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寺!
寺廟前,三尺高的蓬蒿雜亂地生長著,兩扇大門不見了蹤影,殘破的寺廟內(nèi)陰氣森森。
抬頭望著牌匾上飽經(jīng)風(fēng)霜洗禮而色彩斑駁的三個篆字,趙彌遠抹了一把蒼白面龐上冰涼的雨水,兩道濃黑的眉毛微蹙著,呲著兩顆雪亮的門牙,打了個冷戰(zhàn)。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夜宿何間去,蘭若寺中把粥溫。”
麻衫短褲半濕的趙彌遠,搖頭晃腦地吟著幾句歪詩,收起爛了好幾個窟窿的油紙傘,牽著一頭棗紅色的小牛犢子,分開草叢,施施然往蘭若寺內(nèi)行去。
“哞—“”
棗紅色的小牛犢子瞇著一對牛眼望著趙彌遠的背影,搖了搖毛絨絨的耳朵,濕熱的牛鼻孔噴出兩道白氣。它仿佛在腹誹這位酸書生:已是深秋,還賣弄清明的詩,簡直污染了牛爺我這大好的一對牛耳。
寺廟內(nèi),瘋長的蓬蒿已是淹沒了頭頂,趙彌遠牽著小紅牛犢子,穿過蓬蒿林,尋了一間還算齊整、未見雨水滴漏的廂房安頓下來。
瞧這寺廟的模樣,顯然已是無主,趙彌遠便也不再客氣,去大殿尋了幾只快要朽壞的蒲團扯爛成一團,又去臨近廂房尋了只散架的胡凳腿兒,掏出火石“蹡蹡”地撞擊著,便生起火來。
火星引燃了草繩,呼呼地冒著煙塵。但僅靠這點火勢,想要引燃胡凳腿兒卻差得遠。
呼呼呼—
趙彌遠雙唇撅成了圓筒狀,賣力地吹著氣。頃刻間,瘦削的蒼白面龐便被灰塵染成了大花臉。濃煙滾滾過后,火苗騰地竄了出來,火勢慢慢變大,驅(qū)走了秋涼,廂房內(nèi)漸漸溫暖起來。
秋意寒涼,半個時辰的路程上細雨紛紛。一把窟窿遍布的油紙傘,遮不住趙彌遠和小紅牛犢這一牛一人。剛淋了一場小雨,趙彌遠身上的麻衫已是半濕,小牛犢除了被趙彌遠用雨傘護住的牛頭,其余部位也已是牛毛濕答答地披著。
自懷中掏出一條還算干凈的白布,趙彌遠愛惜地替小牛犢擦拭著牛身上的雨水。粘成一綹綹、一塊塊的牛毛,隨著趙彌遠一絲不茍的擦拭,隨著火堆的烘烤,漸漸恢復(fù)了干爽的棗紅色。
“哞—”
小紅牛犢愜意地瞇著眼睛,碩大的牛頭在趙彌遠肩膀上蹭了蹭,顯得頗通人性的它,感激之情流露。這一刻,它仿佛原諒了主人,原諒了這位慣吟半文不白的歪詩、殘忍地污染它一對圣潔牛耳的窮酸書生。
侍弄好了心愛的小紅牛犢子,趙彌遠這才趕緊擦干了身上的雨水,換了一身干凈的麻衫和牛鼻長褲,隨后將淋濕的衣衫掛在火堆上慢慢烘烤著。
取下系在腰間的酒葫蘆,抿了兩口粗劣淡薄的農(nóng)家渾酒,薄薄的酒意徐徐散發(fā),趙彌遠張口噴出一團酒氣,愜意地“啊——”了一聲,身上漸漸溫暖了起來。
寧可食無肉,不可飲無酒。
趙彌遠砸著嘴巴,細細地品味著唇舌間殘存的酒意,心下默默道:酒,哥飲的不是酒,哥飲的是情懷,是不知今夕何夕的愁思,是夢里數(shù)次驚醒的迷惘。
咕嚕嚕——
就在趙彌遠細細品酒的當口,餓了大半晌的小紅牛犢子,肚腹中咕嚕嚕一陣響。
趙彌遠撫摸了下小牛犢毛茸茸的耳朵,眼含笑意地喃喃道:“小紅牛兒,替本公子馱著書籍、文房和行李,累壞了吧?先歇息會兒,且待本公子尋些青草來喂你?!?p> 趙彌遠架起瓦罐,溫上了殘存的粟米粥,出了廂房,在大殿東邊尋到一處濃密茂密的草叢,只見草葉甚為肥厚鮮美,心下喜道:這下,我的小紅牛兒有口福了,便蹲下身子薅起草來。
