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如何與媽媽道別

　　中午吃飯的時(shí)候，夏桐忽然問弄輝：“你是不是長高了？”

　　弄輝搖頭，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開口道：“沒有吧？我沒什么感覺?！?p>　　“吃完飯來量一下身高吧?！?p>　　“不用了吧?！?p>　　“就量一下吧！很快的！”

　　弄輝沒辦法，吃完飯就被夏桐拉到客廳的一面墻前面站好。

　　“我去找本書跟尺子，你等等我。”夏桐跑去找東西，弄輝則看向自己身后的墻。

　　這是一面有些斑駁的墻，上面有彩色蠟筆畫的小人和房子，人是用幾個(gè)橢圓組成的，房子比人還小，就是簡單的長方形上面疊一個(gè)三角形而已。

　?。ㄊ窍耐┙阈r(shí)候畫的嗎？）

　　他視線往上移，看見一道道的線，線旁邊寫著時(shí)間。

　　“1976.2.9 110”

　　“1977.2.9 118”

　　……

　　“1986.2.9 159”

　　……

　　“1989.2.9 159”

　?。ㄊ窍耐┙愕纳砀呔€嗎？）

　　就在此時(shí)夏桐拿著書合卷尺過來，讓他靠墻站好，然后把書放他頭上。

　　“好了，你快出來?！?p>　　弄輝從書下挪開，夏桐用筆在書下劃了條線，然后用卷尺量了身高。

　　“一米六六……”

　　她在線旁邊寫下今天的日期和弄輝的身高。

　　“你現(xiàn)在正在長身體的階段，一個(gè)月后說不定就會更高了?！?p>　　“哪有這么快?！?p>　　“就算沒有這么快，以后你也一定會長得很高的。”夏桐抬頭看著弄輝，想起弄輝的父母。

　　他的父母都很高大，作為他們的兒子，弄輝以后的身高肯定很高的。

　　“真羨慕啊，我一直希望自己能長到一米六的。”

　　死去多年的夏桐是不可能長高的，不過在去世之前她也已經(jīng)不長個(gè)子好幾年了。

　　“桐桐?！鄙n老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正在說笑的弄輝和夏桐看向坐在沙發(fā)上的夏桐媽媽白蓉。此時(shí)她正看著他們，夏桐感覺她好像正在看著自己。

　　老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夏桐下意識地過去扶她，然后被抓住了手。

　　“桐桐。”老人看著她，兩眼流出清淚。

　　夏桐愣住了。

　　“媽……”

　　“桐桐，這么多年，是你一直在我身邊嗎？”老人憐愛地捧著夏桐的臉。夏桐還是跟她記憶中一樣瘦弱。

　　夏桐輕輕點(diǎn)頭。

　　普通人忽然能看到鬼，一般是因?yàn)閴勖磳⒆叩奖M頭。夏桐的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知道自己母親已經(jīng)時(shí)日無多了。

　　白蓉把她抱在懷里：“傻孩子，我的傻孩子，你怎么還沒有去投胎？”

　　夏桐在她懷里搖頭，沒有回答這個(gè)問題。但白蓉知道自己女兒沒有投胎肯定是為了她。

　　“是我拖累了你?！?p>　　“媽，你別這樣說?！毕耐┨痤^看著她，“能留下來照顧你，我真的覺得很幸福?！?p>　　當(dāng)初她出車禍后在痛苦中死亡，頭七那天渾渾噩噩地回到家里，看見瘋瘋癲癲的母親時(shí)忽然清醒過來，她懇求牛頭馬面晚點(diǎn)帶走自己，讓她能照顧自己母親。在牛頭馬面為難的時(shí)候，何大人剛好路過，替他們解了圍。

　　因?yàn)楦未笕撕炗喠斯ぷ髌跫s，所以她可以留在人世。

　　“你跟他簽了多久的契約？”

