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雙陸棋局擺在桌面上,中間的骰子呈兩點,黑白雙方過了中河,各都只剩下了兩顆棋子,對陣之勢不相上下,而這最后兩點是誰走,便決定了誰會取勝,命運偏偏就是這般捉弄于人,讓時間停留在了決定生死存亡的最后兩步上,到底誰才是笑道最后的那個人呢?顧久久從桌下拉出來一個火盆。
眾人唏噓,全都圍上去看。
“咦?大人為何把公文全都焚毀了?”管家注視著幾片洛陽紙的殘骸喃喃道。
“這里有兩顆棋子!”
顧久久指著兩顆白棋,又抬頭看了看棋局,陷入了深深的疑惑:“為什么要把兩顆白棋扔進火盆呢?”
夜輕塵雙目一亮,大驚道:“是黑棋贏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在棋局上盯了好久,仍然一頭霧水,管家笑道:“大人,你看雙方都還剩下兩子,誰先走出去誰就是贏家,可骰子雖然搖出了兩點,但你怎么知道是黑棋來走,而不是白棋呢?”
眾人點頭,都盯住夜輕塵索要答案。
他俯身從火盆中捏出了那兩顆白棋,冷哼一聲:“公文盡被焚成灰燼,而兩顆兩木質(zhì)棋子卻都完好無損,說明被人投進去沒過多久。那么,白棋已經(jīng)走過,接下來就是黑棋出招了,勝負已定,雙方了然于胸,自然不需要再走了。”
顧久久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一定是兩個人都知道了結(jié)局,所以才……”
他的聲音被門外一陣嘈雜聲打斷,眾人回過頭,一群身穿大青大紫色對襟襦裙的女人帶著小孩涌了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沖到易倫的尸體前,駭?shù)膩y叫一通,又紛紛跪地嚎啕痛哭起來。
“太爺呀,你走了,貧妾可怎么活呀!”
“哪個天殺的狗膽包天,連堂堂刺史大人都敢行刺,可憐貧妾還有錦兒可怎么辦呀!”
“老爺啊,你怎么連個囑托都沒留下,這偌大的家業(yè)若都被大娘撈去,哪里還有三娘和女兒的活路啊!嗚嗚嗚~”
“老爺,您昨日還答應(yīng)過婢子給婢子一個名分的,你怎么、怎么,唉……”
一群女人哭天搶地,煞是煩人,管家大呼道:“我的祖奶奶們,大人尸骨未寒,你們就別再添亂了!”
一群女人哭的更是傷心,他想拉走她們,卻反而被一頓亂踢,揪撓,著實狼狽不堪。
夜輕塵的腦袋像是炸開了鍋,他再也想不到,這個世上竟然還有比怨女更恐怖的存在。
就在這場面一度陷入混亂時,兩條人影閃了進來。
茯苓兒凌空一擲,一個黑球狀的物體滾落在地,轟然炸裂,濃濃的紫煙嗆得那些女人涕淚不停,又全都一股腦的涌出了門外。
夜輕塵呼出長長一大口氣,眉宇舒展,渾身輕松了不少。
桑萁走了過來,躬身笑道:“屬下等救駕來遲,還請圣主恕罪?!?p> 夜輕塵凝視著他,良久,拍了拍他肩旁:“你來了,我就放心了?!?p> 桑萁邪魅一笑,在屋子內(nèi)四處觀察了一番,又找管家詢問了具體情況,他問道:“你們有誰見到刺客了嗎?”
兩名刺史府的巡衛(wèi)對視一眼,站出來道:“回稟大人,屬下方才聽到刺史大人的慘呼聲,奔過來時,看到有兩個黑衣人剛巧關(guān)上了東廂的房門?!?p> 桑萁一愣:“東廂房?”
一名巡衛(wèi)道:“沒錯,隊長已經(jīng)派人去查看,不知情況如何。”
夜輕塵上前一步:“東廂房所住何人?”
