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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擊穆紫郵件的回復鍵,往里面一口氣輸入了十幾個字,但很快他又把那些字抹掉。反反復復幾次,他終于寫好向她道別的話,按下回復按鈕。
“很抱歉,你們會議那段時間我可能有出國安排,先別把我安排上。有機會我一定參加你們的會,對我而言,是一種學習?!?p> 體面而有余地,沒有情緒,不露聲色,好像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異樣。林浪又打開自己的回復,讀了幾遍后很滿意。他抬眼往窗外望去,天色已經(jīng)大亮,又是一個晴朗的秋日。
他緩緩站起來,忽然感覺身體搖晃,馬上就要摔倒。他掙扎著快走幾步來到床前,倒在床上。他感覺心臟在劇烈跳動,手腳冰涼,微微顫抖。他不想呼叫此時正在隔壁房間沉睡的艾蓓,他忽然特別恨她,不想見她。他渴望穆紫,他要替她拯救自己。
他劇烈喘息著,呻吟著,額頭上滴下一粒粒汗珠。穆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別怕,沒事的,不著急?!?p> 他對她微笑,他知道她正在緊緊擁抱他。借著心里的穆紫的力量,他終于伸手夠到床頭柜的抽屜,取出藥盒,用顫抖的手取出藥片,放到嘴里吞了進去。
他閉著眼睛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不知是藥物的實際效果還是安慰作用,他的心臟慢慢恢復平靜。歸位的靈魂在痛苦地顫抖,在他心底大聲呼喊,發(fā)出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嘶吼。他聽到泰戈爾的痛楚,聽到自己的哀嚎:
“我把我的痛苦說得可笑,因為我怕你會這樣做。我想用寶貴的名詞來形容你,我不敢,我怕得不到相當?shù)某陥?。因此我給你苛刻的名字,而夸示我的硬骨。我傷害你,因為怕你永遠不知道我的痛苦?!?p> 到了吃早飯的時間,他迷迷糊糊地聽到外面有艾蓓走動的聲音。她一定以為他還在睡覺,哪里會想到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段劫難,與他深愛的人共歷生死。他忽然有一種勝利的喜悅。他和穆紫贏了,雖然他們不能在一起,但他們就在艾蓓的隔壁同生共死,還有什么比他們的精神愛戀更浪漫更有力的事情呢?
他雖然拒絕了她,不再去見她,他將永遠留在艾蓓的身邊,但他們還是贏了。他和穆紫永遠都在一起,用心,用魂,用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力量相互支撐彼此的生命。
穆紫給林浪發(fā)完郵件后起身去水房打開水。她把水壺放到鍋爐的水龍頭下,扭開開關(guān)。手上突然感到刺痛,她低頭一看,開水已經(jīng)從壺口漫延出來,她趕緊縮回手,險些把水壺扔到地上。她嘆一口氣,后悔剛才發(fā)送了郵件。
她是多么依戀林浪?。∪找沟乃寄羁缭綍r間和空間,他們的戀情在一天天加深,經(jīng)歷了情感所有的階段,現(xiàn)在已經(jīng)難舍難離。她要見到林浪,她盼望他的回復,沒有他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回到辦公桌前,又打開電腦。這么早發(fā)的郵件,林浪怎么可能收到,更不可能回復她。但她已經(jīng)沒有耐心再繼續(xù)等待,她一刻都熬不下去,她偏執(zhí)地相信奇跡一定會發(fā)生。不管是什么樣的回復她都要看到,她要與他聯(lián)系,她要知道他的存在,哪怕只是在電腦另一端的存在。她要知道他的心在鮮活地跳動,在為她而跳動。
電腦屏幕上還是剛才她給林浪發(fā)送郵件的頁面,她用微微顫抖的手刷新了頁面。出乎她的意料,又好像正如她所料,屏幕上赫然出現(xiàn)一封新郵件。看到發(fā)件人的名字她幾乎快要昏厥,心“砰砰”狂跳。那是林浪,林浪與她同時守在三千里河山的兩端,坐在無形的網(wǎng)絡(luò)兩端,面對著面。
“很抱歉,你們會議那段時間我可能有出國安排,先別把我安排上。有機會我一定參加你們的會,對我而言,是一種學習?!?p> 穆紫萬念俱灰,失神地坐在辦公桌前。她一年多的思念全是謊言,自欺欺人的謊言。林浪怎么會像她一樣幼稚而癡迷呢!他是個大人物,見多識廣,有成功的事業(yè)和幸福的家庭,他怎么能和自己一樣去幻想一段虛無縹緲的愛情呢?對于他而言她算什么?不過是他每年接觸一次的工作伙伴,是他生命中再普通不過的匆匆過客。
有一瞬間他確實愛過她,她相信這一點。他痛苦掙扎的表情一生一世都印刻在她的心上,告訴她他曾經(jīng)愛過她一瞬間。但對于他而言,那只是一瞬間的浪漫而已,就像一場戲劇表演,結(jié)束后就帶著美麗虛幻的結(jié)局飄然而去。只有她這種白癡才會把瞬間當作永恒,把偶爾的癡迷當作永世真情。
穆紫突然清醒,狠狠抓住一綹頭發(fā)使勁搖晃自己的腦袋,想留住頓悟的清醒。她怕自己改變主意,怕自己不可理喻的癡迷再闖出什么禍事,草草寫下幾句話后,立即點擊了發(fā)送按鈕。
“非常感謝您這么多年來對我們的支持。在時間和身體條件都允許時,期待您能參會!再次感謝!”
