝又問道：“你的問題是什么？”
我道：“仙與人，二者本是一體，為何化作兩類？又有何相同之處，有別之處？”
天帝捋了捋胡須，皺了皺眉頭，道：“此事我亦不知該如何作答，這是道理使然，不能強(qiáng)行解釋。你可去書閣一觀群書，再去人間體悟世上百態(tài)，或可領(lǐng)悟?！?p> 我道：“地府事務(wù)繁多，只怕無暇在人間逗留?！?p> 天帝笑道：“無妨，我遣玉鼎真人過去替你一段，等你從人間回去為止?！?p> 我再拜道：“多謝陛下！”
天帝揮了揮衣袖，道：“不用謝我，你若真的悟透這個問題，便可打通天尊之路。無論是天界還是地府，都很需要新的天尊?！?p> 我笑道：“陛下高看我了?！?p> 天帝又說道：“無需自謙，修行之路，還要多加勉勵。二百年后，天界再開瑤池盛會，你通知其他閻君一聲，屆時不要缺席?！?p> 我笑著答應(yīng)下來?，幊厥幌蚴巧裣蓚兊氖⑹拢皇求刺页墒焯?，盛會舉行的太少。
瑤池盛會，大概是所有神仙都可以公開偷懶的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