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二十二歲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石恒山一直在做同一個夢。
夢里的小姑娘被關(guān)在一間柴房里,她衣裳單薄,光著腳丫子踩在冰涼的地上,費力地拍打著房門,無助地哭泣哀求道:“爹,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了,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石恒山就像是漂浮在高空,只能憐憫又同情地俯視著這一切,卻毫無辦法。
夢里的小姑娘扭頭望向他淚眼朦朧的祈求道:“恒山,求你救救我!”
她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稚氣未脫,一雙眸子漆黑水亮,里面汪著淚水,如同一只受了驚的幼鹿,楚楚可憐。
石恒山認(rèn)得她,她叫李淑蘊,是他的前妻。更準(zhǔn)確的說這是他前妻小時候的樣子。這時候她還沒有長大,還沒有養(yǎng)成刁鉆刻薄、嬌縱蠻橫的性格。
夢里她還是個小姑娘。
上一世,石恒山是在二十二歲這一年,奉父母之命和比他小三歲的李淑蘊成親的。
石母和李淑蘊的母親曾是閨中密友,可后來李母因為生第二胎難產(chǎn)去世,一尸兩命,只留下了這一個五歲的女兒。而李大人在亡妻過世一年后,續(xù)弦表妹。也是從那時起,李淑蘊成了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姑娘。
石母郡主同情又愛憐好友的遺孤,主動上門提親,替他求來了這一份勉強又充滿了憐憫意味的婚姻。她原本以為李淑蘊會像她的母親一樣溫婉賢惠,可沒想到她被繼母忽視,故意養(yǎng)廢了。
嬌縱、不講理、難纏、尖酸刻薄、心機深重,整個石家,可以說是被她鬧得雞犬不寧。
就是石母也漸漸受不了自己主動求娶來的兒媳婦。更別提本就有心上人不愿意接受這樁婚事的石恒山。
他和李淑蘊在五年后徹底鬧掰和離,結(jié)束了這一場慈善式的、荒唐的婚姻。而又在五十三歲那一年重逢。
那時是亂世,他作為打了敗將的老將,渾身是傷衣衫襤褸的流落在邊陲小鎮(zhèn)陌生的街上。收留他的是街邊開茶館的老板娘,他的前妻李淑蘊。
治病養(yǎng)傷、擦身喂藥,從無二話。
多年不見的李淑蘊變得溫柔又和善。她在寒冷的冬夜里不計前嫌地?fù)е傺僖幌⒌乃∨?,哭著道歉:“恒山,我年輕的時候太不懂事了。傷了郡主娘娘的心,傷了石家,也愧對了你。”
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事情都過去了,別想了?!?p> 李淑蘊哭了,淚水吧嗒吧嗒掉在他的臉頰上:“以前我不是故意的。我從小沒有母親,繼母表面上對我很好做什么都偏袒我,實際上總向父親告狀說我的壞話。從來沒有人教我該怎么長大……”
她摟著他絮絮叨叨的說了好多小時候的事情,后來還握著他的手道:“恒山,謝謝你從前包容我?!?p> 石恒山勉強一笑,不知該如何回答。從前他心里只有自己的心上人林蒹葭,他并不愛她,娶她只有責(zé)任。他心里意難平,因此也從來沒有正視過她。
那時候的石恒山意氣風(fēng)發(fā),母親是郡主,父親是榮國公,自身又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怎么會正眼瞧一個文墨不通談吐粗俗的女孩?
可在就他失去意識的那一刻,額間卻意外的落了一個溫柔的吻。李淑蘊摟著蒼老又頹敗的他,附在他耳邊輕聲嘆息:“恒山,剛成親時我真的很愛你,只是我太笨了。下一輩子要是有人救救小時候的我,能教我愛你就好了。”
話被她說中了。
瀕死的石恒山再睜開眼時又回到了石府,他從前住的書房。床邊掛著心上人林蒹葭送給他做二十二歲生辰禮的香包。
這一年秋天,他將和李淑蘊成親。
石恒山躺在床上愣了許久的神,腦海里盤算了許久的事情,目光落在林蒹葭送的香包上時,很快起身將它拽了下去,扔在地上。
后來石府衰敗,林蒹葭和她的丈夫是罪魁禍?zhǔn)住?p> 郡主發(fā)現(xiàn),兒子過了一個生辰后就不太愛說話了。整個人身上都有一股子蒼老頹敗的氣息,一點也不像以前那個爽朗充滿朝氣的年輕人。
“恒山啊,是不是最近公務(wù)太繁忙了???”郡主關(guān)懷問一句。
石恒山神色淡淡,輕輕搖頭:“沒有。”
“那是不是沒有休息好?母親看你總是一副很累的模樣?!?p> “也沒有?!?p> 郡主摸了摸額頭,詫異地打量了一番石恒山,又帶了笑容試探問道:“那母親前幾日和你說的事情考慮的怎么樣了?”
