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島·出島是個偽命題
對于喚醒行蹤神秘只在黑島傳說中存在的大猩猩一事，喬托沒有自大到以為自己的簫樂就是完全的對稱音。但眼下他確實只能找到這一種，黑島上也只有這一種音樂，而更別提這種音樂還是他所發(fā)明的了。但是，因為太過激動，內(nèi)心太過渴望，他依然跑到塔頂吹簫樂，一直吹得腮幫疼痛難忍，幾近麻木，他才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是他太過急切了。盛放島民器官的原材料他尚且費了不少功夫從月湖里挖掘出，更何況找到最直白干脆的解決五感問題的大猩猩血液呢。就像黑島中學(xué)，那也不是一下子建設(shè)完全的。雖然有時候事情要靠運氣，但運氣也分好壞，縱使是好與壞，也各自有深一步的好壞等級。而喬托一開始期盼的，就是太過理想的等級，這沒有上升的空間，只能往下降。
喬托自認(rèn)做了無用功，但他不知道，黑島的人，尤其是五感公墓里的人，聽到喬托先生連綿不斷的簫聲時，內(nèi)心都充滿了力量，這使得他們的哭聲也小了些許，他們不由猜測喬托先生這一用意——為逝者的器官哀悼，身體保佑。
五感公墓坐落在與東方相反的方向，那里靠近黑島中心，黑島中心是一汪湖泊，形狀類似月亮，是以黑島人多稱呼它為月湖。月湖占據(jù)了黑島不小的面積，而且很大程度上妨礙了人們出行。身體島主曾一度打算應(yīng)島民要求把它夷為平地，后來因為喬托發(fā)明潛水器具，使得島民從中獲得巨大水產(chǎn)資源，并且找到許多對身體健康有幫助的藥材與食物后才不了了之。月湖里有很多都是大海里沒有的東西，其中就包括苦液，要知道，在苦液還沒被發(fā)明出來的時候，大家都是啃食某種特殊綠色草葉，味道比之更加難言，如果說苦液只有令人無法忍受的苦味的話，那么以前所需的特殊綠色草葉，就是令人，甚至令五感都無法忍受的噩夢了。身體保佑，月湖就這樣自然而然被保住了。但還是有一些人沒有放棄進(jìn)一步利用開發(fā)黑島的打算。
“五感公墓”四個字被刻在公墓門匾部位，兩旁還有表達(dá)哀悼之心的字句，諸如：終生珍愛的部分逝去，縱然悲痛，我們依然要堅強(qiáng)如昔。而毫無例外的，后面還加上一句——身體保佑。
公墓門外排著很長的隊伍，分為五批，每一批傷口的部位都相似。門口有兩個守門人，兩個看起來都不同尋常，一個沒有雙臂，一個沒有雙腿。
沒有雙腿的人滿眼同情的望著無聲排隊的島民們，雙臂異常靈活地從地上撈起一個玻璃沙漏，嘴巴里不時念叨著身體保佑之類的話。他身邊那個沒有雙臂的人的心情，看起來更加糟糕。他的面上隱隱透著憤懣，每當(dāng)同伴嘀咕一句，他的表情就更加猙獰，一步步變得扭曲起來。在同伴最后一句“身體保佑，明天身體島主就要——”的話尚未說完，沒有雙臂的人終于爆發(fā)了積攢已久的壞脾氣。他嘭地一聲將同伴手中的玻璃沙漏給踢到遠(yuǎn)處，與排隊人群相反的方向，但還是差一點兒砸到一個戴著耳朵翅膀，低空飛行路過的島民身上，這使得沒有雙腿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差一點就要暈厥過去，而當(dāng)他親眼目睹玻璃沙漏與行人很驚險的擦過時，再次拍拍胸口，安撫性的自言自語：“身體保佑——”
“去你媽的身體保佑！”沒有雙臂的人罵罵咧咧。他用一副受夠了的樣子沖著同伴大吼。前來公墓探視的人依然一言不發(fā)，該哭的還在無聲哭泣，但是他們都將視線落在二人身上。包括那個在空中差點被誤傷的行人。