　　“……一千年?！?p>　　“什么？”白蓉大驚失色，一千年？她本以為那個(gè)何大人是個(gè)好心的神，原來只是個(gè)周扒皮！

　　“以后的九百多年我替你還了！桐桐，你去投胎吧?！币?yàn)樘?，她開始劇烈咳嗽。

　　夏桐替她順氣，弄輝幫她倒了杯水。白蓉接過杯子喝水，又看向夏桐：

　　“你現(xiàn)在就帶我過去，我要跟他說！”

　　夏桐有些無奈：“媽，簽契約的是我，你去跟他說也沒用?！?p>　　兩人爭了許久，誰都不肯讓步。最后白蓉拿她沒辦法，只好先把這事放下了。

　　“這是弄輝吧?！彼认榈哪抗饴涞脚x身上。

　　“奶奶好?！?p>　　白蓉夸他道：“長得真精神?！?p>　　弄輝干笑：“還好啦?！?p>　　“這段時(shí)間謝謝你了，我記得你經(jīng)常扶我去散步。”

　　“這也沒什么，您不用客氣?！?p>　　兩人寒暄了一會，白蓉就把夏桐趕出房間：“我有話要跟我的弄輝說，你出去幫我們切水果吧?！?p>　　夏桐給了弄輝一個(gè)眼神后走出了房間。弄輝感覺房間里的空氣立刻變得沉重起來了。

　　“弄輝，你見過那個(gè)何大人嗎？”白蓉一臉擔(dān)心地問。

　　弄輝搖頭：“他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間里，我從來沒有見過他?！?p>　　白蓉有些失望：“那你也不知道他是個(gè)怎么樣的人了？”

　　弄輝一直跟著修文學(xué)劍，修文偶爾提到何大人都是用“那家伙”“家里蹲”“尼特”來稱呼的，言語跟表情間都帶著深深的鄙視，因此弄輝對于這個(gè)何大人并沒有什么好感。在知道夏桐的契約是一千年后對他的好感已經(jīng)跌落谷底了。

　　但他也知道白蓉時(shí)日無多，不希望她在生命的最后時(shí)刻還在擔(dān)心女兒，因此告訴她：“我也不是很熟，不過他是一位神明，應(yīng)該是很靠譜的。”

　　“靠譜怎么會騙夏桐簽一千年的契約？”白蓉痛心疾首，“那孩子也是傻，我沒人照顧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竟然簽下那樣的契約。”

　　“因?yàn)橄耐┙愫苄㈨樠??！?p>　　聽到這件話，白蓉?zé)o奈地笑了：“是呀……”

　　“弄輝，我就要走了，以后你可以陪著夏桐嗎？”

　　“我嗎？我其實(shí)一直都在麻煩夏桐姐的?！?p>　　白蓉抓抓他的手：“她很怕孤單的，我死后希望你還能一直住在這里，不要留她一個(gè)人孤孤單單的。”

　　弄輝沉默了一會，點(diǎn)了一下頭。

　　白蓉露出慈祥的笑：“你真是個(gè)好孩子，我還有最后一件事，能拜托你嗎？”

　　第二天夏桐出門買菜的時(shí)候，弄輝帶著夏桐媽媽出門。昨天夏桐媽媽拜托弄輝跟她去一趟龍爺宮，弄輝受不了她的苦苦哀求，只能同意。

　　弄輝扶著夏桐媽媽慢悠悠地在路上走著，因?yàn)橄耐┮粋€(gè)小時(shí)內(nèi)都不會回來，因此他們的時(shí)間很充裕。

　　白蓉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意識清醒地看過這個(gè)村子了，去龍爺宮路上的房子有好些是最近幾年才建的。

　　“我年輕的時(shí)候，這邊都是田跟池塘，現(xiàn)在都被填起來建房子了?！卑兹馗锌！耙郧斑@里可是被叫做水鄉(xiāng)的?！?p>　　“畢竟這個(gè)村子也一直在往前走?！睘榱税l(fā)展起經(jīng)濟(jì)，就不得不犧牲掉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澳棠棠阆敫垹斦勈裁茨兀俊?p>　　“隨便聊聊。”白蓉道。