石恒山喝粥的手一頓:“什么事?”
“娶妻?。∧赣H說的那家姑娘,你可愿意?”
李淑蘊?
石恒山垂眸思索片刻,手里一下一下的攪動著粥,腦海里卻回憶起瀕死時額頭上的那一個吻。
林蒹葭愛的是他年輕時的容貌家室,日后卻變得那般心狠手辣。而李淑蘊或許……
他沒再思索,只點了點頭道:“好?!?p> “那就說定了?”郡主飛快地鼓掌笑道:“我就說嘛,那個姑娘肯定好!林家的姑娘,一向溫婉賢淑……”
“林家?”石恒山挑眉。
“對啊。噯,聽說姑娘乳名叫,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姑娘名字這么好聽,人肯定也好看。”
“什么?”石恒山吧嗒一下將勺子丟進(jìn)碗里,詫異問道:“不是李家嗎?”
郡主:“?”哪個李家?
“林家,林蒹葭?”石恒山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再次確認(rèn)一遍。
“對啊?!笨ぶ髅曰笾袔Я艘恍┖闷妫骸昂闵桨?,你說的李家,是哪家啊?”
石恒山盯著母親思索片刻,難道這一世和上一世有變動?
他試探著開口說道:“京城禮部尚書李維彬李家?!?p> “嗯?”郡主更加糊涂了。
“他們家先夫人和母親不是……”
“哦!你說的是你范姨母家啊?!笨ぶ骺偹闶欠磻?yīng)過來了:“你冷不丁提一個李家,讓母親都有些糊涂了。你怎么會提起他們呢?”
“他們家不是有個女兒么?”石恒山越問越發(fā)覺得不對勁。按照上一世,這時候母親跟他提起的娶妻對象,應(yīng)該是李淑蘊??!怎么變成了林蒹葭了?
“她留下的那個小姑娘才十二歲啊……”郡主看著石恒山的目光越發(fā)奇怪起來。
“多少?”
“十二?。 ?p> 瞧著母親的表情不像有假,石恒山沉默了。
這個世界奇怪了,他重生了,前妻卻變小了。難道真的是印證了她的話“讓他來教她成長么”?
一時間他內(nèi)心思緒萬分,不知作何感想。只苦笑了一下,又重新攪動碗里的粥喝了一口才道:“那不急。”
“???”郡主今天疑惑了好幾次,又問道:“不急什么?”
“我再考慮考慮。”石恒山語氣平淡不動聲色道:“我不想娶林家的姑娘。”
那你剛才不是答應(yīng)了嗎?
郡主很想吐槽他的出爾反爾,可看著愈發(fā)沉穩(wěn)寡言的兒子,只能咽了咽唾沫,無可奈何道:“那好吧,等你想好了告訴我?!?p> “好?!?p> 他是在太子的生辰宴上,頭一次見到小人兒版的李淑蘊。上一世她被繼母各種忽視,雖然是名門嫡女,但幾乎沒有參加過任何宴席,所以石恒山在成親前對她一無所知。
也不知道這一次,她那繼母破天荒的帶著她參加這種宴席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
石恒山默默地站在遠(yuǎn)處,混在人群里偷偷打量著李淑蘊。
小姑娘身穿大紅大紫看似美麗實則艷俗的衣袍,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欣喜和興奮,顯然是頭一次來這種場合。她東張西望上竄下跳地大聲講話四處亂跑,明顯和旁邊與她年歲相仿的姑娘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個女孩兒是繼母帶過來的親生姑娘,和她同歲。人家一身青綠色衣衫,打扮的清秀可人兒,溫溫婉婉,端莊大方。偏她被繼母故意縱的和一只不知禮數(shù)的小潑猴一般,不懂一點兒規(guī)矩。
石恒山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郡主看到了那邊的李家人,拉著石恒山的袖子小聲道:“你姑母給孫子姚安相中了你范姨母留下的小姑娘。你姨母生前溫和可親,想必穿綠衣服的那個就是了。我們過去和她打個招呼。”
“綠衣服的?”石恒山看了母親一眼,知道她肯定認(rèn)錯人了,當(dāng)下也沒多言,點點頭隨著母親走了過去。
兩家人寒暄幾句,彼此客套一二??ぶ餍χ嗣G衣服的小姑娘道:“你是淑蘊吧?好孩子都長這么大了!姨母上次見你,你還是個小孩子呢?!?p> 石恒山默而不語,很迅速地捕捉到了李淑蘊的表情和反應(yīng)。她一見郡主認(rèn)錯了人,立馬嗤笑一聲,大聲笑道:“哈哈哈,你認(rèn)錯人了,她叫田玉河,我才是李淑蘊。”
郡主伸出去的手尷尬地一怔,錯愕地盯著旁邊穿紅著綠的小姑娘愣了愣,才笑道:“你是淑蘊啊?!?p> “我是李淑蘊。您也不看,我這通身嫡女的氣派,田玉河哪兒有??!”