“嘿，我說老兄！你該慶幸我躲避及時，否則我的身體要是受到什么傷害，恐怕你不止坐牢那么簡單了?！毙腥松裆粷M道，但目睹五感公墓里的一片慘狀，聽到公墓里面?zhèn)鱽淼年囮噯柩事?，終是搖搖頭離去。這種時候，大家心情都不好，身體保佑，都多體諒體諒吧。
“是啊，你這是怎么了？我們的五感一向好好的，雖然我們沒有雙臂或雙腿，但我們是天生的，雖然我曾暗暗期盼喬托先生有朝一日可以發(fā)明能使我們這些擁有身體缺陷的人也能重新變得健全的東西。但我依然可以接受這個現(xiàn)實，和他們相比，我們還是很幸運的不是嗎？何苦在他們面前發(fā)這種大脾氣，還差點傷到人！”沒有雙腿的人伸手指著在門外排隊等待探視的人們對沒有雙臂的人安慰道。
“你不懂?！睕]有雙臂的人蹲在地上，將頭深深埋在膝蓋處。依然是滿面憤慨。
沒有雙腿的人搖頭嘆氣，他從門邊的投遞口取出一個嶄新的玻璃沙漏，對著東方沙漏對了一下時間，之后沖公墓里喊道：“探視時間到，麻煩盡快出來，下一批要進(jìn)去了?！?p> 只見公墓里的人一排排或站或坐在同自己的器官說著悄悄話。他們的墓碑是與失去器官相對應(yīng)的形狀。舌頭墓碑、鼻子墓碑、雙耳墓碑、雙眼墓碑、身體墓碑，上面刻著各自不同的墓志銘。但均為一個句式：名字、失去部位、失去的五感、一句短小的哀悼詞，最后加一句總是掛在嘴邊的身體保佑。他們將頭顱深深埋在墓碑上，說著只有自己和土地里的器官可以聽到的話。毋庸置疑的，流著眼淚，眼淚流下了就一直在那，仿佛很難蒸發(fā)，就像他們的悲傷，很難痊愈。
接著，在守墓人的催促聲中，有人夢醒一般，正要反駁，突然想起耳朵翅膀上的通知標(biāo)語，因為人數(shù)問題，五感公墓的探視時間已經(jīng)縮短一半了，他和自己的珍寶相互訴說的時間更加少了，如果人數(shù)一直增長下去，那么他們的相見也會越來越困難。想到這兒，大家都不免垂頭喪氣，但還是在臨走前沖自己的墓碑?dāng)D出一個勉強(qiáng)而積極的笑容來。
“不管怎樣，我們要充滿希望。相信身體，相信喬托先生?！币粋€嘴巴說話含混不清的骷髏人說，不過他的笑容很難讓人分辨，接著他從身后拿出一小塊兒形狀不規(guī)則的編織毯。用著極盡耐心與溫柔的語氣對著身體墓碑道：“我用了將近一半的家產(chǎn)央求喬托先生給我做了觸感體驗工具，雖然我們都用不到，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它可以帶給人各種不一樣的觸覺，對風(fēng)、對土地、對整個黑島……”
“沒有人能設(shè)身處地的理解我們的失去，喬托先生也不能，但他足夠慷慨，一如牙七校長，他們?yōu)槲疫@個窮光蛋制作了一副最美的畫像，我知道你我再也看不到任何美好的事物，但眼睛和視覺還在的人都夸贊這是他們見過的最美麗的畫，我把它送給你，以此表達(dá)我的哀悼?！币粋€眼睛部位纏著紗布的人說，他的身邊有一個親近的人，看起來像是他的妻子，當(dāng)他用嗚咽的語調(diào)談話時，他的妻子無聲的垂下頭，地上又多出了一灘淚水，她仿佛專門代替不能流淚的丈夫流下的。
“黑島氣味最為香醇的樹葉花……”
“有什么比得上苦液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我想我們都對它刻骨銘心，再美麗的人都會因它而丑相百出……”
“等著吧，明天身體島主來公墓進(jìn)行慰問演講，聽說他會邀請喬托先生，到時候咱們，不，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這個資格，失去了聽最美妙聲音的資格?！币粋€耳朵上纏著白布的人痛苦的掩面說道。但因為時間原因，他看了看東方的玻璃沙漏，不得不離開，因為受到傷害的不止他們，還有其他急切想要與曾經(jīng)的五感器官聊天的島民。大家都一樣。