管家忙回道:“是兩個波斯來的祆教徒,刺史大人近日晝夜不安,神思衰竭,說是被厲鬼纏身,聽聞祆教火神馬茲達能夠斬殺惡鬼,就讓小的把那兩個祆教徒請進了府中?!?p> 茯苓兒走過來,一名護衛(wèi)也同時奔了進來。
“大人,刺客就在東廂房中!”
艾紗婭和艾西特伏在桌案上,七竅流血,在桌案中央擺放著一壺?zé)坪蛢芍淮赏搿?p> 夜輕塵走過去,腳下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
他俯身撈起一只小藥瓶,湊近鼻尖嗅了嗅,是鶴頂紅——看來那兩人已經(jīng)沒有救治的必要了。
“大人!”一名巡衛(wèi)指著地上的鋼刀:“這把刀就是作案兇器?!?p> 一群人圍了上來,只見刀長三尺、寬刃,泛著青光,刀身沾滿了血跡,就像是被血水泡過一般,令人遍體生寒。
桑萁認真說道:“我已經(jīng)檢查過了,刺史大人是被人一刀削去頭顱,以手法和力度來看,不可能是用劍,這把鋼刀極為吻合。”
夜輕塵點了點頭,顧久久卻站起身來,滿屋子尋找著什么。
他撓了撓腦袋:“兇器找到了,可是頭呢?”
他怪叫一聲:“你們都不覺得奇怪嗎?這兩個人為什么要殺刺史大人呢?又為什么要砍了他的腦袋呢?他們成事后為什么不跑呢?最重要的一點,腦袋去哪了?難不成長了雙翅膀飛走了嗎?”
這壓抑而恐怖的氛圍,被他這么一叫,大家都放松了神經(jīng),開始思考這幾點所有人都萬分疑惑的問題。
管家突然指著床底笑道:“腦袋沒飛,而是遁地了??欤炷贸鰜?!”
一名巡衛(wèi)趴下身子,伸手揪出了一只血淋淋的油布包裹,他展開四角,登時大叫一聲:“這正是易大人的腦袋,是大人呀!”
桑萁邪魅一笑,對所有人道:“看來已經(jīng)真相大白了!”
他執(zhí)玉簫敲擊著仍舊一臉茫然的顧久久,后者捂住腦袋,左閃右避:“喂喂喂,殺人總得講個動機吧!”
顧久久跳起來,梗起脖子道:“這兩人不是祆教徒嗎?不是刺史大人請進來驅(qū)鬼的嗎?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他們兩個法力不濟,蹭頓飯也是好的,為什么要殺人呢?這簡直匪夷所思??!”
其他人也露出了驚異的眼神,夜輕塵注視著墻角那熊熊燃燒的火盆,他從一踏進這間屋子起,便問到了一股濃郁的油脂的味道。他雖然對祆教沒有過多的了解,但也知曉一二,祆教為了保持血統(tǒng)純潔,通常兄妹聯(lián)姻,甚至也有父親娶自己女兒的傳統(tǒng);他們信奉善神阿胡拉·馬茲達,認為他具有光明、生命、創(chuàng)造等德行,馬茲達創(chuàng)造了火,給這個世間帶來了無限的光明,所以,祆教又稱作拜火教。火盆里的火想必就是他們所信奉的圣火,而投入動物脂肪燃燒也為了維持圣火不滅。
他冷冷道:“他們是祆教徒,這點毋庸置疑,而他們是被刺史請進門來的,這點管家也能夠證明,他們現(xiàn)在雙雙而亡,無法開口說出真相,只能通過推理。任何細節(jié),只要串聯(lián)起來,就是事情的真相!”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耐心傾聽著。
桑萁縱身一躍,坐在桌案上,兩只瓷碗晃動了一下,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兩名死者的眼睛同時睜開,似乎在瞪著桑萁,對他的行為大為不悅。所有人倒抽一口涼氣,桑萁卻媚眼輕眨,一雙瑩白的手掌輕輕合上他們的雙目,柔聲說道:“聽我講完,你們就會瞑目了?!?p> 他清了清喉嚨,翹起二郎腿,對眾人解釋道:“賀州刺史易倫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仇敵,在這個仇敵的手下豢養(yǎng)了一批武功高強的死士,但是刺史府內(nèi)守衛(wèi)森嚴,貿(mào)然進攻,不僅危險極大,一旦被捉到把柄,反而會招來朝廷的剿殺。因此……”
他笑了笑,繼續(xù)說道:“他一直潛伏在暗中多方打探刺史的日常作息和生活習(xí)慣,蟄伏百日,終于被他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刺史被厲鬼所擾,夜不能寐,精神崩潰,急于尋找驅(qū)鬼之法,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么人是值得警惕的呢?”
