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仙

　　從林間緩緩走出一人，青色麻衣，正是靈力震蕩的來源。

　　若是說一人有仙氣是什么樣，段之衍和昆侖主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段之衍眉目若有寒霜，一身清冽之氣，而一身粗制衣袍的昆侖主不曾有任何疏離的神情，卻依舊讓人難以靠近。

　　浮在半空的小孩再怎么掙扎還是慢慢飄到昆侖主的面前。

　　段之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小孩經(jīng)過他身前的時候，水汪汪的眼睛還看了他一眼。

　　昆侖主伸開雙手，接住了小童，絲毫不嫌棄地將她抱在懷里。

　　“真是慚愧啊，小徒不懂事，一時莽撞沖撞了各位。”

　　靈力還未散去，所有人只聽到一個極為悅耳的男聲，與先前腦海中的傳音同為一人，皆抓心撓肺地想看看昆侖主的模樣。

　　金御肖此刻也走到段之衍身側(cè)，雖不如段之衍一樣行動自如，但也一起行了個禮：“晚輩見過昆侖主?！?p>　　此刻昆侖主才感受到過于安靜，想起威壓未收。

　　一瞬間，壓在所有人身上的力道立刻卸去。不少人搖晃兩下差點體力不支坐地上。

　　昆侖弟子們都轉(zhuǎn)過身子，看著抱著哭鬧叫罵著的小孩的挺拔青年，屏息不敢言語。

　　“好了好了，”昆侖主苦惱著晃著胳膊，“跑也跑了，停下來好好說話吧?！?p>　　被死死箍在懷里的小童掙扎著揮舞著胳膊腿，帶著小孩特有的撕心裂肺的哭腔：“放開我！妖怪！騙子！操你大爺?shù)模∥乙丶摇?p>　　“我怎么會騙你呢？”昆侖主耐心道，絲毫不在意懷中小童的污言穢語，以及時不時糊在臉上的巴掌，“我是誠心誠意要你做徒弟的，不是妖怪，你看在場的都是你的師兄師姐。你覺得他們也是妖怪嗎？”

　　突然被提到的昆侖弟子們都一個激靈站直，小童淚眼朦朧轉(zhuǎn)過臉來看向他們。

　　“一開始是我的不對，考慮不周嚇到你了，但我的確不是妖怪，我買你的錢財米糧也都是真的。”昆侖換了個姿勢抱孩子，小孩摟著他的脖子側(cè)著身子打量石道上的所有人。

　　小孩環(huán)繞一周，視線最后回到了段之衍身上。

　　段之衍察覺到她的視線后，想了想，對著昆侖主簡單行了一禮，開口道：“既然是昆侖主座下的弟子，我等的輩分自然是不敢居于之上，師長之名承擔(dān)不起?！?p>　　“是嗎？”昆侖主笑了起來，“我許久不回師門，對于輩分之事不免些許陌生，小牙尚幼，其實叫你們師兄也無不可?！?p>　　他低下頭看了看懷里的孩子，用袖子抹了一把她的臉，小孩別著臉躲著卻還是躲不過，“你方才剛醒未看清，現(xiàn)在看清了，這真的不是妖怪洞府，是修仙的地方?！?p>　　昆侖主下手不知輕重，小童的臉被擦得通紅，但還是干凈多了，此時人們才看清這孩子長得真不算丑，雖然有些面黃肌瘦，但是眉眼耐看，更有眼神好的也看出來這是個女童，不由得更加心想這都是什么事。

　　小童的心臟還在劇烈跳動，此刻她依舊無法理解清楚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雖然裝作大膽明事理，但內(nèi)心還是孩童?！斑怼绷艘宦暎厣肀ё×死鲋鞯牟弊?，眼淚流過頭，眼睛酸澀得睜不開，一口氣沒上來，邊哭邊打嗝：“我要我的弟弟妹妹，我不管……”

　　昆侖主輕輕舒了口氣，眾人見狀也松口氣，但好奇的視線也一直黏在這個被稱作昆侖主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昆侖山上呆了不下十年，昆侖主之名自然知曉，那可是寫在史書，篆刻在古器上的人啊。

　　昆侖主站在段之衍之前，看上去身量與其一般高，都是極為挺拔修長的身形，面容如畫中人，見之難忘，周身如同有無形的靈氣環(huán)繞，莫名給人高山仰止之感。

　　在他們的印象中昆侖主是和云清子掌門一樣的年邁老翁，再不然，也應(yīng)該是面容莊嚴的中年人，誰也沒想到是個極為年輕的模樣。

　　昆侖主嘴里一邊絮絮叨叨安撫著他的惡童徒弟，一邊握住她的雙腳，那雙滿是傷痕的腳在綠色的微光中飛速痊愈，須臾便完好無一絲痕跡，除了泥巴。

　　那雙掙扎的腳最后掙脫出來，踢上了昆侖主的小腹，嚇得一直盯著的昆侖弟子們一抖，但被踢的人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快速收回了手，“不摸了不摸了，剛剛不是故意撓你的，你腳上破了，你看看現(xiàn)在是不是好了？”