穆紫忽然感到解脫,還伴隨一種成就感和快感,她終于了斷了一年多來一廂情愿的痛苦相思。這一年多來她的思念有多深,痛苦有多重只有她自己知道。想他,牽掛他,擔心他,祝福他,無時無刻不在惦念他。她曾經(jīng)單純地相信他的情況與她大同小異,還為此替他擔憂,不希望他像她一樣陷入。
現(xiàn)在看來她是多么可笑啊,她是一個十足的愛情傻瓜。她注定就是要被傅茗傷害的,因為在愛情上她一無是處,毫無天分,過于天真迂腐。原來她只以為是自己不幸遇到了傅茗那樣的人渣,現(xiàn)在看來問題出在她身上,是她的人生觀存在問題,夢想和現(xiàn)實不分,沉迷于理想和夢境而不切實際。生活畢竟是現(xiàn)實的,沒有人能把理想當飯吃。
林浪病了,在穆紫的學術(shù)年會召開之際。林浪沒有出國,而是住進了醫(yī)院。他的腰病復發(fā),醫(yī)生建議他做手術(shù)。
“腰椎手術(shù)是有風險的!”手術(shù)前艾蓓反復跟他重復醫(yī)生的話,憂心忡忡。
“反正也得做手術(shù),聽天由命吧!”林浪望著坐在他床邊的艾蓓說。
艾蓓握住他的手,沉默了很久?!霸豪飵湍阏伊耸欣镒詈玫尼t(yī)院,醫(yī)生也是最好的,應該沒問題!”
但林浪知道,手術(shù)的成敗還有很多諸如自身身體條件等多方面因素,兇吉難料。腰椎手術(shù)的最大風險就是手術(shù)失敗導致癱瘓,雖然幾率不大,但可能性還是有的。其他的風險還包括術(shù)后感染、各類并發(fā)癥等等??傊?,在簽手術(shù)協(xié)議前,醫(yī)生會把所有聳人聽聞的危險都告知病人。即將上手術(shù)臺的林浪,不知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下午三點多,林浪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艾蓓坐在他身旁,靜靜望著他,他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窗外滿眼是陽光,此時正是這座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城市最好的季節(jié)。
他把視線從天花板移向窗外,看一眼陽光,在心里向它暫別,向他生長了半輩子的城市暫別,向他的愛暫別。他那飄忽不定的愛呀,此時與他即將面臨的考驗相比是那么虛無縹緲,卻又近得觸手可及。
門忽然打開,兩個身強力壯的護工推著手術(shù)車走進病房。艾蓓站起來,不安地看向他。有那么一瞬間,他看到艾蓓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絕望。他也望向她,沒有他原來準備的那么堅強,他沒有擠出笑容。
兩個護工將他的身體連同身下的床單一頭一腳平托抱起。被抱起來的一霎那,他感覺身體突然無力,仿佛沒有了知覺,死氣沉沉地不斷向下墜落。他下意識閉上眼睛,把他這具了無生氣的身體交給他看不見的神明。護工有力的雙手弄疼了他,因為恐懼,他的身體愈發(fā)沉重,兩個護工費了很大力氣才把他連拉帶拽抱到擔架車上。
艾蓓是怎么與他告別的,她有沒有哭,他都沒有看清楚。躺在手術(shù)車上的他只剩下自己,像他當初剛生下來一樣,一個人孤零零地被兩個不相識的陌生人推著,穿過熙熙攘攘的醫(yī)院大廳,上了電梯,最后進入一個密閉房間,到達一個不知要把他帶向何方的寂靜世界。
幾個身穿綠色手術(shù)服,戴著口罩,包裹得根本看不清樣子也聽不到聲音的醫(yī)生,開始在他附近忙碌。當他被注射一種藥物后,瞬間好像暈厥了過去。他還極力掙扎想讓自己清醒,想確認自己仍然活著。