管家一拍拳頭,大愧道:“昨日來了個身披斗篷的神秘人,是他告訴刺史大人,祆教火神能斬殺惡鬼,也是他說天賜良機,剛巧有兩個祆教徒途經(jīng)賀州城,就住在城西邊萬安坊的一家旅肆!”
夜輕塵點頭,凝視著桑萁絕美的容顏,柔聲道:“不錯,你繼續(xù)說下去吧?!?p> 桑萁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盯住兩個死人:“兩名死士進入府中,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們并沒有立即動手,而是等到了次日晚上,換上夜行衣,藏起鋼刀,然后翻入刺史的房間,趁其不備,將其一刀殺害,又帶走了刺史的頭顱回去復(fù)命。然而,就在他們想要回房收拾東西時,好巧不巧,被眼尖的巡衛(wèi)發(fā)現(xiàn)了?!?p> 他冷哼一聲:“為了不連累主人,他們只有飲毒自盡,以示忠誠……”
管家拍手道:“桑大人,這才不到一個時辰您就破了案,您不僅是我們的救星,簡直就是天之驕子,鬼才、神探、神探呀!”
他臉色一變,又接著道:“可是大人,案子雖破了,可接下來該怎么辦呀!”
他是府里的管家,只負責(zé)掌管府中內(nèi)務(wù),官路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得把自己徹底拖上岸才行。
桑萁挺起胸膛,拍著他肩膀,語重心長道:“官面上的事情,自然還得官家來辦,這刺史大人是賀州官職最高的人,他死了,還有縣令在,所幸人證物證俱在,兇徒伏法,刺史的腦袋搬家了,但縣令大人的腦袋卻保住了?!?p> “您的意思是讓縣里來接管此案?”管家又問了一遍。
桑萁點頭,后者立馬松了一口氣,指揮著巡衛(wèi)們保護好現(xiàn)場,又招手喚來一名下人附耳吩咐著什么。
夜輕塵環(huán)顧四周,房間里干干凈凈,收拾得一絲不茍,有兩件波斯闊腿長袍掛在木架上,床單上疊放著一套紗裙和一條火紅的面紗,他總覺得這間房給人的感覺很不對勁,卻又很難說出哪里不對勁。
顧久久欲言又止,有一句話如鯁在喉,他猶豫了半晌,方要張口,一名巡衛(wèi)奔了進來,大聲道:“隊長,牢房被人打劫了!”
“什么?”巡衛(wèi)隊長瞪起雙目:“你是說有人劫獄?”
那手下滿臉驚慌:“沒錯,方才來了一大波黑衣人,闖進牢房,劫走了五名死囚犯!”
城南別苑異常安靜,黝黑的夜色中,只有一間偏房亮著燈光。
杜蘭江坐在孤燈旁,穿針引線,勾起長長的冰蠶絲,一針一線地縫補著那件紅月斗篷。
他手里不停,必須得趕在天亮前縫好才行!