　　小童扭著身子去看自己的腳，發(fā)現(xiàn)確實所有口子都沒有了，嘴上不說，但明顯驚奇不已。

　　昆侖主搖了搖頭道：“你要是不把鞋扔我臉上跑下來，也不會遭這罪?！?p>　　小孩轉(zhuǎn)回身子，“嘁”了一聲，不再理他。

　　眾人這時已經(jīng)無力腹誹了，只覺得面前此景實在不太真實。

　　“君上！”

　　昆侖主聞聲看去，只見徐聆趕了過來，他看了看擠在山道上的眾人，又看了看昆侖主和懷里的孩童，知曉事情差不多解決了，心中大石落下。

　　眾人皆行禮道了一聲“徐長老?！毙祚鰮]了揮手，“嗯嗯，都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接著早課?！?p>　　除了三位修人道的修士，其余人皆作鳥獸散去。

　　徐聆這時才看到昆侖主周圍的段之衍等人，“段師弟！你何時回來的！”

　　“許久不見，徐長老，今日午時到的?！?p>　　如果說昆侖主天生仙骨，段之衍有著仙人之姿，那么徐聆就是這么看都是凡人的模樣。

　　徐聆為其苦惱了幾百年，特別是當(dāng)上了昆侖長老之后，每次仙家盛典，他出場之時像是混進其中的凡間中人。面容稱得上俊朗，無論穿什么卻是一點仙氣都沒有，最多也就是富貴巨賈之子。

　　剛剛在凌云臺上，昆侖主懷里的小孩剛醒，徐聆因為好奇離得最近，小童在驚懼之下，見著一個沒有腿腳的女人，一個看上去就是奸商的男人，拐跑她飛了千萬里的江湖術(shù)士說來修仙，不怪她不信。

　　所以，在遇到段之衍的時候，昆侖主極為高興，這山上終于來一個能唬小孩的人了。

　　“君上，不知小師妹現(xiàn)在情緒如何了？凌云閣我已安排好，今晚就能住下，小師妹的衣服飯食也備好了?！?p>　　小童轉(zhuǎn)過臉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飾地顯露出懷疑的眼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邊上的段之衍，意思太過直白，徐聆悲從心來，欲哭無淚，但還是強撐著笑容等著回應(yīng)。

　　“多謝，我是今日午時帶著小牙來的，幾乎一天都未進食，剛剛又鬧這么久，還是先吃飯吧?！崩鲋鬟呎f邊看向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段之衍的小孩，他抬起頭，也跟著看向段之衍：“這位仙友，要不一起用飯？”

　　段之衍面對著一大一小殷切的眼神，多年未出現(xiàn)的窘迫感隱隱浮上心頭，猶豫了一瞬還是行了一禮：“多謝昆侖主邀請，只是我方才已經(jīng)用過飯了，而且約定了與掌門商事，不便應(yīng)命，還請諒解?！?p>　　“無妨，下次定有機會?！崩鲋餍σ饕鞯溃m然在場之人都知道這句是說給他懷中的小兒說的。

　　昆侖主走后，金御肖頓足，“這可是昆侖主，阿衍，這可真是可惜了?！?p>　　段之衍神情不變，看向凌云臺方向，道：“昆侖主以后就不再歸隱，不必這么急躁。”

　　金御肖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他：“你如何得知？”

　　段之衍看了看他的臉，搖了搖頭，負手徑直走了。

　　徐聆正要御劍回自己的機巧閣，想了想，還是好心走到金御肖面前，提醒了一下：“金公子，你臉上沾了泥巴?！?p>　　金御肖下意識摸了摸臉，搓下一把灰泥，整個人呆愣在原地隨風(fēng)化了。

