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駒過隙廿年逝，淚打長衫久無言
堂堂兵部尚書的府邸，竟然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這著實令我大吃一驚。說起來，這地方我倒是再熟悉不過。夜府從前坐落于天子?xùn)|向，是京城城東一帶最顯赫的家族。而自夜府再向東去些，則是一大片金縷梅林。父親曾想將其中一部分建成夜家祠堂供奉先祖，卻被大哥攔下，最終作罷。而今，夜府已不復(fù)存在，但這片金縷梅林旁卻是修建一座低調(diào)內(nèi)斂的府邸，只有那大門匾額之上所提“司馬第”三字，方能彰顯出這座府邸的不同凡響。府中管家早早便候在了門外，想來是司徒文濤差人吩咐過了。
“您就是夜三公子吧？”那管家年紀不大，卻給人一種世故圓滑的感覺。
“正是?！?p> “久仰久仰。夜三公子一看就非常人，在下方才一眼便認出您來。在下韓雨桐，是大司馬府中管家，您且叫我韓管家即可。大司馬有吩咐過，讓您在府上等候，待他歸來。我這就帶您前去歇息，一會我再叫人為您備好飯菜，打好熱水送至您房內(nèi)。喲，您看我這腦子，差點忘了。您是否還需要點別的什么來解乏？比如那醉春苑的花魁——”
“不必了，不必了?！蔽疫B忙擺了擺手，心中暗道，這司徒文濤是什么路數(shù)，怎地找了個如此不正經(jīng)的管家？
“哎喲夜三公子，您瞧您害羞什么呀。得得得，也罷。按您說的辦?！蹦琼n雨桐笑嘻嘻地說著，腳下卻不停，此刻便已到了房內(nèi)。
......
司徒文濤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暗，臉上神色并不自然。
“見過皇上了？”我二人坐在后院花圃小亭之中。
“嗯。形勢有些出乎我的預(yù)料，不容樂觀。今日求見皇上，單單是在殿外便候了兩個時辰。直到太醫(yī)出來后，我才得以入內(nèi)。即便入內(nèi)，那月佑也是守著皇上，寸步不離。因此，我并沒有多說什么。此外，皇上這精神每況愈下，我甚是擔憂啊?！?p> “皇上若有心立儲，那月佑早就入主東宮了，也不至于只是封一個親王而已。我倒是覺得我們沒必要擔心?！?p> “不論是在前朝還是在當朝，哪有如此逾矩的親王？只怕是月佑，早把自己當太子了。若是皇上當真駕崩，這月佑必定會直取皇權(quán)。”司徒文濤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
“可即便如此，這月佑畢竟是皇上唯一的骨肉。就算皇上不立儲，他依然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為何你對此卻頗有微詞？”
“我——”司徒文濤話說到一半，卻又好似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一下便頹喪起來。半晌，他深深嘆了口氣?！按耸?，我也只是猜測，還不便同你講。我們不說這個了。明日，我?guī)闳ヌ聘輹皇俏疑矸菝舾刑厥?，行動多有不便。因此，我只能帶你進入唐府。至于尋找唐婉，見你大哥之事，還需你自己完成。早些歇息吧?！?p> 司徒文濤說完，起身離開。想到明日我將會見到那久違的一切，我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二十年了，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二十年前，大哥帶我初到唐府，將點墨交予我，叮囑我許多。二十年后，我將再度回到唐府，見我那闊別已久的大哥。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
朝陽初升，雪落京城。今年這幾場雪，來勢之大，前所未見。如今，這積雪已經(jīng)能沒過腳踝了。只是我再也無法像當年那樣，在雪中玩耍嬉鬧。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總角孩童。如今，我已是一個年近而立之人了。
來時我頗有些擔心，因為我突然想到，那唐家大總管胡珂先前可是差遣若葉情追殺過我。如今上門，豈非自投羅網(wǎng)？可司徒文濤的話卻讓我打消顧慮。
“唐馨上位后，對唐家全府上下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查。如今，唐家也早不是你記憶里的那個唐家了。無須擔心?！?p> 果然，當我看到唐府大門的時候，我有一瞬間的懷疑。曾經(jīng)的唐府外表低調(diào)且樸實，內(nèi)斂而大氣，如今卻一副富麗堂皇的模樣，我著實有些不習(xí)慣。若非大門上的匾額，我決不會相信這里便是當年那個我留下頗多記憶的唐府。
司閽進去通報罷，不多久，門便開來，迎面而來的是一位玉面小生。我不禁皺了皺眉，那小生趾高氣揚，哪怕是見了司徒文濤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并不多說，轉(zhuǎn)身便自顧自向院內(nèi)走去。司徒文濤似是早已習(xí)以為常了，臉上看不出任何異常。我卻驚地有些合不攏嘴。我們隨那小生入內(nèi)，唐府格局已然和以前大不相同。如今這唐府內(nèi)被修葺得宛如帝王宮殿般金碧輝煌，美輪美奐，雕欄玉砌，窮盡極奢。我不禁咂了咂舌，心中對這唐馨又看低幾分。
“家主就在里面，尚書大人您不是第一次來了，我就不帶你們進去了，你們請便吧?！蹦切∩搪暷虤?，語氣之中盡是不耐煩，說完之后，他便轉(zhuǎn)身離去，將我們丟在門前。