“起來吧，盡管大家都很自覺，我們還是要看著點?！睕]有雙腿的人道。
沒有雙臂的人聞言站起來，依然不像恢復(fù)平靜的樣子，他用一種令對方顫抖的語氣說：“我再也沒法欺騙自己，欺騙他們。如果無法自由的生，那就自由的死?！?p> 沒有雙腿的人生生打了個寒顫道：“你要做什么？身體?！?p> “我說了——去你媽的身體保佑！身體能夠保佑什么？你知道——算了，我們不一樣，即便我們都是生來殘疾，但我們的家人不是。他們不是，很多人都不是。身體島主，他只是編造了一個故事，和以前的島主一樣，編造并且不斷改良這個故事，讓我們按照他們的觀點活下去，說是一切為了身體，可是結(jié)果呢？結(jié)果呢？我們盡心工作，不曾怠慢身體，很多人都這樣，但傷害總是莫名其妙——”說到最后，竟然可以聽出他喉嚨深處潛藏的委屈。
“聽說昨日你父母自然死亡，請節(jié)哀?！毙乱慌揭曊咴诼愤^時對沒有雙臂的人說。
“他們死了？”沒有雙腿的人驚詫道，因為自身缺陷，他給自己安裝了一副假肢，假肢很短，也使得他的身高矮了一般人半截左右，所以即便他如何驚跳，都需要仰視別人，別人俯視他。
“自然死亡也分很多種，他們是什么樣的？”他接著又問。
“就那樣，在給身體清理時突然失去呼吸，他們雖然沒有遭遇紅色火球的侵襲，但依然失去生命。大家都說這是自然死亡，不管年齡大小，總會莫名的不分場合、不分時間的窒息而亡，即便有人救治，也無法避免身體的死去。就像沒人知道為什么我們要昏睡一樣，為什么又要醒來……”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但身——”
“不要再讓我聽到你說那句話！”
沒有雙腿的人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直與他保持兩米距離。
“我不說了，但身——島主和喬托先生一直在想辦法，我們也不能失去信仰?！?p> “信仰？哈哈，可笑的信仰，不過是欺騙傻瓜的故事罷了。我再也不會相信了，再也不會……”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傻瓜，該用餐了，到科學(xué)飯點了，你這傻瓜?！?p> 話音剛落，“梆梆梆”的敲鑼聲就從空中響起，巡邏人穿著特有的不打領(lǐng)結(jié)的制服帶著友好的微笑循著“O”型軌跡提醒人們到科學(xué)飯點。一些心情不錯的島民與他寒暄幾句，大家都對彼此的存在感激不已，并且為巡邏人這種職業(yè)表達(dá)自己的欽佩和向往。
“我們是沒希望了，只有成績足夠優(yōu)秀的人才能擔(dān)當(dāng)巡邏人的職業(yè)?！比诵械郎系囊粋€行人沖身邊的人說道，那人手中捧著一個冰盒子，看方向，剛從斜塔那里出來。
“后悔學(xué)生時代沒有好好聽從牙七校長教導(dǎo)，否則就不會時常因買不起苦液的問題而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里，現(xiàn)在好了，為了購買冰盒子的事，我的島幣又用光了，也許我明天還得去一趟，那里快成了我的第二個家，監(jiān)獄長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看到我了?！笔掷锱踔凶拥呐苏f。
“那就想辦法賺錢，最好今天就開始?！?p> “說的容易?！?p> “沒聽喬托先生說？他要尋找蕭的對稱音，如果我們找到，可是能賺的一大筆?！?p> “說的容易，先不說全黑島只有喬托先生會吹竹蕭，我們又哪里懂得什么音樂，更何況什么對稱樂，對稱又是什么東西？不行不行，我的腦袋太疼了，除了身體，我都不愿花費心思在其他事上。倒不如在街頭耍個雜技，討些錢來，對了，明天是個熱鬧的日子，明天就可以，到時會有很多觀眾在，即便大家再是吝嗇，也能保證我下個月工資發(fā)放之前不被餓死，并且每天都有苦液喝?！?p> “好吧，不過快看——喬托先生的告示已經(jīng)貼出來了，確實在尋找對稱音。”