但他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只好任由意識不斷模糊。在越來越微弱的意識中他出現(xiàn)了幻覺,他看到自己此時就像嬰兒一樣躺在穆紫的懷中。穆紫緊緊抱著他,不斷收攏雙臂,好像要把他融進她的胸膛,不讓他再害怕。他的身體在穆紫的肌膚里越縮越小,最后與她貼到一起。他不再是自己,他沒有了知覺。
愛不能阻止死亡,但它卻與死亡同在。
術(shù)后的林浪靜靜躺在擔架車上被護工推回病房。他還沒有從麻醉中清醒過來,蒼白的臉上了無生氣,往日的犀利和銳氣無影無蹤,讓艾蓓懷疑床上躺著的并不是林浪。如此虛弱的林浪把艾蓓的心掏空了,她眼睜睜看著兩個陌生人把她丈夫虛弱的身體從擔架車上平托著抱到病床上,她卻無力動彈,不知道該怎樣去保護他,去疼愛他。
他需要她的疼愛嗎?他剛剛經(jīng)歷了劫難,他的身體被劃開再合上,他被重新構(gòu)造了一次,獲得新生。在重生的那一剎那他一定非??謶执啵菚r他心里會想到誰?一定不是自己。艾蓓的心里悲哀凄涼。
夕陽透過窗戶照在林浪的病床上,他蒼白的臉被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澤。林浪仿佛聞到了陽光的氣息,眼前有一片紅彤彤的光影在晃動。他沒有立刻睜開眼睛,他想在重新看到世界之前再與他的夢想依偎纏綿一會兒,哪怕只有片刻。他想在心里永遠留住那片溫暖的紅彤彤的顏色。
有人用手觸摸他的臉頰,他知道那一定是艾蓓,絕對不會是穆紫。穆紫只會用靈魂安慰他,永遠不知道他都遭受過怎樣的肉體折磨,歷經(jīng)過怎樣的風險。艾蓓一直守在他身旁,他此刻需要她,他虛弱的身體需要她的照顧,他必須睜開眼睛向她妥協(xié)。他虛弱地睜開雙眼,看到艾蓓那雙潤濕的大眼睛。
“手術(shù)挺成功的,你沒事了!”艾蓓輕聲說。
林浪閉上眼睛,微微點了點頭。艾蓓的聲音縹緲細弱,就像他此時的身體,癱軟無力,沉甸甸地下沉,仿佛不屬于他自己,靈魂卻飄忽不定懸浮于空中。
他感覺自己脆弱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不想思考也無力思考,一點正常的理智都不想有,只想躺在床上任人擺弄,他只負責本能地呼吸和生存。也許混沌的初生狀態(tài)才是一種自由吧,可以無所顧忌地卸下責任,不用考慮不負責任的后果和代價。
后半夜他開始低燒。艾蓓在他旁邊的床上睡著了,全然不知他的痛苦和呻吟。他想叫她,卻無力發(fā)出聲音,嘴唇動了動卻連不成字句。他渾身的肌肉酸痛,身體僵硬得像一塊鐵板。他想克服身體的麻木和無力,掙脫令他窒息的束縛。
他本能地想翻個身緩解痛苦,卻發(fā)現(xiàn)渾身上下都連著管子,像無數(shù)條繩索把他緊緊捆在床板上,無法動彈。他徒勞地掙扎了很久,卻發(fā)現(xiàn)根本抵抗不了意志的混沌和肉體的孱弱。過了不久,他陷入昏昏沉沉的夢境。
天亮了!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他躺在明亮的病房里,身上的管子不見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由遠而近向他走來,由虛到實,漸漸清晰。最后她走到跟前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靜靜看著他。
“穆紫!你怎么來了?”他在心里叫她,嘴里卻不敢發(fā)出聲音。他知道這一定是夢境,他不敢驚擾她,他怕一旦出聲,她就會消失。他虛弱地沖她笑了笑,像個孩子一樣歡喜。她卻哭了,伸手輕輕撫摸他蒼白的臉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忽然換上護士的衣服,全身白得像雪,林浪差點以為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站起身,一圈接一圈輕輕搖動病床側(cè)面的把手,讓他的身體隨著床板的緩緩移動微微坐起。她總是那么溫柔,就像她每次在會議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一樣,讓他不由自主地陷落,不可控制地跌進她柔軟的懷抱里不肯醒來。
