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二點,徐冕從床上起來,她套了件大衣,就出了門。她在大街上走了很久才打到一輛出租車,被冷風吹得有些神志模糊的徐冕,在上車后稍緩。她好像被一種沖動驅(qū)使了,但又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
門鈴響了兩聲后就被打開了,周遠看到寒夜里穿著單薄的徐冕站在他的門前,有些驚訝,有些心疼。
徐冕上前抱住了周遠。
周遠發(fā)現(xiàn)了她今夜的不同,她不再隱藏自己的任性,他伸手抱住她冰涼的手臂,把她往屋子里帶了幾步,然后關(guān)上了門。
“怎么了?”
徐冕吐了幾口冷氣之后,鎮(zhèn)定了不少,她松開周遠,看見了他屋里桌上的臺燈還亮著,而燈下是練筆的草稿。
“你喜歡我嗎?”
她的聲音有點沙,周遠轉(zhuǎn)身去給她倒水,等他端著水回頭時,看見徐冕還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眼角滑出了一行淚。
“坐下來,我們談?wù)劙伞!敝苓h走過去拉她的手,徐冕卻一動不動,她在等周遠的答案。
“我愛你?!?p> 周遠站在徐冕面前,手上的水杯冒著熱氣,他的聲音很低,山上寂靜,唯有此音。徐冕聽得清楚,卻當場愣住,這三個字從周遠口中說出來,仿佛就像天方夜譚,她不敢相信。
“為什么?”
周遠拉起徐冕的手,把熱水放在她手上,她的手冰冷,剛好取暖。
“你穩(wěn)重懂事,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有清晰的認識,如果不是這樣,你這個年紀,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說愛你。”
“可是我也會任性,也會發(fā)脾氣,也會無理取鬧?!?p> “有什么不好呢,即便是養(yǎng)一只貓,也不是一直乖順?!?p> “可是為什么呀?為什么你要縱容我那些?”
“我沒有縱容你,在我看來,你想象出來的因為你的脾性我們將來可能會面對的矛盾,都是人與人之間正常的相處,”
“所以我難過啊,周遠,你不是愛我,你只是習慣了用溫柔對待所有人。你送字給洛小雨,是因為她開了口向你要,你娶我,是因徐影開了口向你要求?!?p> 周遠放下水杯,看著徐冕,眼睛幽黑,在冥冥中,似乎有火焰。
“你什么都不知道?!?p> 徐冕抹了抹眼淚,說:“你說你愛我,好啊,你親我,你親我我就相信你?!?p> 周遠伸手,捧住了徐冕的臉,她仰起頭,是親吻的姿勢,只要周遠低頭,便能達成一個吻。
可他僵持了很久,都沒有動。
她輕笑,說:“我就知道......”
她的后半段話淹沒在這個吻里,他眼中的星星之火終于燃燒了起來,和以往那些磕磕碰碰不同,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吻。
她以為他不過是被她的激將法激怒了,可是,又想到,他何曾是個會被激將的人。她的回應是本能,原來她也渴望擁有,可不是似有若無的相伴相依。
許久,他松開她,抱在懷里,長舒了一口氣。
“寫字給洛小雨,是因為在唐侑的酒局見過,我以為你們是朋友。答應徐影娶你,是因為我想娶你。你說我對每個人都一樣,對你好不過是本能,其實不是,我只給你一個人寫過《九歌》,只給你一個人寫過婚書,只跟你去過KTV,只請過你的朋友吃飯,只為你一個人喝過酒,只帶你一個人去見過我的老師和朋友,只抱過你一個人,只給你一個人打過滿分......徐冕,我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比你想象中更愛你?!?p> 這是周遠短暫的一生中,唯一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心意,在那個有風的夜晚,蕭山里的花草樹木的生長都有了聲音,和風一起回應著這個獨一無二的夜晚。
徐冕說:“我知道了,我現(xiàn)在很好,以后也會很好的?!?p> 說著自己會很好的徐冕,三年后在我的酒吧里,活得像一株秋天的蘆葦。
她躺在沙發(fā)上,目光悠遠,說起那些往事的時候,還帶著笑意。我倒了一杯水給她,問:”然后你們就結(jié)婚了?”
“是的,5月,暖陽天?!?p> “那又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他生病了?”
