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林浪從睡夢中驚醒，伸手下意識打開床頭燈。他一個激靈猛然坐起，又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yīng)該動作這么猛，容易引發(fā)急病。他坐在床上緩了緩，穩(wěn)定心緒，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剛才，他又做了一個關(guān)于穆紫的夢。
他披上衣服，伸手拿出床頭柜抽屜里的眼鏡盒，打開眼鏡盒取出里面的U盤。他一直小心翼翼保存著他和穆紫都拿過的這個U盤。那天穆紫到他房間拷貝PPT時用的就是這個U盤，后來穆紫送他上車時，借由提醒他躲車的機會扶住他的胳膊。他當(dāng)時被她大膽的動作震驚了，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汽車開走后他失魂落魄，手胡亂在衣服上摩挲，發(fā)現(xiàn)了口袋里穆紫放進來的這個U盤。當(dāng)時他的眼睛就濕潤了，她知道再也見不到他，給他留下這個并不曖昧的“信物”。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U盤，只有他們倆才知道它蘊含的意義，外人是無法發(fā)現(xiàn)他們這個秘密的。林浪為她的深情和智慧動容。
對于相愛又不能相見的戀人而言，這種間接接觸的溫暖是多么親切而寶貴啊！他緊緊握著小小的U盤，好像握住了從穆紫手心傳來的溫度。他心愛的戀人啊，此刻是否也能感覺到他的體溫！
鷺島的一天就是他的一生一世，去見她之前他準(zhǔn)備好那么多想說的話，可是站在她面前時，卻立刻變回單純的工作伙伴，說著言不由衷的話，關(guān)于愛的字眼一個也說不出來。泰戈爾的詩句此刻又回蕩在他的耳畔：
“我渴望靜默地坐在你的身旁，我不敢，怕我的心會跳到我的唇上。因此我輕松地說東道西，把我的心藏在語言的后面。”
林浪拉開窗簾，坐到辦公桌前，望向窗外無邊的夜色。墻上的地圖上又多了一個圓圈，那是他們一個月前相聚的鷺島。本以為不會再擴大的連線如今又多出一條曲線，他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該悲傷。再長的連線最后都將永遠中斷，定格成他們心上永恒的烙印。
結(jié)束就意味著永恒吧，他只能這樣勸說自己。見不到她也好，觸摸不到她更好，她就永遠也看不到他的憔悴和蒼老，她心中就永遠都是與她訣別時他的模樣，他完美無缺的模樣。
也許只有生離和死別才能成全愛情的永恒吧！想到這里，林浪露出平靜的笑容，用力握緊手中的U盤，把穆紫摟入懷中。
中午的太陽真好，穆紫望著辦公室窗外溫暖的陽光發(fā)了一會兒呆。同事招呼她去吃中飯的聲音嚇了她一跳，連忙從神游中拖回自己。
“你們?nèi)コ园?，我今天中午有點事兒?！彼龑Ω喏┧麄冋f。
她心里突然有了新主意，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很快穿上厚厚的羽絨服，往辦公室外走去。
她走進單位附近大廈里的美食廣場，找到一家平時經(jīng)常光顧的川菜館。一進門，服務(wù)員就跟上來問她：“請問您幾位？”
“一位?！?p> “您跟我來吧！”服務(wù)員把她領(lǐng)到靠墻的一排座位，“這邊都可以坐，您請便?！?p> 她遠遠看到第一張桌旁已經(jīng)有一位女士就座，便坐到與她相隔一桌的座位上?？辞迥俏慌康娜菝埠笏睦镂⑽⒁粍?。她想象中林浪的夫人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年紀(jì)，五十多歲，成熟而韻味十足的女人。她心中隱隱浮現(xiàn)一絲疑慮，像她這種年紀(jì)的人怎么會一個人吃飯呢，通常見到的都是一對夫妻在一起。
