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年彈指忘舊事,故人相見不相識
世人皆知,當(dāng)今這天下,是月氏的天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兒,提及當(dāng)朝皇帝月凌云時,總會交口稱贊。誠然,月凌云也確實配得上如此之高的評價。月氏一脈自驚才艷艷的月青霄后,便再無明君圣主出現(xiàn)。不過雖說他們并無治國之才,但適逢盛世,倒也是將月氏王朝平安延續(xù)。但前些年,南有長樂坊復(fù)現(xiàn)于世,神秘莫測,在暗中形成威脅,北有北漠冰原強勢崛起,風(fēng)光無兩。月凌云便是在此時橫空出世,一如他的先祖月青霄那般,給惶惶的天下百姓吃了顆定心丸。當(dāng)年,那月凌云年輕氣盛,眼高于頂,自比天君。不過他的能力也著實配得上他的驕傲。時至今日,月凌云已年過半百,早無當(dāng)年那般氣盛,但是依然每日親理朝政,知曉天下之事,著實令人敬佩。只是有一事卻令世人頗有微詞,那便是月凌云至今,也未曾立儲。
“皇上立儲之事,本就是天下大事。若葉叔父一代名將,又怎可妄言此事?若葉叔父糊涂啊!”我不禁扼腕。
若葉情已經(jīng)蘇醒過來,此時,我們在岳府。她神色頹喪不堪,臉上寫滿絕望。
“父親走之前交代過我,若是巳時未歸,切莫猶豫,逃。巳時,我卻并未獨自逃離,而是依舊在府內(nèi)等著父親。直到午時......”
“午時,朝廷派人來拿你?”
“不,是唐家總管來府上尋我。”
我皺起了眉頭?!昂??”
若葉情點了點頭,說道:“正是胡珂。他告訴我,父親觸怒龍顏,已被囚禁宮中,恐怕兇多吉少。想必不久之后,朝廷便會著人來抄家。當(dāng)今之策,唯有打消皇上對父親的懷疑,方可有一線生機。若是能夠為皇上尋得一個名叫琉璃天書的物什獻上,以表忠心,那父親便極有可能能夠安然無恙地脫身。然后,他便告訴了我汴梁城夜三的行蹤,讓我除掉他,便可得到琉璃天書。因為那琉璃天書一定在他身上??烧l曾想,這夜三竟然是你?!?p> “那胡珂為何不親自來殺我?”
“他說他不宜暴露身份?!?p> 我想了想,心中了然。想來是唐婉已經(jīng)下令保我,胡珂不敢輕舉妄動。
“縱使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又為何加入長樂坊?”我不解。
若葉情的眉頭皺在了一起?!伴L樂坊?難道說,那天潛伏在林中的另一伙人便是長樂坊之人么?”
我與岳昔年對視一眼,暗道不好。若葉情并非長樂坊之人——那我們這次便是真的撲空了。岳昔年派去的那些手下至今未歸,如此看來,是再也回不來了。此刻,我不光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了長樂坊眼皮子底下,還拖累了岳家一起下水。長樂坊今后在汴梁城的行動目標(biāo),無疑會鎖定在岳家人身上。我扶額,只感到脊背發(fā)涼,頭皮發(fā)麻。
“夜長歸,抱歉,胡珂并未告知要殺的人是你,多年未見,方才一面我也未曾將你認出,我——”若葉情終歸還是一個女子。眼下救父無望,又與我發(fā)生如此誤會,一時間心急火燎,竟是暈倒過去。
我不禁一陣苦笑。是啊,都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未見,舊相識也成了新面孔。我也是見到那若葉家的刀才將她認出。我不怪她。不過,這胡珂卻是出乎我意料。這笑里藏刀的胖子,此舉卻是為何?他一個區(qū)區(qū)唐家總管,要這琉璃天書何用?即便是為若葉家博一線生機,大可以直接同我講,為何一定要叮囑若葉情置我于死地?最令我疑惑的一點便是,這胡珂為何如此篤定,琉璃天書一定在我身上?
我越想越心驚,這背后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操控著一切,而我卻好像一葉扁舟在浩瀚無垠的大海里前行。水下有礁石,海面有風(fēng)浪,我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yīng)對這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若是我這小舟傾覆,那夜家便是真的在這歷史長河里銷聲匿跡了,真相也便無處尋覓。
......