司徒文濤也不在意，無奈地聳了聳肩，上前叩門。
“在下兵部尚書司徒文濤，前來拜訪唐家主。”司徒文濤一連重復(fù)三遍，那屋內(nèi)終于是有了回應(yīng)。
“進。”一聲輕吟自屋內(nèi)傳來。
司徒文濤推門而入，我也跟著進去。這堂前也不復(fù)當年那般肅穆端莊，只見那主座之上赫然側(cè)臥著一個女子，正是我那日在南門所見之人，她便是唐馨。堂前只她一人，并無旁人。
“尚書大人今日怎得有閑情雅致來看望小女子？莫不是尚書大人對小女子動了心？”聽聞唐馨此言，我想到了那個小狐貍唐飄飄。但唐馨卻并沒有唐飄飄那種嫵媚誘惑，唐馨的聲音聽上去嬌柔婉轉(zhuǎn)，惹人垂憐。
“唐大人說的哪里話。在下不過一介兵部尚書而已，怎敢有如此癡愚之念呢？”司徒文濤波瀾不驚，泰然自若。
“唉，小女子終究還是無法走進尚書大人心中。說吧，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一年前，在下上書請調(diào)離京城，前往汴梁城任行營總管大臣，實則是為調(diào)查十年前夜府滅門案。此案疑點重重，至今未破，令在下心中久久無法釋懷?！?p> “尚書大人，您此舉可是僭越了吧？冤假錯案一向是由大理寺來辦，您堂堂兵部尚書在這瞎湊什么熱鬧？”唐馨發(fā)出一聲輕笑。
我在司徒文濤身后聽著二人斗法，此時聽唐馨所問，也正是我心中疑惑所在。
“實不相瞞，查案一直以來便是在下的愛好。這一點您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大理寺卿。”
“這倒是不必了。那，尚書大人此去近一年，查案歸來，有何收獲？”
“收獲確是有些。不過更多的還是疑慮。因此，我這不是前來找您，想問您些事情么？”
唐馨聽到這，慢慢坐直身體，似乎聽到了什么難以置信的東西。“您要問我話？哈哈，一個兵部尚書，要在我唐府對我唐馨問話？”唐馨話音剛落，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便從外面?zhèn)鱽?。不用說，這一定都是唐家的人。
“正是。不知唐大人能否滿足在下的好奇心？”司徒文濤不緊不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唐馨聽聞此言，面色一沉，冷冷盯住司徒文濤。司徒文濤也一言不發(fā)，坦然與唐馨對視。
靜，四下里皆無聲。
半晌，唐馨終于身子一軟，將氣勢散去?！盁o妨。尚書大人想知道些什么，只管開口相問便是。”那唐馨卻突然一指，指向了司徒文濤身后的我?！爸皇遣恢@位是？”
“在下夜三，來自汴梁城，與尚書大人有些私交。這幾日入京行商，聽聞尚書大人要來府上辦事，在下便求尚書大人帶著在下前來開開眼界。今日一見家主，果然驚為天人?！眮碇拔乙雅c司徒文濤通過氣，此時自然不會說漏。
“哈哈哈，話，說的可真漂亮。只是這故事，編得卻著實不怎么樣?！?p> “您這話，在下可就聽不明白了。”我心中一緊。
“夜三，你可不像是個行商坐賈之人。”唐馨一雙明眸在我身上打轉(zhuǎn)，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唐大人莫要取笑夜三了。”我報以訕笑。
“也罷，你且在我唐府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待尚書大人的事辦完之后，再在我唐府用晚膳。”唐馨似乎只是對我的身份起疑，卻并沒有再多說，她慵懶地擺了擺手，示意我退下。
我連忙做了個揖，將門帶上。
......
我知道，我的動作一定要快，這是司徒文濤為我爭取的時間。我要在司徒文濤問話結(jié)束之前，找到唐婉和大哥所在。
“長歸！長歸！”我剛踏入失魂林，想要去尋唐古今，卻聽到有人在輕聲喚我，語氣中甚是急切。我連忙抽出點墨，尋找著聲音的來源。抬頭，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藏身于那枝干之間，可肥胖的身形卻壓的那樹枝搖搖欲墜。
“胡珂？你——”
“噤聲！”胡珂急匆匆從樹上下來，慌忙捂住我的嘴，豎耳聽了聽，一切如常。
“長歸，我時間不多了，我且同你長話短說。婉兒被那唐馨囚禁在她自己房間內(nèi)，這唐馨不僅與你大哥失蹤一事有關(guān)，她身上還有更大的秘密。此外，月佑此人不簡單。你須萬分小心。還有，我......”胡珂好似憋著最后一口氣來說這些話，他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后一句竟是氣若游絲，仿佛身體內(nèi)不再擁有一絲生機。
“胡珂！”我見狀，連忙將手搭在他手腕上，把完脈，心頭卻是一涼?！澳氵@是——”
“太晚了，不要做無用功了?？熳撸熳?.....”胡珂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睛漸漸睜大，突然，他手上一松，就此斷了氣。
天色已盡黃昏，我卻還在失魂林中，久未動身。天空中又飄起飛雪，我欲哭無淚。未曾想，十年未見，再見故人，竟是這般陰陽兩隔。胡珂的話并未說完，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遭此橫禍。方才替他把脈，他體內(nèi)經(jīng)脈竟紊亂不堪，是被高手以強勁內(nèi)功生生沖毀的。也不知道他究竟知曉了什么秘密，亦不知他為了等我來唐府強行忍了多久。若非胡珂功力深厚，只怕早已歸西。我暗嘆一聲，悲從心底起，又怒上心頭來。
唐馨，我記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