每次接他時她都怕他餓,給他準備夜宵,但她從來不陪他一起吃飯。那時他很強壯,不需要她的陪伴??纱藭r他沒有一絲力氣,嬌弱得像一個嬰兒,再不喂他吃飯,他就會枯萎死去。她猶豫不決地端過碗,用湯勺喂他吃飯。他像個孩子緊緊盯著她看,生怕目光一旦離開她就會立刻消失。
她把這么年對他所有的愛都化成手上的溫柔,包裹他的身體。她給他喂水,水像她流出的眼淚涌進他的心房,流過他的全身,滋潤他僵硬的肌肉,融化他每一處疼痛,愈合他每一寸傷口;她用溫熱的毛巾擦拭他的身體,她的手游遍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膚,把她深沉的愛和年輕機體的活力全都送給他,讓他重獲生命。
她動作輕柔,手腳麻利,好像已經(jīng)伺候了他一生一世。碰到他的身體時她沒有臉紅,他也神情自若,毫不退避。精神之愛終于得到真實具體的圓滿,靈與肉在虛幻的世界里完美融合。
清晨,當林浪睜開眼睛看到病房里第一縷陽光時,回想剛才的夢境,他臉紅心跳。但接下來的一整天,夢里的景象卻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自信得好像真實發(fā)生過一樣。不見面時的林浪就是有這種自信----大膽想象的自信。
林浪完全康復后,又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之中。但這半個多月的與世隔絕,卻讓他的心一度封閉在現(xiàn)實、回憶、夢境共同組成的狹小世界里,在忙碌的工作中也時不時會出現(xiàn)想象和幻覺。住院期間,在需要別人照顧他穿衣吃飯甚至大小便的時候,他虛弱無力,毫無用處,像一個無助的只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孩子。
這個時候如果照顧他的是穆紫,他該多么無地自容?。】稍谛睦?,穆紫的聲音卻告訴他:“我愿意,心疼你都還來不及!”夢里的那個穆紫細心護理他,像個義無反顧的母親??墒钦嬉诺浆F(xiàn)實中,穆紫跟著他會幸福嗎?
壞就壞在他們的理智和冷靜把現(xiàn)實中所有的缺陷都隱藏了,他們永遠也不知道現(xiàn)實會多么讓人失望,而只記得夢想的美好。他們倆把夢想的大餅不斷擴大,最后使欲望飄然天上,無法落地。 3
林浪拒絕了穆紫,沒有來參加信息院的學術(shù)年會。穆紫失戀了,林浪給她的打擊比當初傅茗給她的打擊還要大,這一點是穆紫萬萬沒有想到的。她瘦了十幾斤,深陷的眼窩使她的眼睛又大了一圈,只是眼睛周圍都是厚厚的眼袋和濃重的黑眼圈,看上去衰老了幾歲。
但她表面上還得維持平靜,不能讓外人看出來什么。她照例有條不紊地辦會,會議仍然如期舉辦。只是她的心已經(jīng)空了,隨著那個沒來的人飄到他所在的方向,流落到無邊無緣的天際。
大會場的講臺上依舊不斷有專家上來又下去,走馬燈似地在她眼前晃悠;她也仍舊像每次有林浪參加的會議一樣,坐在下面安靜地聽報告。但她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滿腦子裝的都是林浪,是林浪和她之間曾經(jīng)的愛情。
她以為林浪沒來就意味著他們的愛情結(jié)束了,但她卻漸漸發(fā)現(xiàn),對于她而言,愛情正在以一種全新的方式重新開始。她一直說服自己林浪已經(jīng)背叛她,不要再去想他,他已經(jīng)與她無關(guān)。但無論如何她就是無法忘記他最后一次離開她時的眼神。