石恒山挑了挑眉頭,生生壓抑住心里想要沖上去給她一巴掌,讓小姑娘好好說話的沖動。
她的繼母精明溫柔又無可奈何地摸摸淑蘊的頭,笑道:“郡主,您請見諒,淑蘊被我們寵壞了?!?p> 傻姑娘聽到這話,得意地?fù)P揚下巴。石恒山心里感嘆:這傻孩子是真的分不清好賴話!這是捧殺啊!
郡主果然微微一笑,眉眼間頗有幾分失望。她點了點頭,指著石恒山介紹,緩解自己的尷尬:“這是你們恒山哥哥?!?p> 田玉河笑著行禮問安:“哥哥好?!?p> 石恒山點點頭,虛扶一把。
“哥哥?”李淑蘊歪了歪頭,一點也不知道回避地說道:“母親,您不是說姚安的祖母看上我了嗎?我聽說他祖母是榮國公的姐姐,那論輩分他應(yīng)該是我叔叔了!郡主怎么能讓我叫他哥哥呢?”
郡主嘴角抽了抽,臉上的笑容有些板不住了。
石恒山同樣黑臉:李淑蘊小時候真欠揍啊。
叫哪門子叔叔?
我干!
她繼母果然又笑了:“傻孩子,定親這種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不能這樣胡說的?!?p> 這時周圍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了李淑蘊的大嗓門和出格的儀態(tài),有不少人正偷偷的對著她指指點點,言語神態(tài)之間都是戲謔和調(diào)侃。
石恒山余光瞥了一眼路人,垂眸冷漠地盯著李淑蘊,冷言冷語甩了兩個字出去:“叫人。”
“嗯?”
郡主、繼母、田玉河以及李淑蘊都愣了。
他不動聲色地繼續(xù)開口訓(xùn)誡,語氣極其嚴(yán)肅不悅:“見人問安,最基本的禮儀要做,有什么問題私下里再問,當(dāng)著別人的面說出來,十分不禮貌?!?p> 這哪兒是教她成長?
這怕是盤古開天辟地從頭開始吧!
李淑蘊愣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生平頭一次覺得有些惶恐和不安。
繼母很樂意看到這樣的場景,李淑蘊越丟臉,她就越快樂。于是繼母的臉上慢慢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當(dāng)然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
石恒山挑眉怒斥一句:“你笑什么?沒教好小姑娘道理,讓我母親尷尬,你覺得很得意嗎?”
上一世石恒山戎馬半生,沙場上磨練出來的殺伐和果敢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早已習(xí)慣了訓(xùn)斥別人,此刻一點也不覺得有異。只是他突然板著臉訓(xùn)人,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石恒山?jīng)]有過多的關(guān)注別人,依舊盯著李淑蘊道:“你沒聽見?行禮問安,我不想說第二遍。”
李淑蘊漲紅了臉,四處打量了一圈,屈服在這個陌生男人的氣場和脾氣之下,十分敷衍又委屈得行禮道:“給哥哥請安。”
石恒山默然片刻,覺得這個下馬威才差不多了,才微微抬手示意她起來:“以后見人都這樣。再有下次,就不是說你幾句了?!?p> 待他和母親遠(yuǎn)去時,只聽得背后李淑蘊偷偷罵人道:“哪兒來的傻子啊,他算什么東西?兇什么兇?”
石恒山腳步?jīng)]停,只是眉頭皺的更緊了些。
這任重而道遠(yuǎ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