一個人的菜不好點，穆紫選了半天，最終確定點了一份紅湯丸子，一碗米飯。她剛才冒出的新主意就是要跟林浪來一頓隔空聚餐，她開始幻想林浪此時就坐在對面，不知所措地望著她，若有所思，臉上浮現(xiàn)出不易察覺的尷尬。穆紫也有點兒不知所措，低頭擺弄手里的筷子。她高漲的士氣頓時松懈下來，即使僅是想象她都能讀懂林浪臉上表情的意味。
把他們分開的不只是千山萬水，還有跨越二十年的人生記憶。林浪臉上寫滿他半生幸福的家庭回憶，寫滿他多年來的喜怒哀樂，他沉甸甸的記憶和一世恩情。她無法超越那些記憶，無法與之搶奪，無法安撫林浪對家庭無限的留戀和感激。愛情是輝煌的，但它永遠也只能是一剎那的燦爛，剩下的還是冗長而沉重的生活過程。
穆紫還在出神，旁邊那位女士忽然走過來，看了看她面前的菜，問她：“您點的是什么菜??？”
“紅湯丸子。”
女士點了點頭，夸張地表示贊許：“這菜看著不錯，我以前沒點過，以后我也試試?！?p> 她的善意讓穆紫感動而酸楚。這該是一個多么寂寞的人??！只是吃一頓飯，都想找機會跟陌生人搭訕，讓自己感覺仍存在于社會舞臺上，沒有被拋棄。林浪的夫人會這樣孤獨嗎？一定不會的。自己沒有侵犯她的領(lǐng)地，把林浪完好無缺地留在她身邊，她應(yīng)該非常幸福。能天天照顧林浪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她一定非常滿足，也一定被很多女人羨慕。她是人生贏家，擁有才貌雙全人品高尚的丈夫，為了保全她的幸福寧愿犧牲愛情，她還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說不定此時，當(dāng)自己獨守寂寞，與一位比自己還可憐的陌生女人相互撫慰的時候，她正在與林浪在某個浪漫的餐廳享受溫馨的午餐，或是與林浪一起做完飯后，相依相偎共進午餐呢！
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存在，林浪永遠不會告訴她。他要保護她，保護她的家庭。如果造化弄人，她不小心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她會恨自己嗎，因為自己偷走了她丈夫的心？還是會像面前這位女士一樣給自己善意，因為自己沒有占據(jù)林浪的身體。
女士又坐了回去。過一會兒又與她搭訕，向她介紹這家餐館的菜品：“我跟您說啊，這家飯店有一款小碗扣肉，很適合一個人吃，我經(jīng)常這么點?！?p> “太好了，我以后一定也要試試?！?p> 女士跟她說完又招手呼叫服務(wù)員，沒過多久服務(wù)員就給她端過來一杯白開水。穆紫內(nèi)心凄涼，她仿佛看到自己二十年后的模樣。沒有家庭，沒有愛情，更沒有林浪，只有孤單的自己。不甘心每天一個人在家吃飯，為了尋找熱鬧和動靜，也為了不與社會脫節(jié)，隔三岔五來飯店吃一頓飯。她也可能像這位女士一樣四處搜尋，找模樣像是跟她一樣孤獨的人，主動與她搭話交談，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人，共同對抗孤獨和寂寞。
穆紫不敢再想象，無論把眼前這位女士想象成林浪的夫人還是未來的自己，都讓她內(nèi)心凄涼。林浪的夫人一定比她幸福，有自己和林浪的保護，有林浪的陪伴，她絕對不會孤獨。她自己更不會那樣命運慘淡。她有獨立的生活，有對于世界和生活獨特的看法和追求。她會在退休之后浪跡天下，游遍世界每一個美好的角落，用眼睛或者用想象和心靈游遍整個世界。她一定會撐起自己孤傲而強大的內(nèi)心世界，在與自然和文化的親密接觸中找到生命的意義。
依穆紫的個性，以前碰到陌生人搭訕?biāo)际潜粍拥模瑔栆痪湔f一句，不會主動攀談，相鄰而坐的緣分也會到此為止。可是此刻的穆紫不想再冷漠，她要回報女士主動給她的溫暖。等女士結(jié)賬完畢，穿好外衣，穆紫放下筷子抬起頭，主動跟她道別：“您吃完了？”
女士見她主動打招呼，非常高興：“吃完了，再見，您慢慢吃！”