一會兒功夫,青草聚成了堆,趙彌遠扎了個草繩捆起青草,收獲滿滿的他周身熱氣直冒,殘存的酒意隨著熱氣揮發(fā)著,淋雨的寒涼已是祛除殆盡。
大殿臺階旁不遠處,趙彌遠尋了一處池塘,就著清水將青草散開,除去枯草葉,捏碎了泥疙瘩,悉心淘洗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泥污。
小紅牛犢子雖然只是頭牛,但他卻是生就潔癖、對草料頗為挑剔的牛。雖是出門在外,趙彌遠卻不愿委屈了他的小牛兒。
趙彌遠淘洗青草的這方池塘占地兩畝有余,雖然已入深秋,但池塘中的荷花卻依舊倔強地盛開著,點點雨滴在青翠的荷葉上滾來滾去,珍珠般晶瑩剔透。
大殿東側(cè),野生著幾叢翠竹,翠竹茁壯得令人驚嘆,水桶般粗細的翠竹高高聳向空中,瞧來至少三丈開外。
這蘭若寺,倒是個幽靜的所在,但這幽靜中卻是與殘秋萬物截然相反滿眼生機勃勃。
趙彌遠心下沉吟著,對這幽靜的蘭若寺頗為滿意,對這異樣的生機勃勃只是略覺好奇,并未深究。事實上,此時的他沒有多少獵奇的功夫,他全部心思都放在七日后的秋闈科考上了。
他心下想著待明日把這些蓬蒿野草收拾干凈,尋塊木板支在廂房里當做書案,就此安心溫習(xí)功課以備七日后的秋闈,倒也比住在縣城里的客棧更多了幾分清凈。
天華大陸大趙王朝以科舉取士,以文士而立國??婆e定于秋日開考,三年兩考,名曰秋闈。趙彌遠此番去應(yīng)考的童生試,乃是讀書人應(yīng)試秋闈的第一道門檻。
童生試于縣學(xué)前舉行,由黑山縣令與學(xué)政兩人聯(lián)袂主考,據(jù)聞涼州府學(xué)政將親自前來督考。
眼下離著黑山縣童生試還有七日,縣轄各鎮(zhèn)的儒生齊聚縣城,黑山城各家客棧早已是人滿為患,僅剩幾間豪奢的私家園林式客房,卻不是趙彌遠這個窮酸的書生所能奢望的。
母親大人贈與的體己,都被趙彌遠買了書籍、文房用具和系在腰間的一葫蘆劣酒。此時他褡褳里僅剩些許散碎銀兩,囊中羞澀的他,便暫且落身于這城外山坳中的寺廟中,一邊溫習(xí)功課,一邊耐心地等待開考。
暖意融融的廂房中。
被微風(fēng)吹得忽明忽暗火光映襯下,小紅牛犢子專注地咀嚼著青草,青草肥厚的草葉被慢慢嚼碎,鮮美的草汁汩汩滋潤著粗糙的牛舌,緩緩流進腸胃,清香的味道令它一對牛眼愜意地微瞇著。
瓦罐里的粟米粥撲突突地冒著汁泡,氤氳的水蒸氣裹挾著粟米甜香味道裊裊飄蕩,破敗的廂房中已是霧氣騰騰。
趙彌遠托起涮洗得干干凈凈的黑瓷小碗,盛了大半碗熱氣騰騰的粟米粥,吹了幾口氣,沿著碗邊呼嚕嚕地喝了起來。
咯吱咯吱——
呼嚕呼嚕——
小紅牛犢子咀嚼青草聲,趙彌遠呼嚕呼嚕的喝粥聲,在這小小的廂房里交織成了一片,如同在演奏一曲祭祀五臟廟的樂曲。
不大一會兒,趙彌遠喝光了黑瓷碗中的粟米粥,抹了抹嘴角殘留的米汁,露出兩顆雪白的兔牙,笑吟吟地望著正在耐心咀嚼的小紅牛犢子。
天色已近黃昏,漫天的烏云散盡,血色的殘陽穿過破爛的窗欞,散落在廂房內(nèi)。
小紅牛犢子吃得頗為盡興,脖項間的皮毛富有節(jié)奏地聳動著,埋頭暢快地咀嚼著青草盛宴。
突然,小紅牛犢子毛絨絨的牛耳顫動了數(shù)下,只聽外間傳來飛鳥撲棱著翅膀逃遁的動靜,稍后幾聲烏鴉的呱呱呱刺耳的鳴叫響起,緊接著便傳來一連串“呼啦啦——“”蓬蒿叢被撥動的聲音。
“咦——破爛得鬼都不進的寺廟,居然還有生火造飯的和尚?”
