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
風悠悠,攜帶著遠山木葉的芳芳飄搖在淺草間。
一條鄉(xiāng)間小道沿著淺草鋪向了遠方。
遠去是何方?沒人知道!
李山知道。
他正大踏步走在這條小路上。
他今年已經四十五歲,手上一口喪門刀會過江湖上黑白兩道無數人物。據他統(tǒng)計,至今手上沾上的人命也有一百三十五條。
許多時候,他殺的是什么人,無人知道。
只是聽說其中不少都是豪貴之家。
那些豪貴之家一死在他的刀下以后,所有財產幾乎都歸入了他的名下。
于是乎,他的身家也越來越大,地位也越來越高。
以他目前的地位而言,本就沒有必要如此拼命地趕路。
他已經很久未曾如此拼命地趕路,近些年來他甚至已經開始厭惡了走路。
他總以為雙腳沾在地上是一種罪。
但此刻他卻不得不如此做。
身上的肌肉隨著日漸的酒池肉林而變得松散,以這種身體去殺人,無異于是在送命。
他已許久未曾如此認真地去殺一個人,上一次這樣認真的時候已是十三年前,那時幾乎丟了半條命,從那以后,他便決定洗手不干,享受自己的人生。
可是三年前一份巨大的報酬吸引著他不得不又重操舊業(yè)。
以他那時的身家,還能拿出足以吸引到他的報酬,除了肖家,還有哪一家?
反正這輩子殺了這么多人,殺少一個,殺多一個也無所謂了。
所以他去了,去時發(fā)現武林上幾乎與他齊名的人兩個人竟然也在。
長江三十六路總瓢把子,翻天龍?zhí)平?。江南飛花劍客林落花。
三人只一照面,各是一驚。
但他們知道,肖老爺絕不可能無緣無故找齊他們三人,因為單只一個人的報酬已是驚心動魄。沒有人會為了擺闊故意這么玩。
他們自然以為遇見了勁敵,嚴陣以待,甚至有了幾分擔憂之情。只是絕對不會表露出來。
要殺的人終于來了,竟然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
三人只覺得可笑,他們甚至覺得肖老爺真的是瘋了。
這個念頭還未轉完,可怕的事情便發(fā)生了,這個可笑的年輕人武功竟是這般地可怕。
刀光只一閃,便飛向飛花劍客林落花的右臂。
右臂正是握劍的手臂,林落花吃虧只吃虧在小瞧了年輕人。
幸好李山及時使動喪門刀,往上一格。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幾十年的刀功竟然比不上這個年輕人的刀法。
雙刀互擊,年輕人的刀光斜起,轉了個小彎,林落花的左臂折斷。
李山正想乘隙補刀,但那年輕人的刀光能夠閃動,他的喪門刀的刀勢卻在下沉。
獻血濺出,三人的士氣也隨著飛散的鮮血而轉衰,林落花縱然傲氣也忍不住呼出了聲。
還好這三人總算是江湖上的好手,齊心協(xié)力抵抗,終于抵擋住了那少年。
他們也想斬草除根??墒悄悄贻p人實在是像蟑螂一樣頑強,拼死逃了開去。
想到此處,李山的瞳孔已在收縮,三人于無形間被這年輕人緊緊地鎖在了一起。
?所以這次必須要把握住機會,聯手將他擊斃。他們確定已經有了完美的計劃。
?想到此處,他的嘴角已多了一絲殘酷的笑意,喃喃地念起了那個年輕人的名字“段肖、段肖、段肖……”仿佛是要將這個名字,這個人,就此咀嚼,咀碎在口中。
?日已偏斜,一陣風吹了過來,忽然就起了一絲涼意。
?涼得寒毛有些發(fā)顫。
?這已是不平凡的一陣風,風中隱含著殺氣。
?這殺氣莫名地,竟有些熟悉。
?霍然抬首,放目遠望,十幾丈外的一棵大樹的樹蔭下斜立著一個少年。
?一雙冷目如電般朝著他射了過來。
?隔了這么遠,李山心底也不禁有些發(fā)毛。
?他的腳步不覺放緩。卻未曾停下,再靠近一些,就看到了那少年腰畔掛著的那把刀。?
?那少年見他走近,緩緩的從樹蔭下走了出來,站在了他的面前。
?李山只覺自己的呼吸已近停頓,終于帶著發(fā)顫一般的聲音道:“段肖?”
?段肖道:“不像嗎?”他的嘴角也已多了幾分殘酷的笑意。
?“狹路相逢勇者勝”,李山忽然就想起了這句話,想到了此處,他的雙拳不由得緊緊握住,手臂上都已爆出了青筋。
但他始終不曾碰過他的刀。
?段肖動也不動,如一桿鏢槍般直立著,一雙眼睛卻不住地打量著李山,那種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般。
?李山只覺一顆大石重重地壓向了心頭,終于,他咬著牙,大聲道:“一半身家換我一條命?”