他心急火燎,指尖一痛,血珠從拇指沁了出來,那根長針也掉落在地。
“唉,瞧我這毛手毛腳的,這針線活還真不是一個男人所能掌控的,真真是一件牛毛小事,難倒了大英雄?!?p> “呵呵。”
他苦笑著俯身去撿針,偏偏一伸胳膊扯動了傷處,撕心裂肺劇痛瞬間席卷了全身,他倒抽一口涼氣,捏起長針,僵硬的坐直身子,然后拉下衣服,露出了白皙的肌膚和一道鮮血淋漓的刀口。
他在朝為文官,本不用考什么武功,但他為了防身,私下學(xué)了幾招,他所擅長的是謀略致勝,因此從未親自與敵人交過手,自然也不會有受傷的可能。
可今晚,宗主要獨自對付夜輕塵,他總是不放心,即使那位是陰靈界的至尊王者,就算是來到人界,如果他愿意,血洗整個大周也只是動動手指的事情,若不是宗主畏光,妖界圣主根本就不是宗主對手,可他歸根結(jié)底還是很不放心,只要沒看到宗主安然無恙的出來,他就是不放心,也不知道為什么。
燈芯忽的一閃,門外傳來了細微的響動。
“誰?”杜蘭江全身戒備起來,他輕放下斗篷,慢慢靠近房門。
腳步聲愈來愈遠,那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御風(fēng)而行,又像是踩在云朵上,若不是多年練就出來的聽力,怕是很難察覺到這輕微的腳步聲。
是宗主!
杜蘭江一喜,急忙推開房門,可惜那人已經(jīng)走了很遠,卻在打開房門時停了下來。
晚風(fēng)拂過一頭綢緞般的銀發(fā),三千煩惱絲根根冰冷入骨,似要把人凍結(jié)成冰。
而那人更冷,無論杜蘭江怎樣呼喚他,他也沒有絲毫回應(yīng)。
“宗主……”杜蘭江走上前一步,無意中踢倒了什么。
他垂下頭,眼睛忽的一亮,發(fā)現(xiàn)了腳邊有一只白瓷瓶和一個翻倒的葫蘆。
他打開瓷瓶封帽,湊近聞了聞,是陰靈界上好的傷藥,而那只本裝滿了五人精魄的葫蘆已經(jīng)空了,看來宗主已經(jīng)吸食過了。
他起頭,柔聲問道:“宗主,你的傷好些了嗎?”
沒有回答,寞魂影抬起腳,拐過游廊一角,霎時露出了他白的幾乎透明的臉龐和精致如玉的五官。
“明笙有話想問宗主!”杜蘭江本已絕望,沒想到那位卻再次停了下來,黑暗中傳來了不屑的冷哼聲。
杜蘭江大喜,一激動反而忘了要說什么,他撓了撓腦袋:“我……”
他忽然想了起來,一雙眼睛如星辰般明亮動人:“世人都說四十不惑,明笙已經(jīng)到了不惑之年,但能陪伴宗主的機會卻寥寥可數(shù)。明笙是一介凡人,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不收取我的魂魄,讓我入陰靈界長伴你左右,雖然我也是陰靈界的護法,可一年鬼門大開只有清明、中元和寒衣這三天,可每次我都被俗務(wù)纏身無法離開,我真的很想念宗主,我真的很羨慕其他護法,對我來說,長安并不是我的家,陰靈界的長安才是我的歸宿?!?p> 那冰冷的身影沒有說話,只是重重的哼了一聲:“你是凡人,陰靈界不屬于你?!?p> 杜蘭江眸光濕潤,他已經(jīng)過了青澀的年齡,卻反而更加多愁善感,他能與宗主說上的話機會實在是太少了,對他來說,這些話說出口怕是要讓人恥笑,可他仍然要大聲說出來,不管對方是怎么想的。
他深吸一口氣:“宗主,我今晚就為你補好紅月斗篷,可是夜輕塵實難對付,況且在他的身邊還有妖界的白虎祭司和朱雀祭司,明笙不是質(zhì)疑宗主的實力,我只是擔(dān)心宗主會掉入他們的圈套,能否、能否讓明笙繼續(xù)留在宗主身邊?”
他緊張起來:“我、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不會再讓宗主受到任何傷害!”