“聽說一個月前喬托先生差點自然死亡，會不會因此留下后遺癥，腦袋不靈光了?！?p> “身體保佑，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他不像是會瞎胡鬧的人，除了總是要出島外?！?p> 喬托很快就把尋找蕭的對稱樂的事情張貼出去，而且科學(xué)飯點過去后，也有很多人來斜塔湊熱鬧，以及因為熱心或謀取錢財而自告奮勇的。
“喬托先生，雖然我不知道什么叫對稱，但我想我的聲音可以試一試?！毖策壢耸桩?dāng)其沖。他并非為了錢財或名利，單看他一張正直友善的臉龐就知道。他是單純的來幫助喬托先生，就像他之前所說的，隨時愿意為喬托先生效勞，在他工作完成后。
喬托站在塔頂吹簫，用眼神和手勢示意他開始。巡邏人一本正經(jīng)的開始敲鑼，節(jié)奏附和著喬托先生。但時間過去很久，沙漏里的沙子都快流失殆盡了，還是沒有什么動靜。喬托在看向巨大的玻璃沙漏時順便看了一眼它對面的大猩猩，不知怎么的，頭有些暈。但他依然決定堅持下去。
他的簫聲始終不停，但所謂的對稱音的對象卻不斷變換。吹口哨的、鼓手掌的、甚至有打噴嚏的、咳嗽的、還有貓狗的叫聲。前來應(yīng)和的聲音越來越離譜，越來越隨意，這使得一直堅信喬托先生必有深意的看者也不免心中動搖，認(rèn)為喬托先生因為一個月前的自然事件，至今未曾痊愈，想必留下了后遺癥。加上昏睡時間快到了，很多人選擇回家。
其實不光他們，就連喬托也覺得越來越可笑。但盡管滑稽不堪，他還是選擇繼續(xù)，因為他再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能這樣頗為盲目的不斷嘗試，期望可以歪打正著，總比坐著不動的好。他的腮幫隱隱作痛，對面躺在主人懷里懶洋洋的黃花貍貓隔上很久才會喵喵叫幾聲。
就這樣持續(xù)了很久，其后遛鳥的、帶蛐蛐的、還有現(xiàn)場表演流水聲、下雪聲的，無一例外，喬托與他們配合，但是結(jié)果別無二致，直到所有人都在時間的威脅下離去，最后只剩下他一個人。
喬托緩緩踱步走到大猩猩雕塑面前，盯著它的眼睛許久，突然揚手，在它腦袋上打了一下，不輕不重。
“大猩猩，你確定沒在耍我？”說著他不由抬手揉了揉臉頰。
但很顯然，大猩猩不會回答他的問題。
喬托從懷里掏出一個厚實的信封，黑色的，一路拆著，一路回斜塔。竹蕭被他別在口袋里。
在眾人都在往家里趕的時間，腿車道上還有往斜塔方向趕的乘者。
其中一個是擁有爆炸頭的小姑娘，身材肥胖，宛如一個皮球，但不可否認(rèn)，她看起來很可愛，只是穿的衣服有些破舊，加上不怎么打理的亂發(fā)，使她整個人看起來灰撲撲的，有些邋遢。
這不免要人懷疑，為什么她會選擇腿車出行，畢竟它的費用足夠她給自己買一把可用很多年的好梳子，或者一套令人眼前一亮的新衣服了。
也許是有急事。有很大的棘手事需要喬托先生幫忙。這里的人都知道，有事就找喬托先生，只要你能支付足夠的報酬。聽到胖女孩兒口中的喃喃自語更加讓人確信了她的目的。
“尊敬的喬托先生，請您務(wù)必幫我這個忙。您一向是黑島最為正直善良的人。盡管大家說您更愛錢財，但我深知您只是為出島籌備資金，況且那都是您應(yīng)得的。您為尋找各種材料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甚至是一些不為人知的冒險。所以，尊敬的喬托先生，也許您可以把我引為知己，幫我這個忙。告訴那個沒有雙臂的守墓人，我是您的朋友。”胖女孩兒惴惴不安的念念叨叨，一手握起拳頭放在胸前，看起來非常缺乏底氣。