那絕決的眼神里包含的絕望和痛苦讓她心顫,讓她又重新回到原點,又一次問自己,究竟為什么會喜歡林浪。她回答不出所以然,但就是不能阻止自己重新相信他,不能停止對他的思念----對他們彼此動心一刻的思念。她無法忘記他,無法忘記他們之間一剎那的愛情。
講臺上不管誰在做報告,仿佛他們的身影都幻化成林浪。那是十年來林浪在這個講臺上留下的身影啊!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風雨無阻地默默支持了她十年!怎么能因為他的一次拒絕----語句委婉留有余地的拒絕,就全然否定他對她深摯的情誼呢!穆紫恍然領(lǐng)悟到林浪拒絕她的不得已,領(lǐng)悟到他的良苦用心。
回到BJ后穆紫終于病倒。她太累了,傷心欲絕,心底只剩下絕望。夜里,她的身體燃燒起來,躺在床上渾身酸軟,有氣無力。不知是因為思念而生病,還是在生病的時候特別容易思念。
一年以來她掙扎煎熬的點點滴滴像密密麻麻的針頭刺痛她的心。她和林浪相知相惜的每一個瞬間像電影鏡頭在她眼前反復出現(xiàn),與發(fā)熱的大腦、滾燙的身體一起,將她沉入無底深淵,又將她拋向快樂天堂。她忽而渾身發(fā)冷瑟瑟發(fā)抖,忽而全身滾燙大汗淋漓。
在高燒不退的迷離夢境中她見到了林浪。他抱著她,抱著她灼燒的身體不停親吻,身體跟她一起顫栗。他在她耳邊急切地懇求她:“穆紫,你別死!”
她勉強睜開眼睛,卻看不清他。他虛幻的面容仍像一年前一樣沒有表情地注視著她,聲音卻高亢而急促:“穆紫,你快醒醒!”
清醒后的穆紫腦海里裝的都是一年前林浪與她對望時清澈的眼神,那么圣潔,那么真摯,那么困惑卻又那么堅定。三百六十多天過去了,她都不會忘記,以后也永遠不會忘記。那是她的一生一世,她永遠不會改變的永恒!她這一生不會再遇到那樣深沉、自控、迷茫而又堅決的表情,不會再遇見他那樣純潔高尚的男人。那是萬古冰川上不曾被玷污過的冰雪才有的純潔,遺世獨立,攝人心魄。
穆紫屏蔽一切外界的聲音,一切外界的干擾,把自己封閉在只有林浪的世界里。當心能穿越一切障礙連在一起,想到一起,可以無聲地溝通時,所有交流都是多余的。
連在一起的心是一種能量和磁場,自有它們相溝通的方式,不需額外的載體,超越了物質(zhì)世界各種定律的牽絆。有心在,信息的交流就無所不至,他相信,她也相信,他們都堅信。那是信仰的力量,是無聲的陪伴。
穆紫因為生病請了一個星期的假,這是她工作十幾年來第一次請病假。一周后再上班時,恍如隔世,面對熟悉的工位她若有所思。工作于她而言已經(jīng)成了一種生活背景,一種基本的謀生手段,為她提供生活必需的經(jīng)濟條件。她要開始全新的屬于她的生活,把工作只作為其中一部分。
她要構(gòu)筑自己的世界,用自己的方式重新開始生活。她要把“業(yè)余職業(yè)”變成開啟新生活的鑰匙,在興趣愛好上花更多的功夫,全身心地去探索和觸摸新的世界。那個世界中也要有林浪的精神陪伴,但他們不會越過精神層面半步。她要和他獨立地分別面對彼此充實的生活。
經(jīng)過幾個月的恢復,2016年的春天,林浪已經(jīng)能出遠門旅行了。他想趁自己還走得動,抓緊時間去一趟云南。那是一直藏在他心底的地方,遙遠而神秘,是寄托他無處安放夢想的理想場所。那里是高原,是陽光充足的地方,是離天最近的地方,他可以瞭望心中天堂的美景。
今年春節(jié)過后,云南的一個學術(shù)組織邀請他去做報告,他眼前一亮,意識到他心心念念的一個愿望很快就要實現(xiàn),他興奮處恨不得馬上就出發(fā)。不敢去見穆紫,決定與她分離,那就把他一個人放逐在天地之間吧,在飄泊中完成與她心靈純凈的融合!
臨行前一天,林浪在臥室收拾行李,艾蓓推門而入,臉上掛滿疑慮和擔憂?!耙霾畎??你做完手術(shù)后還沒出過遠門,一個人行嗎?”