破鑼般的嗓音令趙彌遠眉頭微蹙,趙彌遠轉(zhuǎn)過頭去,只見門外蒿草叢中鉆出來一具身高八尺許的雄壯身軀。
來人項上頂著一只圓滾滾如狗熊般的腦袋,圓盤狀的面龐上,濃密的虬髯如鋼針般森森地立著,虬髯環(huán)繞的卻是一張小如櫻桃的怪異嘴巴。
“呔,兀那小和尚,這廟里的主持……”來人話說到一半,便尷尬地打住了,望著對面清瘦的麻衫書生和和耐心地咀嚼著青草的小紅牛犢子,小嘴一咧,露出滿嘴的黃牙,面上的尷尬瞬間化作了不屑。
這一笑,他那蒜頭鼻子、細小的眉眼、櫻桃小口幾乎蹙成了一團,遠遠望去如同滿是褶子的大肉包,只是那褶子里的不屑與跋扈之意顯露無疑。
趙彌遠十四五歲的模樣,上穿麻衫,下著長褲,旁邊放著書箱、雜物箱,再配一個棗紅色的小牛犢。瞧這模樣,分明是前來縣城應(yīng)試秋闈、連童生也不是的小儒童。
在這天華大陸各國,讀書人之間也是等級森嚴,任你多大年齡,哪怕是白發(fā)蒼蒼,若是科舉未中、文位未得,那也只能被蔑稱為儒童。
“小子!識相的,酒食,速速上來!”來人倒是毫不客氣,行至廂房門口,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向著趙彌遠便吆喝起來。
來人昨夜在倚翠樓逍遙了半宿,本想今日尋個清凈處偷懶,今日午后又被派了巡視這蘭若寺附近的差事,本就發(fā)虛的身子連趕了十來里的山路,已是饑腸轆轆。平日里驕橫慣了的他,對趙彌遠這個小儒童自是拿不出什么好腔調(diào)。
在他看來,奉了縣尉之命巡查這蘭若寺附近,為的正是這幾日赴縣城趕考的儒生們的安危,因此,向你一個小小的儒童要些酒食,你還不乖乖奉上來。
驕橫之人,自有其驕橫之慣勢。然則,其這番驕橫卻是令趙彌遠登時大為厭惡。趙彌遠平日里為人謙和,但這并不意味著其軟弱。其看似瘦弱的身軀里,憑生著幾分少年人的執(zhí)拗與傲骨。
趙彌遠兩道濃密的長眉蹙起,冷冷地望著來人那副驕橫的模樣,懶得與其答話。
來人見趙彌遠沉默不語,再看看其身邊那肉嘟嘟的牛犢子,平日里喜食牛肉的他竟是突然惡向膽邊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心下竊喜道:好牛!好牛肉!
此間寺廟甚是幽靜,瞧著蒿草叢生的寂寥模樣,顯然是人跡罕至。來人細小的眉眼中,兩只黑少白多的眼珠子咕嚕嚕地轉(zhuǎn)動著,一縷惡念自心頭徐徐升起。
要知在這大趙王朝,甚至在天華大陸,牛都是緊缺的畜力,耕地、拉車、馱運,耕牛為各國農(nóng)事之必須。
農(nóng)為百業(yè)之本,牛為農(nóng)事之基。因此之故,宰殺耕牛乃是大罪。平日里人們吃到的牛肉,大都是老死、病死之牛。至于眼前這小牛犢子,這一身鮮美的牛肉,來人此生還未曾嘗過。
稍頃,計上心頭的他,朝著趙彌遠色厲內(nèi)荏地詐喝道:“可讓小爺尋到了,徐老三家的耕牛,原來是你這腌臜潑才偷的!”
(哞,小紅牛召喚書友們收藏、推薦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