而更糟的還在后面，只見對面腿車道，往她相反方向而去的一個身穿長袍的銀發(fā)老太太沖她大吼：“沙雅！你今天又逃課了！你太囂張了，明天我一定會處罰你！”
胖女孩兒的喃喃自語被打斷，但出乎意料的，她并沒有對以往害怕的牙七校長露出恐懼神色，尤其當(dāng)她談?wù)搼土P的時候，因為她被更大的麻煩所絆住了。和很多人一樣，她的原因也和紅色火球事件有關(guān)。雖然她有幸免遭于難，且孤身一人沒有牽絆，但看到島民這么悲慘的樣子，哪怕她身無分文，也依然想要盡一份薄力。當(dāng)然，她的私心也是有的。她一向不喜歡學(xué)習(xí)，是以連黑島中學(xué)最基本的《黑島法》都未曾仔細(xì)研讀，甚至都未曾翻閱一遍，是以無意中闖了大禍。沒錯，她在五感公墓表演踩高蹺時，不小心將那里一個沒有雙臂的守墓人的腳給踩出了血來。當(dāng)時她就嚇壞了，雖然她不太懂得法律，但也知道身體對每個人的重要性，更何況那個人還有生理缺陷，更加不能這樣大意對待。正在她苦思冥想琢磨怎么道歉才能表達(dá)出她的愧疚之心時，就聽到他的同伴，另一個守墓人憤懣的說要帶她見法官，送她坐監(jiān)獄。因為她的行為觸碰了法律——無論偶然或必然，傷害他人身體，使之產(chǎn)生疼痛感乃至流血的，處十年以上二十年以下監(jiān)禁。
聽到要被送去坐牢，她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由結(jié)巴起來，還因為恐懼而失去平衡，從一米多高的高蹺上摔下來。摔下來的時候又——把那個她踩出血來的雙腳的主人的鼻子砸出了血。這下不止他的同伴，就連周圍看熱鬧的人也不依不饒，沒有一個替她說話的，盡管她表演踩高蹺的本意是來進(jìn)行慰問。她只是想，慰問不分身份，不一定只有像身體島主和牙七校長那樣的人才有資格在公眾場合發(fā)表慰問演講之類的。但她似乎太過輕率了，可她來不及在那種危機(jī)時刻進(jìn)行深入反思。因為她已經(jīng)被兩個守墓人架著胳膊往法庭的方向走。
“不然你以為大家總是保持兩米距離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防止這種意外。自然意外已經(jīng)夠多了，我們就該盡全力避免人為意外！”有人好心提醒，語氣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胖女孩兒想為自己辯解，但那一瞬間她仿佛喪失了語言功能，尤其是兩旁的人均是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
“等等——”快要被拉進(jìn)法院，她還是不愿接受這個事實。她不愿在封閉的監(jiān)獄度過半生，她本以為自己身為孤兒，每天還要為生計，為學(xué)習(xí)發(fā)愁已經(jīng)是悲慘至極的事情了，卻沒想到有一天厄運會更沉重的降臨在自己頭上。而為了拒絕這份厄運，她決定違背自己的信仰，對它說謊，因為再無別的辦法。
“我可以以身體的名義發(fā)誓，我是喬托先生的朋友。”
果然如她所料，兩人放開她的手臂，雖然想要反駁，但因為她以身體的名義發(fā)誓，反而不知道該怎樣質(zhì)疑了。因為在黑島，質(zhì)疑一個人的身體，是對他的侮辱，對身體信仰的侮辱。誰也沒想到她會以這種名義撒謊。因為撒謊者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受到絞刑的處置。
“你——”