?段肖不答,亦不動。
?李山額頭冷汗直流,臉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又道:“七成?”
?段肖仍是不答,仍是不動。
?李山厲聲道:“全都給你了!”這已是將全副身家來換條命。錢沒了還能再賺,人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無論是誰來看,這都是一筆十分可觀的財富。
?可是段肖偏偏不放在眼里,他只淡淡地說了句:“拔刀!”
?李山不由得后退數步,一張臉已變得蒼白,他大喝一聲,刀已出鞘。
?刀光一閃,鮮血濺出,好快的刀。
?李山的刀只差一分便可離鞘,可這一分,在他已成為了永遠。
?入秋的晚上,天還不甚涼。
?月色如水,月華灑在河間,粼粼閃動的波光簇擁著河上的游船晃啊晃地。
?那是一種甚輕甚輕的搖晃,有如嬰兒搖籃般舒適。
?長江三十六路總瓢把子翻天龍?zhí)平谙g,喝著美酒。下坐相陪的是他的屬下,弟子們。
?這夜是宴會,也是送別宴。只是無人知道他將去何處。
?以他之尊位還要去給人家當打手,即使酬勞十分之豐富,也不值得說出口。
?他對于自己很有信心,他的七十二路碧水刺法如今更上一層樓,前些日子還以這一路功夫打敗了平生第一大對頭。
那是從小結下的仇怨,如今一朝得雪,他當然得意之極,甚至有些飄飄然,總覺得以此應付天下英雄,足以。
??河間有風,徐徐吹來。
?唐江酒已半酣,只覺舒服極了。
?便在這時,河間對岸一葉小舟分水而來。
?舟行極快,舟中人手中長篙上下交錯,片刻已達數丈。
?席間一人不意間望了過去,驚呼一聲,道:“那是誰?”眾人循著語聲望了過去,語聲兀自未落,人影一翻,已掠上了船稍。
?兩個勁裝華服的少年瞧見他,皺眉道:“臭小子,你來這里做什么?滾!”這是他們的宴會,請的都是自己人,無緣無故的來客,絕不會是好客。
?話音未了,雙雙搶上攻出。
?只見劍光一閃,腰畔的長劍已經拔出刺到。
?劍法辛辣狠毒,恰如他們的人一般狠毒。
?眼看雙劍就要擊實,哪知就在這時,“砰”地一聲,兩人雙雙摔出,退勢比去勢還猛。
?眾人都是一驚,唐江見了這一手功夫,立即從半醉的狀態(tài)醒了過來,冷冷笑道:“想不到你殺了李山以后,躲了接近四個月,今日卻來自投羅網?!?p> 此言一出,大家心中又是一凜,這少年便是憑借單刀殺死喪門刀李山的段肖?
?怎么瞧都是不像,可是唐江已經站了起來,顯得很是鄭重,從所未見的鄭重。
?世故練達的老二譚秋在他耳畔輕輕地道:“大哥,咱們人多勢眾!”
?唐江手一擺,道:“不必!”緩步走了上前,道:“你想如何打?”
?段肖目色漠然,眼中似乎只看到了唐江一個人,淡淡道:“隨你,水上也可?!?p> ?唐江仰天大笑,好像見到了十分滑稽之事,驀得面色一斂,厲聲道:“老子號稱翻天龍,水路中的大爺,你竟然想跟我在水中斗!”
?段肖忽然一笑,道:“你不敢?”
?唐江目中已蘊出一股殺機,冷冷道:“拿來!”語聲方落,已有兩名弟子自船舷處取來了兩根長約九丈的竹篙。
?他左手一探,抓住一根竹篙,“咻”地一聲,擲向江心。
?那竹篙方在江心輕輕一點,他已握住另一根竹篙掠向江心,順手接過了深入江心的竹篙。
?雙手持著兩篙,雙腿勾在竹篙之上,成外八之勢。
?只見兩篙漸漸沒入水中,直剩三丈方才穩(wěn)定下來,看來江水深及六丈。滿船之人見了他這一手如此妙絕,轟然叫好。
?段肖恍若未聞,身形一翻,掠上了小舟,就在眾人都以為他被駭得逃走了的時候,一條黑影晃動,卻見他將竹篙支在小舟之上,雙足盤住竹篙。
?竹篙立舟,豈不是比立在水中的難度更高?