寞魂影嘆了口氣,這口氣比他的腳步聲還輕,杜蘭江沒有聽到,能聽到的人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的聲音異常冰冷,像是凍結(jié)了百年的冰川,沒有絲毫融化的可能。
“對本尊來說,你不配。你今晚的行動已經(jīng)暴露了你的身份和你的行蹤,大周皇帝并沒有批準你來賀州,明天,帶著你的人馬滾回去?!?p> 杜蘭江心里一痛,他還想再說什么,宗主卻只是輕飄飄的吐出幾個字:“滾出賀州?!?p> 他走進去,背靠著房門,苦笑道:“如果我死了,是否就能回陰靈界?”
他搖了搖手里的葫蘆:“至少再讓我為你多收集一些精魄?!?p> 他坐回孤燈旁,繼續(xù)縫補紅月斗篷,眼前浮現(xiàn)起了與宗主初遇時的往事。
心旌搖蕩,難以自拔。
顯慶元年,碎葉城西郊狩獵場,一輪蒼涼的圓月掩映在茂密的林場之上。
無數(shù)條衣衫襤褸身影跳過藤蔓在樹林之間奔走逃竄。
烈馬嘶鳴,馬蹄聲如驚雷滾滾而來,十幾只黑斑金錢豹緊隨著高頭駿馬,在一聲吆喝下,朝著四面八方縱身奔去。樹林間晃動著一片明亮的火把,黑影靈活躍動,獵豹們就像是一支百戰(zhàn)精煉的軍隊,并不著急捕捉獵物,而是從各個方向把獵物包圍起來,然后逐漸的縮小這個死亡區(qū)域,縮小、再縮小,直到那些無法逃出手心的獵物發(fā)出一聲聲慘絕凄厲的尖叫。
血光迸濺,骨肉碎裂,腸流遍野,一雙手絕望的向前,似要抓住什么。金錢豹綠幽幽的眼睛興奮異常,它呲起牙,在那人就要扯住一個閃閃發(fā)亮的金屬圓環(huán)時,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頸骨碎裂的聲音……一支淬毒羽箭釘在地上,距離獵豹的腦袋只有一寸,它彈起來好遠,弓起身子,怒目低嗥,火把和雜亂的腳步聲頃刻到了眼前,一個身材矮小、滿臉橫肉、身穿獸皮的豹奴一聲吆喝,牛皮鞭破空一甩,那些獵豹全都不甘不愿的伏底身子,像大貓一樣躍了回去。
“你這邊數(shù)了多少?”一名身穿皮甲的士兵問道。
另一名士兵手執(zhí)火把朝地面上的尸體照了照,只見一人脖頸斷裂,眼球突起,一雙骨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一只捕獸夾,尖利的鐵牙扎穿他手掌,血跡斑駁,煞是可憐。他嘆口氣道:“十三只個獵物。你呢?”
那人一愣:“兩只,還有兩只竟然從圍捕中跑掉了……”
馬蹄踱了幾步,從馬鼻子中噴出了白霧,慶陽王李瑁俯身安撫著焦躁不安的駿馬,他的手慢慢滑過濃密的鬃毛,輕聲說道:“還要等多久?嗯?”