胖女孩兒回憶到那個驚險畫面，身子不由再次抖動。身體保佑，他們果然放開了她。而且鑒于時間不多了，他們打算明天去斜塔找喬托先生求證。如果發(fā)現(xiàn)她在欺騙大家，就會處以絞刑。所以她才不惜花“大錢”，連忙趕著坐腿車找喬托先生。至于速度更快效率更高平衡性能更好的耳朵翅膀，那太昂貴了，無論怎樣她也負(fù)擔(dān)不起。
“牙七校長，如果您知道我剛剛遭遇了什么，一定不會再沖我發(fā)火的。”沙雅可憐兮兮的說。而牙七校長早已隨著腿車跑遠(yuǎn)了。
但她沒想到會有人回答她。
“你的遭遇和喬托先生有關(guān)？”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沙雅。沙雅聽到略感熟悉的聲音，不由回頭望去，只見一個滿是皺紋的手從臉上拿掉一張報紙，慈祥的望著她，充滿善意。沙雅第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這樣和藹可親的老者，只能是身體島主。
但她第一句話卻是另一個問題，“牙七校長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您？”連她這樣不關(guān)注黑島大事件的愛逃課的學(xué)生也知道，身體島主和牙七校長交往密切。
身體島主聞言挑了挑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她：“你看起來遇到了大麻煩?！?p> 沙雅再次苦著一張臉回道：“身體島主，據(jù)您了解，您經(jīng)常和他打交道，喬托先生是個善解人意的人嗎？”
“不是”身體島主再次搖頭，回答的很干脆，這不假思索使得沙雅頓時垂頭喪氣。
“不過——”
身體島主的語氣似乎有回轉(zhuǎn)余地，沙雅趕忙坐直身子，滿懷期待的盯著他皺巴巴的嘴，期待里面最好能開出最燦爛的嘴巴花。
“不過？”
“如果你有足夠的錢財，也許喬托先生會幫你，但看你的情況……”身體島主又一次搖搖頭，“似乎不容樂觀。倒不如和我說說你的煩惱，也許我可以提供幫助?！?p> 沙雅仿若突然看到救命稻草一樣，煩惱就要脫口而出，尤其對上他慈善的眉眼時。但一瞬間又意識到了什么，意識到了身體島主的身份。他的身份與他制定的法律，會使他比島民還要嚴(yán)苛。如果她真的告訴他真相，恐怕他比誰都清楚自己不是喬托先生的朋友。這樣她就不用去坐幾十年的牢了，會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處以絞刑，還要背上背叛身體信仰的罵名。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這事只能喬托先生來辦?！鄙逞判奶摰恼f。
身體島主也不再追問，沙雅見他不說話，不禁再次扭頭看他。發(fā)現(xiàn)身體島主表情凝重的盯著黑島上空的月亮，似乎在擔(dān)憂，又似乎在害怕。
“它一直都在那里陪伴著我們，一點兒不變。但把它和紅色火球扯在一起，我總覺得對它不公平?！鄙逞培止镜?。
身體島主收回視線看了沙雅一眼，還是沒有說話。黑色斜塔已經(jīng)到了，就在他們眼前。兩輛腿車一前一后向左跳躍，一腿單膝跪地，等待沙雅和身體島主下車后，再是回轉(zhuǎn)，去往它們本來的地方。
身體島主沒有急著上去，他往斜塔眺望，在第九層看到了拿著巨型木制望遠(yuǎn)鏡的喬托先生在觀察月亮，并且手中拿著紙筆似是在計算。當(dāng)即皺緊眉頭，而后嘆了口氣，“還是來晚了一步，被他知道了?！?p> 不經(jīng)意聽到這句話的沙雅不由反問：“知道什么？沒想到您也來找喬托先生?？茨臉幼雍孟褚灿龅搅耸裁创舐闊！?p> “沒錯兒，我遇到了大麻煩?！鄙眢w島主這次回答了她的問題。