林浪微笑著看了她一眼,埋頭繼續(xù)收拾?!拔覜]事,恢復得挺好。至少現(xiàn)在看不出有什么大礙。我也得出去活動活動,肌肉得經(jīng)常練,才能撐住骨頭。我以前就是動得太少了?!?p> “不用我陪你去嗎?你一個人我還是不太放心。”艾蓓走到床邊坐下,低頭看了看放在床上箱子里的衣服,意識到他這次出差的地方一定不近,時間也不短,臉上的疑慮又深了一層。
林浪若有所思,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忽然打起精神,直起身體,故作輕松伸出手臂做了個伸展動作,邊做邊說:“我感覺做完手術(shù)好像重新活了一次,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你完全不用擔心?!彼f話時仍然避開艾蓓的視線,艾蓓也沒有看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浪狠下心來,堅決不要屈服于軟弱的同情心。與穆紫的分離給了他充分的理由冷落艾蓓,好像不這樣做他就會傷害穆紫傷害自己,好像艾蓓就應該承受把他留在身邊的代價似的。他明知道艾蓓什么都不知道,他這樣做對她很不公平。但他無力再強求自己盡善盡美,他只想做一個表面過得去的君子,不想連精神上背叛的機會都不留給自己。
踏上旅途坐在飛機上,林浪對他安排的這次孤獨之旅很滿意。一旦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投入到陌生人中間,林浪就覺得自己離夢想很近,離內(nèi)心很近,近到他甚至可以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以前他也喜歡獨處,但那是出自本性的自然選擇,現(xiàn)在的獨處卻有他故意營造的意味。他喜歡遠離人群,遠離他日常的身份和生活軌跡,隨意去他想去的精神故鄉(xiāng)游蕩,與他心底摯愛的人一起。
他前后左右的座位被一個旅行團包圍,男男女女熱絡(luò)的聊天吵得他無法聚集精神想象,他閉上眼睛開始睡覺。離開穆紫后,睡覺也是他躲避思念的一種方式,運氣好的時候他還能在夢中見到穆紫。
又是那個小屋。在他的夢境中,那個隱蔽在山野中的茅草小屋出現(xiàn)過幾次了。屋頂和墻壁都覆蓋著稻草,推開門里面卻各種家具設(shè)施一應俱全,方便舒適。穆紫每天給他做飯,收拾屋子,方寸大的地方她卻忙也忙不完,從來不閑著。他一直埋頭于工作,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幾乎不怎么理睬穆紫。
穆紫卻喜歡逗他,時不時用臉蹭他,用手撫摸他的臉頰。有時她拿來一個水果,先吃掉一口,再把剩下的塞進他嘴里。大部分時間里他們并不浪漫,過著最普通的日子,各干各的事情,偶爾才互相照顧,溫存纏綿,輕柔愛撫。
小屋瞬間又變成機場,穆紫來送他。看他難過得像個孩子,眉頭緊鎖神情冷峻,她就用夸張的動作逗他笑。她還沒來得及把他從呆呆不說話的一臉嚴肅中逗笑,夢就醒了。
林浪揉了揉眼睛,被舷窗外刺眼的陽光逼得差點流出眼淚。他伸了個懶腰振作精神,他決定不能辜負眼前燦爛的陽光。這種一覽無余的光明是高原的恩賜,他一定要好好享用,帶著穆紫的期待和關(guān)注,盡情享受觸手可及的明媚和溫暖。
林浪在人生第一次獨自一人的高原之旅中,走了云南的幾個地方,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把標志性景點都走了一遍。最后他回到麗江,在一家客棧落下腳。昨晚美美地睡了一覺,這幾天的疲勞一掃而光。今天一大早他就起了床,沿著客棧的木樓梯拾級而上,來到頂層的觀景臺,在藤椅上坐下來向遠處眺望。
遠處是云霧繚繞的橫斷山脈,晨曦中剛剛睡醒的納西古城古樸莊重。鱗次櫛比的黑瓦屋頂一望無際,讓人有一種恍如身處童話世界的穿越感。面對這種新奇而陌生的神秘感,林浪忽然領(lǐng)悟,原來旅行從某種角度上講延伸了他人生的長度。
世界很大,用一生有限的光陰無法完全領(lǐng)略,所以要用各種方式觸摸它的精華。通過旅行人們可以了解不同的地質(zhì)地貌,不同的生態(tài)植被,不同的人文風俗,最重要的是接觸不同地區(qū)的人,體會他們不一樣的人生,再通過與他們交流,感受人性中溫暖的大愛。