他這句話顯示不是對馬說的,周圍幾名陪獵的胡人伸長脖子,只見遠處火光鋪天,竟愈行愈遠,似是奔向了樹林深處,一陣疾風(fēng),十幾只金錢豹飛躍而來。馬上的幾人同時一抖,但那獵豹們卻并未襲擊他們,而是回到李瑁身旁,半坐在草地上,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舔了起來。
“大王?!逼渲幸幻艘苫蟮溃骸笆勘鴤兌甲哌h了,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
李瑁仰頭貼在馬背上,打了個哈欠,望著漫天星辰,得意洋洋道:“本王豢養(yǎng)的獵豹乃大周一流獵手,呸!什么大周,若不是越王成不了事,哪來武曌女賊猖狂,奪我李唐江山,殺我皇族血脈,又把老子困在這屁點大的碎葉城。”
他嘆了口氣,拍了拍身上的鎖子甲,密集的小鐵環(huán)發(fā)出清脆的磕擊聲,在場的一隊士兵、八名城中最富有的胡商,還有一名身姿颯爽的胡人女子,一名面容清癯的措大,在這些人之中,只有他一人有資格身披鎖子甲,他也是在越王之亂后,幸存下來的李氏子孫之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
至于原因,想必是皇帝認為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螻蟻,不踩恐其生亂,踩死又覺得弄臟了鞋子,于是便將他發(fā)配到與東突厥相接壤的邊陲小城——碎葉城。
這也是在碎葉、龜茲、于闐、疏勒這四座小國被朝廷大軍收復(fù)為安西四鎮(zhèn)后所發(fā)生之事,因此,戰(zhàn)亂不斷,城破家亡,自然遺留下來大批無處容身的流民,而這些流民此時已經(jīng)成了樹林中那一具具躺在地上的尸骸,肢離破碎,這、還遠遠不是最可怕的……
“奇玉?!崩铊9戳斯词种福骸斑^來?!?p> 奇玉昂起頭,白馬載著那有著一雙碧綠色眼眸的女子款款而來,她并沒有言語,而是突然搭弓上箭,一聲清嘯,箭破長空,兩道黑影交疊在一起,瞬間墜落到了馬前。
眾人圍了上去,只見兩只獵鷹被一支羽箭串了起來,立斃當(dāng)場。
那措大甫一瞧見機會,搖頭晃腦:“詩家有云,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中雙飛翼。”
其他人皆撫掌附和道:“奇哉,妙哉!女中豪杰是也!”
有人疑惑道:“這世間為什么還有奇姓?”
又有人道:“大王是如何得到此巾幗佳人的呢?”
眾人都好奇起來。奇玉卻不屑地冷哼一聲,似乎不太高興。她從跟著大部隊進入獵場以來,從未說過一句話,身后還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煞是神秘。
李瑁就著月光,凝視著一只貓眼玉扳指,他遞給奇玉:“來,本王賞你的,哈哈?!?p> 奇玉終于露出了微笑。那男孩把玩著扳指,嘴中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不、是在場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語言。
李瑁拉住她嬌嫩的手掌把她帶入懷中,她靠在冰冷的鎧甲上,李瑁親了親她臉頰,放聲大笑道:“奇玉是本王最愛的寵姬,她雖為東突厥人,本王卻許下承諾,一生一世護她周全,誰也妄想動她一根毫毛!”
那措大方要再吟幾句酸詩,一騎策馬而至。
士兵翻身下馬,臉色緊張:“大王,沒、沒找到?!?p> “什么沒找到?”李瑁不悅道。
士兵渾身一顫:“有兩個流民跑了,是兩個小孩?!?p> 冷月清暉,遍地的尸骸之中,一具尸體動了動。
兩雙小手推開尸身,從一個半人高的土洞里艱難地翻了上來。
小姑娘發(fā)如枯柴,面頰沾滿了泥土,看不清模樣,她彎腰拉起一個九歲的小男孩,那是她的弟弟杜蘭江。
火光愈行愈遠,看來他們暫時算是躲過了一劫。她半蹲下來,拍掉杜蘭江身上的泥土,語重心長道:“弟弟,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張大伯拼死護住我們,快,快跪下來給他磕頭!”
杜蘭江抹了抹眼淚,跪在張大伯的尸身旁,這正是那個伸手撈取捕獸夾的人,他在帶著兩個小孩逃亡途中,發(fā)現(xiàn)了捕獸夾,也意味著附近定然還有捕獸洞,獵豹咬住了他的大腿,為了護住兩個小孩,情急之下把他們推入捕獸洞,用身子緊緊壓了上去。
“謝謝你,張伯伯……”杜蘭江磕完頭,抬起腦袋:“姊姊,我們接下來可怎么辦?”
小姑娘搖了搖頭,嘆氣道:“圍獵場有重兵把守,我們就算躲過了一時,卻根本逃不出去,趁著夜色的掩護先躲起來,明日再想辦法?!?p> 杜蘭江點了點頭,他拉起姊姊方要離開此處,一雙綠眸子在黑暗中閃了閃,“錚”的一聲,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小姑娘摔倒在地,大叫道:“別管我,你快跑!”