“半年后,他在花園里看書,看著看著他就睡著了,那是下午五點,他從來沒有在那個時間睡過覺,我做了飯,炒了好幾個菜,叫他吃飯,卻沒叫醒他?!?p> 說起來,徐冕會跟我說這些事,是因為我唱的那首歌,周先生過世,最不能接受的人應該是她,她剛剛感受到愛情和婚姻,準備正兒八經(jīng)活著的時候,那個給與她無限勇氣的人就過世了。可是,她來到我這里,見我的第一面,就知道,最不能接受周先生辭世的人,是我。所以,此前,她只字不提周先生,自然也討厭別人提,所以她花了上千萬讓迦祐閉嘴,她也明白那不過是自欺欺人,因為,即便迦祐不提,這個名字還是在我心里,在腦海里,在生命的軌跡里,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
二十年前,我在BJ交過一個女朋友,她是個小姑娘,和徐冕完全不同,活潑可愛,我用了97個甜筒,將她追到了手。
如同徐冕所說,只有陽光才能讓美好的事物萌芽,所以,那天也是個暖陽天。
方知之穿著薄荷色的裙子從學校小跑出來,頭發(fā)撲了滿面,撞進我的懷里,說:“等久了吧,老師拖堂了?!?p> 我順了順她的頭發(fā),說:“久了點,要是再有下次,我們就分手?!?p> 后來,我認識了很多女人,我學會用辨證的眼光去看待女人后,發(fā)現(xiàn)能那么接話的,只有方知之一個了。
她說:“不會有下次了,我不會給你說分手的機會?!?p> 至今,我沒有學會如何寵愛女人,當年方知之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受過很多委屈,比如,我在酒吧的時候,偷偷看了別的女人一眼,下次約會的時候,方知之酒會穿上和那個女人同樣款式的衣服,連妝容都很相似。再比如,我和周遠吵架,在外面另租了套房子,她就每天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來給我洗衣做飯掃地。
我曾經(jīng)非常遺憾,她是個女孩子,并且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后來,我離開周遠的時候,才明白,愛這件事情,原本就和性別無關(guān)。
周遠知道我有女朋友這件事后,沒什么特別的表現(xiàn),只在某個周末,提出來,說是不是要一起吃個飯。
一起吃個飯?這件事,有那么點符合我的心意。
只是沒想到,周遠還給方知之備了一份見面禮。
他說:“林越脾氣不好,給你添麻煩了?!?p> 方知之說:“沒有沒有,跟他在一起我很開心,我占的便宜更大?!?p> 他說:“那就好。”
好什么好,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哪里明白好與不好這件事。他不明白,所以,還在事后教訓我:“方知之是個好姑娘,希望你是真的喜歡人家,林叔也希望你能正兒八經(jīng)談個戀愛,不要讓他擔心了?!?p> “你是不是也擔心?”
“擔心什么?”
“擔心我不喜歡女孩子,沒辦法為林家傳宗接代?!?p> “我不擔心?!?p> “為什么?”
“因為林家有沒有后,跟我們周家是沒多大關(guān)系的?!?p> 周遠說的是實話,他就是那樣薄涼,所以,這是個報應,應在了他身上,他死的時候,周家無后。
我問徐冕:“你們有想要過孩子嗎?”
徐冕說:“有過一次,在他病入膏肓的時候,要睡很久才會醒一次,我守在他身邊,有一天深夜,他醒了,精神很好,我就躺在了他身邊,他抱著我,在我耳邊問我,我們生個孩子如何?!?p> “你答應他了?”
“我無法拒絕?!?p> 徐冕和周遠的婚禮是在5月,請了一些好友,并不隆重,徐家只來了徐望一人,周家卻一人也無。
周遠父母早逝,徐冕則是因為姐姐和父親遠在美國。
美國能有多遠,唐玖都能從德國回來。
唐玖送了一份賀禮,乾隆年間的青花瓷,驚艷了滿座賓客,徐冕怪她:“這么貴重,你以后結(jié)婚,我回禮不起?!?p> 唐玖卻說:“這禮雖然是給你們夫妻的,但明明白白是要討周先生歡喜,回禮的事當然是周先生去傷腦筋了。”
徐冕明白,唐玖想讓她感受到她的重要,這種重要和親情無關(guān),和家庭無關(guān)。
來人并不多,卻收到了很多祝福。
周遠問她,會不會冷清了點。
徐冕搖頭,說:“這畢竟是一件與他人無關(guān)的事。”
在很久以后,徐冕回想起這個婚禮的細節(jié),是儀式結(jié)束后,她回到化妝間換敬酒服,走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周遠就站在門口,穿著西裝站得筆直,守著院子里的一顆梧桐樹。他看到她,叫她過來,在樹蔭下,親吻了她的額頭。
明明宴會上還有賓客,他卻站在這里等她許久,只是為了一個吻,徐冕看著梧桐樹,說:“這應當是一場夢吧。”
后來,徐冕對著我說出了同樣的話:“那應該是一場夢吧?!?p> 我?guī)е烀嶙叩轿莺?,拿著雪鏟挖出了一個木盒子,三年前,我收到周遠寄過來的信,里面除了請柬還有一張字條,字條上是一封未寫完的信,收信人并非是我,應該是周遠不小心夾在了里面,因為那封信的是寫給徐冕的。
我看過信,知道那是他們結(jié)婚之前,甚至在相視而笑之前,在我的記憶里,周遠已經(jīng)刻板成一塊石頭了,而那塊石頭在那封信中,變成了一汪柔情的水。而后,我才明白,我們之間錯過了什么。
我打開木盒子,拿出那封信,告訴徐冕:“這是他當年夾著請柬一起寄過來的,應該是不小心,不過這也證明了他曾經(jīng)把你我放在同一個角落,我沒覺得遺憾,如果你看完之后,覺得遺憾,可以來抱我?!?p> 徐冕沒有直接接過信,只是側(cè)身看向了道觀前那棵系滿了紅繩的許愿樹,哦,我想我明白了什么,周遠曾經(jīng)在那里站立,拿著竹簽,卜卦的師父告訴他,深情不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