林浪正在出神,忽然聽到木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他回過頭去,見客棧的老板娘提著一個壺茶沿著樓梯走了上來。到了觀景臺上,她把茶壺放到林浪面前的桌子上,坐了下來。
“怎么樣,這趟玩得好嗎?哪里印象比較深?”老板娘問他。
林浪出發(fā)前就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了老板娘,這趟旅行的車都是老板娘幫忙聯(lián)系的,兩個人已經(jīng)很熟絡(luò)。
“松贊林寺。這是我第一次到藏傳佛教的寺院?!绷掷嘶卮?。
老板娘四十多歲,長發(fā)披肩,一身長裙曳地,顯得她的身材裊裊娜娜。她來自內(nèi)地,性格活潑開朗,逮著機會就會跟房客們聊天。
“聽說那里沒有香火,藏傳佛教不燒香,只點酥油燈,也不管升官發(fā)財之類的許愿,只保佑平安、健康和智慧?!崩习迥镎f。
“是啊,我覺得這一點很特別。原來我就一直想不通拜佛的人為什么總要祈求升官發(fā)財,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那其實是世俗之人對佛教的曲解?!绷掷烁袊@道。
“還有什么讓您印象深的?”老板娘問他。
“松贊林寺里的僧侶!原來我不知道,他們是有工作的,還都是些文質(zhì)彬彬的讀書人,畫唐卡謀生?!绷掷艘桓辈豢伤甲h的神情。
老板娘笑了:“看把您驚訝的。藏族人確實跟我們漢人不一樣,藏民族是全民信教的民族,他們中很多人叩拜兩千多公里到LS,經(jīng)過這種肉體苦行的人,靈魂一定是單純的。”
林浪看了老板娘一眼,對她刮目相看?!坝幸惶焱砩衔覅⒓恿艘粋€當?shù)氐耐了臼⒀纾刈迦说母栉璞硌菀埠苷鸷嘲?!他們性格太狂放了!?p> “他們生活在高原,生存環(huán)境太惡劣,性格就得有耐力和韌勁,不然沒法生存?!崩习迥镎f。
“我覺得藏族人與自然是一體的,各個都是天生的藝術(shù)家,音域就像高原一樣高。我們漢族客人都被他們感染了,也不拘謹了,大聲喊叫,恣意跺腳、拍手,爭先恐后給演員獻哈達?!绷掷撕孟脒€在回味當晚演出的盛況。
老板娘跟他越聊越起勁,不知不覺就進入了熟人狀態(tài)。笑著問他:“您怎么一個人出來旅行?。坑行氖??”
林浪被她突然轉(zhuǎn)換話題弄得一愣,反應過來后輕松地笑了笑:“你是開客店的還不知道,一個人到麗江的多了,不可能人人都受到挫折吧?!闭f完他大笑起來。
老板娘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旅行是一種飄泊,有人被迫飄泊,有人主動飄泊,都想找到一種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我這里的客人各式各樣,確實有很多是來療傷的,尤其是情傷。像您這種年紀一個人出來玩的旅客我還沒見過。您應該是大徹大悟的年紀了,活得一定很通達,一定是純粹來旅游的吧?!?p> 林浪微微一愣,心里五味雜陳?!拔掖_實也需要療傷。不管到什么年紀都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年輕時沒有困擾,上了年紀卻有了煩惱,只要還活著,永遠都得成長??!”
老板娘聽了他的話后不說話了,臉色也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林浪開始沒有留意到她神情的變化,看她好久沒做聲才仔細看了她一眼,看清她的臉色后一驚。
老板娘反應過來自己有些失態(tài),趕緊恢復了平靜。沉默了一會對他說:“像您這樣的男人不多?。∧幸活w赤子之心,很單純,很浪漫!”
林浪沉默不語。人生何處不相逢,這位老板娘與他素昧平生,卻一眼能看出他的心事,欣賞他的品行,這讓他倍感欣慰。能這樣與一位陌生人聊一聊真好,至少他暫時擺脫了孤獨寂寞,至少有一位他和穆紫以外的人見證了他們的情感。也許他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孤獨落寞,也許就在身邊兩步外的一個陌生人,同他們一樣在心底隱藏一個永遠說不出來的秘密,以天地為證默默相愛,直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