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七月,自立秋已過半月有余。
這些日子,長樂坊一直毫無動靜。岳昔年將我和若葉情留在岳府,一是為我安全考慮,二是可以多了解些京城的消息。我告訴若葉情,琉璃天書現(xiàn)在何方我也不知,熄滅了她心中最后的希望。這些日子,她無精打采,失魂落魄。我有意開導(dǎo)她,不想讓她就此沉淪,便每日找她詢問些京城的事情。自我離開京城這半年多,京城又有幾多世家崛起,幾多世家沒落。如是更替,一直如此。唐婉雖是接任唐家家主之位,唐家卻只在京城范圍知會,并未向武林同袍相告,不知緣由。此外,之前鎮(zhèn)守京城東西南北四方位的四大家族只剩唐家依然屹立不倒,其余三家卻是早已湮沒不見。如今的京城,唐家一家獨大,眾多世家林立,至于十年前的滅門慘案,早已無人記得。
七月初七,我們沒有等到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卻是等來了一份罪己詔。
“這罪己詔,名為罪己,實則降過啊。”我細細通讀了這份詔書,露出了一抹鄙夷的笑容。
“世人皆謂皇上圣明,卻不想一紙罪己詔,竟是露出如此面目。真令人心寒?!痹牢裟昕赐甑紫氯顺蜕蟻淼淖锛涸t,隨意將它揉成了紙團,丟到地上。
一旁,若葉情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布滿愁云。我輕輕嘆了口氣。
這一書罪己詔,由登基之時說起,前一半追憶年華,細數(shù)功績,后一半寫至現(xiàn)在,提及儲君之事時,有許多“朕感念若葉將軍......”諸如此類言語,字里行間雖是感恩,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若葉家的命數(shù)已經(jīng)到了盡頭。至于若葉情父親的性命,倒是應(yīng)當(dāng)保住了。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是時候該回去了?!比羧~情輕輕地說。
我不作反駁,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同意。
兩日后,我們?yōu)槿羧~情備好馬車,岳昔年又點了幾個親信相隨,一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
“你要記住,你現(xiàn)在是岳府的大小姐,岳昔年的妹妹?!?p> 我不信以胡珂的城府會不留后手,汴梁城一定有他的眼線負責(zé)盯住若葉情。若被他們發(fā)現(xiàn)若葉情沒有得手,消息先一步傳回京城,只怕胡珂那廝會另生事端。因此,我讓若葉情扮作岳昔年妹妹的模樣,乘岳家自家的馬車,帶著家丁,從正門出發(fā)。畢竟,若葉家不光有名動武林的刀法,還有冠絕天下的易容術(shù)。
臨行時,我對若葉情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當(dāng)面見到唐婉,將信交給她。我在信中寫了自夜家被滅門起,所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的猜想與懷疑,我希望唐婉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十年彈指一瞬,令人猝不及防。世人都會在不得已中掙扎,到了全然無望之際,方才學(xué)會認命。我已在這汴梁城活了十年。每日清晨,我會在大梁包子鋪買三個肉包,去逍遙鎮(zhèn)老店招呼老板來一碗加肉加辣椒的胡辣湯,吃罷喝罷,到第一樓聽書,聽那說書先生撫尺一聲,再聽那說書先生“下回分解”。我并不時常去煙雨樓逍遙快活,也并不愛去瀟湘館品茶聽?wèi)颍腋敢庀硎塥殞儆谧约旱哪欠輴芤馀c悠然。我在紫竹林設(shè)下茶酒居,時不時地和兩三好友來此,煮酒品茶,談天說地,不談身份,不論地位,不去嘗試揣度對方的人生。只有在這些時候,我才敢將自己沉浸在回憶里,將舊人入歌,將留戀入喃,將深情入酒,將相思入淚,將追憶入無言。
在岳昔年的建議下,我開了間書齋,買賣些文玩字畫,倒也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為了消磨時間。而今,全汴梁城都知道,有位夜三先生,學(xué)識淵博,談吐不凡,我也常以此自傲。這十年,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岳昔年竟是娶了當(dāng)年在汴梁錢莊門口發(fā)生口角的宋家小姐宋冰若,此事讓我好生嘲笑。唐家對我一如往常,而我卻刻意與唐家保持距離。周亞京早已離任,只不過現(xiàn)在的常駐監(jiān)察依然對我畢恭畢敬。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周亞京交代過他。而那個賣花生糕的小販,卻是得了場大病,不治而亡。我還因此嘆息許久。至于長樂坊,這十年來,在這汴梁城卻是絲毫不見蹤影。
我時常會回想當(dāng)年,回憶那些曾經(jīng)。當(dāng)年那封托若葉情送走的信送到了么?也不知若葉家現(xiàn)在如何,若葉叔父是否安然無恙?唐婉呢?自當(dāng)年一別,十年杳無音信。這汴梁城距京城千里,在這汴梁城的唐家也探聽不得任何消息。只有每年新年之際,唐家設(shè)宴之時,方才聽得些什么“家主口諭”等等,心中便可欣慰許久。
十年,我已經(jīng)年方廿八。身為汴梁城一個普普通通的商人,夜三還是有自傲的資本的。
可是,夜長歸沒有。
夜長歸心中的執(zhí)念從未放下過,他只是迷茫了,迷茫地不知何去何從。他不想就此渾渾噩噩一生,他心中有不甘,有委屈,有憤怒,有不舍,有太多太多情緒需要釋放。他渴望知道真相。每每聽到說書人講,那些被當(dāng)做棋子的可憐人,他就會想到自己。只不過自己比他們更悲慘些,恐怕終其一生也不會知道是誰把自己當(dāng)成了棋子。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走進了他的店里。
“老板,這幅畫怎么賣?”
“客官好眼力,一眼就相中了我這小店里最珍貴的畫作。只是著實抱歉,此畫我只留作觀賞,概不出售??凸龠€是另選一幅吧。”我和善地笑了笑。
“哦?看來老板對畫中女子用情頗深啊?!?p> “哈哈,客官真會說笑。此畫上女子背朝畫外,臥在溪邊,連容貌都無法看到。再說,畫即是畫,我又怎會對畫中人有意呢?”我隨口應(yīng)和道。
“背朝畫外,面朝心間。心有所念,揮毫即成?!?p> “客官,您的意思是......”我這才認真打量眼前來人,心中疑惑驟起。
“十余年未見,夜公子風(fēng)流瀟灑,玉樹臨風(fēng),一如當(dāng)年。而我,卻落魄到這般模樣,夜公子竟是認不得我了?!彼猿暗匦πΓ^而拱手道?!八就轿臐娺^夜長歸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