望著女士遠去的背影，穆紫忽然感到莫名的欣慰。陌生人給她的提示和想象幫她回到現(xiàn)實，讓她和林浪的愛落入凡間，變得普普通通。他們的愛情注定無法跨越原有生活軌道設(shè)置的高墻，如果經(jīng)過真實生活沉重的千磨萬煉后，他們的愛情將萬劫不復(fù)。
如果她愛林浪，就應(yīng)該讓他獲得最大限度的幸福。讓他忠誠于家庭，他對家人的愛等同于對自己的愛。真愛本來就應(yīng)該是寬廣而深厚的，是勇于犧牲的，是針對全世界最深沉的愛。讓他們純潔真摯地愛，干干凈凈地愛，踏實平靜地生活，無愧于心，無愧于人。這應(yīng)該是他們愛情最高的境界吧！就讓他們只做知己---靈魂的知己，讓彼此無怨無悔別無他求的知己。
周末艾蓓去女兒家?guī)兔ΓＯ铝掷艘粋€人在家。艾蓓走前做了幾個菜放到冰箱里留給林浪。林浪從來沒有自己做過飯。
算下來從他和穆紫的心碰到一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四個年頭，時間的流逝沒有把愛的痕跡抹掉，卻因為靈魂的固執(zhí)使它越來越清晰。現(xiàn)在，即使在家里林浪有時都會幻想，幻想穆紫跟他在一起。跟他一起坐在沙發(fā)上，坐在書桌旁，跟他一起讀書，陪他一起工作。
每次有這種幻想都讓他感覺自己瘋狂而滑稽，但那種濃烈的情感發(fā)生得自然而然，他身不由已，也不以為恥。事實證明，無論他們多久沒有見面，再次相對時就像昨天剛見過一樣，在彼此的眼神中能看到從來未變的忠誠。他們的心越貼越近，觸摸不到的身體越來越熟悉，親密到可以互相擁吻，水乳交融。
在無法觸碰彼此的世界中時間是愛的媒介。相見時的幾分鐘見證了分離中所有的期盼，把渴望和想象當(dāng)作肉體的歡愉終止了時間?？v然分離是一世，相見是一天，他們也能超越時空聽到彼此的心跳，聞到彼此的氣息。流逝的時間漸漸積累恩情，讓他們已經(jīng)做了一世夫妻，靈魂無法躲避，肉體永不分離。
自從林浪能在家里看到穆紫的影子，聞到她的氣息，他特別愛回家?；丶揖拖窕氐剿陋氾h泊的靈魂港灣，穆紫在港灣中為他張開雙臂，阻擋一切外界的喧囂和傷害。
他從冰箱里取出食材，準(zhǔn)備自己親手做一頓午飯。他思念穆紫心切的時候總是用幻想度過難關(guān)。他想象他們在一起生活，想象他們生活在一起時所有的場景。讓他驚訝的是想得最多也最溫馨的場景竟然是做飯----除了在美國獨立生活時，他從來沒有嘗試做過的事情。雖然知道很荒唐，但他想念穆紫無法自控時就會這樣幻想，好像想象也能減輕心痛一樣。
如果他們在一起生活，他一定疼她愛她，不會讓她辛苦。
在十幾年的相識中，每次穆紫接他時都跑前跑后伺候他。肩并肩下樓梯時，他能感到穆紫心跳加快，緊緊盯著他腳下的臺階和他的步伐，擔(dān)心他滑倒；一起在自助餐廳取餐時，穆紫像個影子一樣黏在他左右，隨時準(zhǔn)備幫助他。穆紫把他當(dāng)成孩子照顧，他雖然外表依然冷靜，沒有透露出歡喜，但心里卻是暖洋洋的，那一刻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穆紫發(fā)自內(nèi)心對他的關(guān)心，無微不至對他的照顧，一點一滴積累起來變成他的愛，在他心里沉淀，越來越深厚熾熱，最后忠貞不渝。世界上才子佳人千千萬萬，但彼此間能產(chǎn)生愛情的又能有多少？沒有恩情根本無法產(chǎn)生感情，而他與穆紫的恩情就是在潤物無聲的心疼和關(guān)愛中慢慢滋生的。
如果有機會能和她在一起，他一定要回報她所有的愛憐，幫她做飯，做家務(wù)，跟她一起操持他們的家。林浪被他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弄得臉紅心跳，好像心里無聲的想法也能被穆紫聽到一樣。
他從網(wǎng)上下載菜譜，有模有樣地照著菜譜做起飯來。尋找菜譜上名目繁多的調(diào)料費了他不少精力，浪費了很多時間，最后總算湊齊了。他心里贊嘆艾蓓理家的能力，能準(zhǔn)備這么齊全的調(diào)料一定用了很多心思。想到這里他有些內(nèi)疚，他從來沒想過要幫艾蓓做飯，幫她料理家務(wù)。而艾蓓對他的心就像此時他對穆紫的心一樣。這么多年艾蓓一直都事無巨細地照顧他，他如此粗暴地漠視她的付出，是不是對她很不公平。