杜蘭江回過頭,一個身披大紅斗篷的女人翻身下馬,手握長弓。
緊跟著旌旗搖晃,四面八方響起了馬蹄聲,無數(shù)火把點亮了整片樹林。
小姑娘被羽箭刺穿了胸膛,口吐鮮血,渾身抽搐。
杜蘭江萬不能丟下姊姊不管,他握住她逐漸冰冷的雙手。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奇玉,你不是一箭雙雕嗎?怎地還留下一個崽子!”
奇玉想要說什么,卻還是沒有張口。
李??嚲o弓弦,對準那瘦小的身影。
手指一彈,一支長箭射了出去……
杜蘭江把姊姊背在身上,他尖叫一聲,撲倒在地,鮮血從嘴角溢出。
士兵跑過去,檢查了一番,回身稟報道:“大王,兩個小孩都咽氣了。”
奇玉的眸子黯淡下來,她擋住身后的那雙滿是驚恐的眼睛,狠狠一抽馬屁股,飛馳離去。
其他幾個胡人嗤之以鼻:“哼,婦人之心,安能成事?”
李瑁舉長弓過頭頂:“歷代皇帝哪個不是鐵石心腸,殺人無數(shù)?他日本王必攻破長安,取了武曌狗賊的腦袋,還我李唐江山!哼!”
他策馬追趕奇玉而去,幾個胡人露出嘲諷的微笑,再不管那兩具小小的尸體。
一雙長靴踏在遍地的尸骸之間,他的腳步十分輕盈,像是踩在棉絮上。
他伸手把小男孩的身子抱在懷里,兩片薄唇貼近小小的耳垂。他閉起眼睛,輕輕吸氣,一縷純凈的精魄吸入體內(nèi),他勾起滿足的笑意。
小男孩的耳朵癢癢的,他睜開眼睛。
“姊、姊姊。”
那人笑道:“本尊不是你姊姊?!?p> 他小手撫上那張白的幾乎透明的臉龐,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卻又讓人異常的安心,小男孩吃吃笑著:“你好美啊!”
那人沒再理他,繼續(xù)吸食他的精魄。他卻勾起那人的脖頸,小聲問道:“我、我已經(jīng)死了嗎?”
“不、但是快了?!彼镑纫恍?,笑容像是魔鬼般張揚而又冷血,他方要閉起眼睛。小男孩忽然說道:“我的名字叫杜蘭江,字明笙,你叫什么名字呀?”
抱著他的人一愣,冷哼一聲,用手指彈了一下他額頭:“小東西,你都要死了,知道本尊的名字又能怎樣?還是、你想拖延時間,多留一會兒你這這微不足道的小性命,嗯?”
杜蘭江用手指纏繞著他的銀發(fā),一點也不恐懼的樣子,像是相熟了多年的忘年之交,他燦爛一笑:“至少得知道是誰殺死了我吧?”
那人點頭道:“本尊乃是陰靈界宗主寞魂影?!?p> 小手把一綹銀發(fā)搭在鼻下,像是一條胡子,寞魂影不悅的盯著他擺弄著自己的頭發(fā),他冷哼一聲,嘴唇貼近耳畔,享受的吸食起來。
怎料杜蘭江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把寞魂影嚇了一跳,方吸入體內(nèi)的精魄竟全都溜了回去,杜蘭江身子一顫,神清氣爽。
這個鬼靈精怪的小東西……
寞魂影面無表情,冷冷道:“說吧,你還有什么愿望沒有實現(xiàn)?本尊答應(yīng)你一事,你我之間建立起血契,你再無遺憾,然后乖乖地入陰靈界?!?p> 杜蘭江從他懷里跳了出來,跪地道:“求宗主救活我姊姊!”
小女孩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寞魂影搖頭:“她死了,應(yīng)該說是死的很徹底了,箭頭沾滿蝕骨之毒,魂飛魄散,沒有了魂魄,回天乏術(shù),你明白嗎?”