看著身體島主抬腳進(jìn)塔，沙雅連忙跟上去，她抱著高蹺走的有些慢。
“身體島主，您等等我！”清脆的說話聲回蕩在石頭砌成的塔內(nèi)，傳到了專心計算月全食時間的喬托耳朵里，意識到有客人來訪，而且有身體島主，他當(dāng)即明白了他的來意。不過他已經(jīng)晚了一步，對于出島的秘密，他已經(jīng)從歷任島主的信件里窺探一二，這些信件是今天拜訪身體島主時從他的書房里“順”出來的。他本以為他不可能很快察覺，而他也準(zhǔn)備明天趁他到五感公墓進(jìn)行慰問演講時再偷偷把它放回去，但現(xiàn)在看來沒有必要了。
月全食日期不在今天，在明天。
只有一天時間了，一天時間……他該如何取舍？繼續(xù)愚蠢的像個白癡一樣尋找沒有希望的對稱音，還是索性干脆點，出島？如果出去后，他還能回得來嗎？當(dāng)出島的方法和日期就擺在眼前時，喬托有一剎那的猶豫。
他不由得走回房間，打開他珍藏在機(jī)關(guān)里，一直在描繪的巨型畫，那是他的夢想。看到它，他的心再次堅定。他愿意相信，紅色月亮事件，是和昏睡、以及自然死亡沒有區(qū)別的事情，雖然沒人知道原因，但不妨礙它的真實存在。也許這也是大家該承受的，所以無所謂不公，無所謂可憐，只是那是人們該承受的，也許是愛護(hù)身體的行動還不夠，所以遭受了懲罰。喬托這樣催眠自己，好像能說服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絲懷疑和愧疚。
“看來你已經(jīng)決定好了。”身體島主已經(jīng)從樓梯上爬上來，當(dāng)他看到喬托先生的表情時，不得不下了這個結(jié)論。
這真的是必然要發(fā)生的事嗎？身體島主想。沙雅從他身后探出腦袋，明明她才是更年輕的女孩兒，但爬到九樓卻早已氣喘吁吁。而身體島主，二百歲高齡，依然健步如飛，輕松自如。這不難讓她生出膜拜之心，心生贊嘆，“身體”的榮譽稱號果然實至名歸。
但她沒有忘記自己的正事，這關(guān)系到她的生命。
“喬托先生，您能，答應(yīng)做我的朋友嗎？”她惴惴不安、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一句詢問，換來了喬托先生的一個眼神，而后沙雅得到了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
“不能”。
毫不猶豫拒絕的喬托先生順便起身，將整理的很好的黑色信封原封不動的還給身體島主。
“很抱歉，但我不后悔?！?p> 喬托將東西歸還給主人，便繼續(xù)到塔窗外計算具體時間，明天的具體時間。這時身體島主問他：“即便大家不太關(guān)心身體以外的事，偷竊罪也是很重要的罪責(zé)，你不怕我送你進(jìn)監(jiān)獄嗎？”
喬托不停計算的動作剎那間停止，黑漆漆的眼珠像是要把最終計算出的數(shù)字像紅色火球一樣將它燒掉。他難得露出孩子氣的驚訝，面上是毫不掩飾的不可思議，以及一絲無言以對的怔愣。
身體島主見他這樣，好奇的走過來，朝紙上瞄。他雖然知道月全食時刻是出島的唯一辦法，但月全食是什么時候，怎么出去，一概不知。他就知道全黑島只有喬托先生才能計算出月全食時間，但看他的神色，不像沒有計算出，也不像……得出結(jié)果。
“你……”
“……我又被耍了……”喬托輕聲道。他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將紙張撕了個粉碎。
“被誰？難道信上是假的？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