只因為艾蓓每天都在他身邊，他就不懂得珍惜，對她的愛視而不見，卻每時每刻都在幻想捕風(fēng)捉影的愛情，他是不是過于冷漠殘酷。但他的克制已經(jīng)達到極限，不能再壓抑脆弱不堪的理性了。他早已精疲力竭，強制自己把身體留在這里耗盡他的理智，他無力再做得更加高尚。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有必要給自己保留犯錯誤的權(quán)力。
林浪對自己做飯的天賦頗為得意，看著親手做出的紅紅火火幾大碟菜，他興奮得像個孩子，兩眼放出喜悅而自豪的光彩。穆紫一定很喜歡他這種嘗試和努力，一定像當(dāng)初夸獎他的報告水平那樣大肆夸贊他。想到穆紫的夸獎他又陷入甜蜜的回憶。
“講得真好！您這是原創(chuàng)，不像他們的報告東抄西抄的?！?p> 不知為什么，她的夸獎總是與別人的不同，明明知道她恭維的成分很大，但她的話就是會讓他心花怒放，勝過所有權(quán)威的肯定，讓他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也許他對穆紫的喜歡就是從她的夸獎開始的吧。
突然林浪聽到門上有開鎖的聲音，他心頭一緊，幾步搶到門前去開門。艾蓓打開門看到他時嚇了一大跳，捂著心口夸張地說：“你這是干什么，嚇?biāo)牢伊?！?p> 林浪一時不知所措，但立刻穩(wěn)定住情緒，恢復(fù)了往常的沉穩(wěn)和嚴(yán)肅，故作鎮(zhèn)靜地說：“我聽到開鎖聲，也嚇了一跳。”
艾蓓聽后忍不住“撲哧”一笑：“人嚇人，嚇?biāo)廊藛?！我忘了帶降壓藥，回來取。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呢！”
林浪知道什么也瞞不住了，艾蓓將發(fā)現(xiàn)他心里的秘密。即使他什么也不說，什么也沒做，她也永遠聽不到關(guān)于他移情別戀的傳言，她對他絕對的信任將從此刻一去不返。也許她猜不到他是為與一個女人精神相戀而自導(dǎo)自演做飯的游戲，但她卻能看出他驚人的改變，從而多少理解他最近幾年對她的冷淡。
他在慢慢改變，他確信她已經(jīng)感覺到他的變化，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她知道他的心正在離她遠去。即使那次他喝醉了，喊出穆紫的名字，她仍然一直沒有抓到真憑實證據(jù)證實她的猜測，但他今天背著她搞出的這出詭異戲碼，卻暴露出他不可理喻的幼稚和瘋狂。他在做游戲，與他平時刻板嚴(yán)肅的外表背道而馳的幼稚游戲。他心里一定有一個她無法抵達的神秘領(lǐng)地，那個地方永遠排斥她，不許她靠近。而他甘愿把自己鎖在那片領(lǐng)地寂寞至死，也不肯跟她訴說一個字。
林浪做好面對所有情況的心理準(zhǔn)備，他將誓死沉默到底。他一言不發(fā)地跟在艾蓓身后往屋里走，靜靜等待艾蓓情緒的爆發(fā)和自己將面臨的尷尬。
艾蓓果然停住腳步，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愣了好一會兒。林浪看到她的面容有些扭曲，他確信那一定是猜測被證實后的痛苦。他以為艾蓓會回頭質(zhì)問他，他也打算用事先編好的合理理由為自己辯解。但與他的想象和準(zhǔn)備都相反，艾蓓一句話都沒有說，臉上掛著他從未見過的陌生和冷漠，看都沒看他一眼，默默向她的臥室走去。
林浪不敢怠慢，緊跟著她走進臥室，在床邊坐下來，等待她的責(zé)難。但艾蓓始終沒有開口，埋頭在抽屜里不停翻翻找找。連找了幾個抽屜也沒有找到藥盒，她氣急敗壞，用力關(guān)上所有抽屜，發(fā)出的巨響攪動了林浪耳邊安靜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