那張幼小的臉龐盈滿了滔天的恨意:“我要報仇?!?p> 寞魂影道:“你知道要找誰報仇嗎?”
杜蘭江的眼睛亮了起來:“宗主,你會幫我的,對嗎?”
寞魂影笑道:“血契完成,你就是本尊的人了,你愿意嗎?”
杜蘭江點頭,又垂下頭,掉起了眼淚:“那個女人殺死了我姊姊,她叫奇玉,慶陽王李瑁、八名胡商、一個措大,我要給所有死去的親人報仇,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寞魂影把一滴血沁入他眉間,柔聲笑道:“走吧?!?p> 他雙手一攬,把幼小的杜蘭江打橫抱了起來,一雙小手勾起他的脖頸。
“宗主,等我入了陰靈界,是否就能永遠地陪伴在你身邊呢?”
寞魂影凝視著他:“在陰靈界,只有護法才能長伴我左右。”
“那我要當(dāng)護法!”
“小東西,你以為什么人都能當(dāng)上護法嗎?天真……”
“本尊是神,不死不滅,無情無愛,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天真……”
杜蘭江的臉上露出了天真而又燦爛的笑容:“你是我的恩人,姊姊說救命之恩莫過于父,從今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p> “宗主,明笙一定會好好孝敬你的!”
寞魂影皺起眉頭,冰雕玉琢的臉龐奇美無比,只一眼,便深陷于他,難以自拔。
“再說一遍,本尊不需要人陪伴,天真……”
燭光忽的一滅,杜蘭江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大汗淋漓。
他喘著粗氣,轉(zhuǎn)過頭,桌案上的紅月斗篷不見了……
兩扇窗搖曳了幾下,一抹紅色身影佇立在窗前。
杜蘭江松了一口氣,含笑道:“宗主,你來了?”
他跳下床榻,隨手披了一件薄衫,又點燃了油燈,忽的想起宗主畏光,又吹了油燈。
寞魂影始終沒有說話,他是神魔,也可以被稱作死神,一個已經(jīng)死了一萬年的人自然是沒有呼吸的,他的心是冷的,身子也是冷的,只有一雙眸子注視著夜幕亮如星辰。
杜蘭江隱約感受到這氣氛很不尋常,似有大事發(fā)生。
果然,兩片薄唇輕啟,一根手指對他勾了勾:“過來。”
他乖乖走過去,和宗主并肩而立。
窗外,金鼓雷鳴,號角連連,一陣詭異的樂曲縈繞著整座賀州城,無數(shù)條奇形怪狀的黑影伴隨著鼓點穿梭于星羅棋布的檐頂之上,他們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賀州城外疾馳而去。
杜蘭江大驚:“是妖,城內(nèi)所有的妖!”
他疑惑道:“他們?yōu)槭裁匆龀???p> 寞魂影搖了搖頭,邪魅笑道:“你還記得使團的內(nèi)奸嗎?”
他點頭,想了想:“當(dāng)初那內(nèi)奸幫助我毀壞地圖,讓我能夠以賑災(zāi)之名跟隨夜輕塵前往賀州,但我一直未能猜出他的身份到底是誰?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寞魂影冷笑道:“本尊也很想知道?!?p> 他雙手拉起兜帽,潔白的臉龐半掩在紅月斗篷里顯得妖嬈而又鬼魅。
“哼,這內(nèi)奸的屁股已經(jīng)開始坐不住了?!?p> “呵呵?!?p> 杜蘭江急忙奔回床邊,從枕下摸出匕首。
他含笑轉(zhuǎn)過頭,那抹紅色的身影卻早已經(jīng)不在窗前。
一個聲音冷冷響起:“本尊不想再看你一眼,帶上你的人馬即刻滾出賀州?!?p> 瓷碗“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妞兒劇烈咳嗽著,萍兒一邊擦拭她嘴角,一邊用力怕打著她的背脊。
蘇萬焦急地踱著步,他奔過來,急切道:“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