　　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大一小終于坐在千年沒有人造訪的凌云閣內(nèi)。

　　凌云閣是昆侖最高之地，由三萬根西海玄鐵木搭建，足有十丈之高，寬闊如凡間宮殿，內(nèi)里機關(guān)無數(shù)，是萬年前昆侖山開山之人所居之處。

　　昆侖主，也不是第一個昆侖主，如果真的細數(shù)起來，他是第五個昆侖主。

　　在三千年的大戰(zhàn)中就隕落了三位昆侖主，他是第四個，之后便一直當(dāng)?shù)浆F(xiàn)在。

　　第五位昆侖主抱著小徒兒御風(fēng)飄至凌云臺上，腳尖輕點，在月光下展開衣袖如同一只起舞的白鶴。

　　窗格自己向外展開，昆侖主踏進了凌云閣的最高層。

　　宋牙從他的懷里跳出來，踩在冰晶石的地面上被冰的直踮腳。昆侖主席地而坐，霎時間整個凌云閣內(nèi)的燈火一齊亮起，室內(nèi)亮如白晝。

　　宋牙揉了揉眼，腳掌被冰的無法忍受，也跟著一起坐著，冷意隔著衣服傳到皮膚上。她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從不知道一個房子里可以擺這么多的東西。緊貼著墻壁的博古架，繪著花鳥的屏風(fēng)，上面的鳥雀似乎還在動，還有一眼無法看到最后的書架。

　　“如果你當(dāng)我的徒弟，這些都是你的。”昆侖主開口道。

　　宋牙轉(zhuǎn)過臉：“為什么？”

　　“你是我的徒弟，這自然都是你的。”

　　宋牙又轉(zhuǎn)了回去：“又不是老子兒子哪有這個道理，而且你若真的是神仙又不會死，怎么會是我的?！币驗檫€沒換完牙，說話還在漏風(fēng)，語音語氣明明不過孩童，說的話卻是無比無情。

　　“怎么不會死，神仙不會死，這個地方也不會輪到我?！崩鲋魃炝艘粋€懶腰，眼一睜就對上小孩不信任的目光。

　　你這孩子還真的只靠臉認仙人啊。

　　昆侖主的話在肚子里轉(zhuǎn)兩圈又憋了回去。

　　“你，”穿著破爛的小童盤腿坐著，眼神直勾勾著看著他，神情嚴肅，“你當(dāng)真沒有騙我？”

　　“沒有！”

　　“發(fā)誓，發(fā)毒誓！帶上你祖宗十八代的！”

　　青年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抬起頭笑道：“這可不行，我從未有過父母，何談祖宗，這個毒誓沒有用?！?p>　　小童眨巴眨巴眼睛：“你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嗎？”

　　青年聞言朗聲笑了起來：“這倒不是，只是我只是昆侖掃地翁撿到的棄嬰，無父無母，長于昆侖罷了?！?p>　　小童嘖了一下牙花子，讓青年想到剛遇見她時她站在黃土彌漫的馬道邊和攤販講價的樣子，他思索一下，抬起頭，你要不要和我結(jié)盟。

　　“門？什么門？”

　　“就是一個約定，不可以違背，我們從此以后若有殘害對方的想法和舉動都會受到反噬，反噬就是反過來傷害到自己?！?p>　　小孩還是搖了搖頭：“不行的，我從來控制不住去想害人，而且我現(xiàn)在就在討厭你，那我不是完蛋了嗎？”

　　“不一樣，”風(fēng)從青年身后大開的窗中吹進來，掀起了青年寬大的衣袖和垂在耳后的頭發(fā)，帶來山中夏夜特有的涼意，“這些不叫殘害?！?p>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殘害你？”

　　“唰”得一聲，一把刀直直插在兩人中間，深深陷入冰晶石的地面中，暖色的燈火在刀鋒上閃出寒光，宋牙在上面看見了自己的眼睛。

　　宋牙下意識扭頭轉(zhuǎn)身看，鳥雀依舊在屏風(fēng)上撲騰翅膀，博古架上擺放著的古器也紋絲不動，巨大的書架群上的書簡也不翻一頁，頭頂上是高高的穹頂，上面的房梁木以一種繁復(fù)的方式堆砌著，每一根木頭上都繪著精美難以看清的圖案——自然也是無人的。

　　“你拿起它。”

　　宋牙用了點勁，把刀拔了出來。

　　青年依舊坐在地上，手在空中一揮，閣中的燈火隨之暗淡下去，突然空中匯聚起極為細小的光芒，幾息之間就化成猶如銀河的長卷。

　　“以吾念為卷

　　以吾言為墨

　　以吾命為證

　　吾在此立誓

　　此身滅絕

　　靈體外物

　　盡歸此君?！?p>　　青年的面龐被星光照亮，念出的一字一句俱如刀刻般鉆進坐在星光之中的孩童腦海中，同時長卷上也出現(xiàn)所言之物。

　　星光暗去，燈火如常，剛才所經(jīng)歷的好似一場夢，孩童不解地看向看向昆侖主。

　　“我死后，所有之物皆歸于你，不僅是這個閣樓，還有我的靈力修為，我所擁有的一切盡歸于你?！?p>　　“拿著那把刀，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