?大家見了心中都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便在這時,唐江喝道:“接招!”只見他左手支篙在水,右手提篙刺向段肖面門。竹篙本就沉重,他竟能以此運出劍法的刺字訣,手上臂力絕非等閑。但段肖身形一側,便避了開去。
?唐江雙篙連環(huán)進擊,篙身攜帶著豆大的水珠不住向段肖面門砸去。
?段肖身形轉動,堪堪避開,冷冷道:“我且讓你三招。”
?唐江一聲長嘯,雙篙一點,借勢撐起,飛躍在空,只見他雙手聯動,以上擊下,兩篙往下不住點落,篙影紛飛散亂,有如千竹萬篙般向段肖刺到。段肖身形流轉,身下竹篙搖擺不定間已避過了三招,只聽他高聲叫道:“三招已過!”語聲未了,刀已出鞘,刀光閃動間,九丈長的竹篙斷成十幾塊,散落入河。
?唐江臉色大變,自己出了十幾招,對方一直取守勢。對方一旦反攻,自己竟連一招也沒招架住,心下大駭,左手一截斷篙猛地以甩手箭手法砸向段肖,右手斷篙斜入江心,借勢竄起,凌空使出“蜻蜓三抄水”的上乘輕功,轉眼間已掠回船上。
?他足尖方自點落船頭,再加勁掠出三步,即可左行右滑,進入船艙之中,大可讓弟子屬下幫他抵擋一陣。哪知第一步的步子還沒踏實,只覺身后涼風透背,身子直挺挺地向船面撲了下去。一顆頭顱不知何時已經滾落在地,鮮血飛濺而出。
?好快的刀!
?
八月初,夕陽已漸西落。
夕陽的余暉漸漸灑落在了庭中的花樹間,也灑落在了飛花劍客林落花的身前。
桂樹上的一朵桂花悄然落下。
這不該是桂樹落花的季節(jié),但它偏偏就落下了,落在了林落花的眼前。
就像人一樣,人豈不是也不應該缺了一臂?
但他卻偏偏缺了一臂。
縱然他再優(yōu)雅,再隨和,終究不過是個殘廢!
他已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瀟灑快意。
可是,他失去了別的,卻又得到了新的。
得到了俗世的寧靜,心中的坦蕩。
斷了一臂以后,流下的鮮血讓他懂得了自己生命新的意義。
他不再單單只為了自己,也懂得為別人。
所以,他飛花劍客的名聲反而更加響了。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聲,以前四肢健全一直想得到的,偏偏得不到,殘廢了以后,領悟了,看淡了,反而得到了比以前的更多。
樹下有桌,桌上有酒,桂花酒。
他優(yōu)雅地端起一杯酒,正欲一飲而盡。
眼前忽然就出現了一個人。
“波”地一聲,酒杯破碎,酒水濺出。
那是一個怎樣的人?竟也能讓這個優(yōu)雅而有禮的人變了顏色?
林落花瞧著他,終于沉沉地嘆了一口氣,道:“你是來殺我的?”
段肖沒有說話,靜靜地瞧著他,目中忽然露出了一絲奇怪的神色,道:“你是不是也要殺我?”
林落花也是默然,沒有說話。
兩個人相對而望,靜得連心跳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肖先開口道:“近年來你好像沒干什么壞事!”
林落花嘆息了一聲,道:“以前我確實干過一些不好的事,但自從斷了一臂后,我已看淡了許多東西,也希望借著所作所為,能夠有所彌補?!?p> 一個人犯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錯再錯,不肯改過。
?既然對方已經打算改正,卻又何苦追得太緊呢?
?段肖默然一陣,又道:“你是不是要殺我?”
?林落花好像懂得了他的意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句話看來總是不錯的。他不動手,段肖自然也不會動手。
?“我不想殺你,可是,肖老爺那我不知道如何交代,還有李山與唐江……”林落花無可奈何地道。
?段肖冷然一笑,道:“我?guī)湍憬淮?!”他右邊腰間掛的是單刀,左邊腰間系的卻是一個小袋子。
?他解下袋子,手一抖,落在了桌上。袋子一落桌,打的結忽然就開了,袋子內赫然竟是兩個人頭。
?李山與唐江的人頭。
?林落花瞳孔已在收縮,失聲道:“都是你殺的?”
?段肖沒有回答,卻道:“近年來,但凡他們有你的一絲覺悟,做點好事,今日斷不會是如此下場?!?p> ?林落花沉沉吸了一口氣,才道:“多謝!”
?“要謝就謝你自己!”段肖繼續(xù)道:“這種交代夠不夠?”
?林落花苦笑道:“夠,太夠了!”
?段肖道:“可以!但你若再敢對我動手,我就要你的命!”他慢慢地說完這句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遠去。
?夜色不知何時來臨,段肖的身子終于為夜色所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