　　雖然兩人走得很慢，但半小時(shí)后還是走到了龍爺宮，白蓉讓弄輝在外面等著，自己進(jìn)了狹小的廟中，跪在蒲團(tuán)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在心中向龍爺祈禱。

　　“龍尾爺，我是白蓉，夏桐她媽，希望您能讓我頂替夏桐，侍奉您接下來的一千年?！?p>　　她說了一遍沒有聽見回應(yīng)，于是又繼續(xù)說下去，不斷不斷地重復(fù)了幾遍后，她聽見頭頂上有一聲嘆息。

　　“跟我簽訂契約的是夏桐，不可能換人的?！?p>　　白蓉睜開眼抬頭，卻沒有看見人。

　　從神像內(nèi)部發(fā)出了聲音：“快回去吧，你已時(shí)日無多，接下來幾天就好好陪陪你女兒吧?！?p>　　“那請您也跟我簽訂契約吧?！?p>　　“不可能?！?p>　　“為什么？”

　　何大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朝外面大喊：“弄輝！快把她領(lǐng)回去！”

　　一直等在外面的弄輝走進(jìn)來，想把白蓉扶起來，白蓉不肯，掙脫開他的手朝何大人的神像磕頭。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她才二十歲就車禍死了，多可憐啊，死了還不能去投胎，三十年來一直都在照顧我，她那么孝順，您就行行好放她去投胎吧，換我來替她還那一千年吧！我可以服侍您更久，我可以服侍您一萬年的。”

　　弄輝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阻止她繼續(xù)磕頭下去。

　　何大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弄輝，你先出去吧，我再跟她聊幾句?！?p>　　等弄輝出去后，何大人才再次開口：“本來這種事是不該告訴凡人的，但你就要死了，而且夏桐還是你女兒，所以就告訴你吧。夏桐以后可以選擇成為一個(gè)神?！?p>　　白蓉張開了嘴，但久久說不出話。

　　“千年以后如果她不愿意做神想去投胎，也會投個(gè)好胎的，保證她一生無憂，榮華富貴無人能及。”

　　“……”

　　夏桐買完菜回到家，她媽媽正坐在客廳看電視劇，弄輝在一邊玩游戲機(jī)。

　　“回來啦？”聽見夏桐開門的聲音，白蓉回頭笑瞇瞇道。

　　“嗯。今天中午吃鍋包肉，糖醋排骨跟排骨湯吧?！?p>　　“你真是越來越能干了?！卑兹乜涞?。

　　夏桐笑了笑，把東西提進(jìn)廚房，過了一會拿出一盤切好的水果。

　　“來，多吃點(diǎn)水果，對身體好。”

　　她用牙簽插了一塊梨給自己媽媽，然后習(xí)慣地幫她捏腿。

　　客廳里很安靜，只有風(fēng)扇聲和電視里的人咿咿呀呀的聲音。梨很甜，夏桐捏腿的力道剛剛好，白蓉感到一陣?yán)б?，靠在沙發(fā)靠背上昏昏欲睡。

　　看見她似乎要睡了，夏桐放請力道。

　　“桐桐，留在這里你開心嗎？”白蓉仿佛在喃喃自語。

　　夏桐淡淡地笑了：“很開心哦，能留在人世真的是太好了?！?p>　　白蓉輕輕嗯了一聲，呼吸開始放緩。

　　過了一會，弄輝忽然感覺房間有些冷，屋外響起鐵鏈碰撞的聲音，這個(gè)聲音他曾經(jīng)聽過。他把目光從游戲機(jī)上移開，看見夏桐正在幫自己媽媽理頭發(fā)。

　　“夏桐姐……”

　　夏桐輕輕“嗯”了一聲。

　　白蓉的靈魂緩緩地從她的身體中坐起，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咦？我睡著了？”

　　夏桐：“……”

　　白蓉看向夏桐，發(fā)現(xiàn)她眼里含著淚，忽然意識到不對勁。她回頭，看見了還在睡覺的自己。

　　“我……我是死了嗎？”

　　夏桐輕輕點(diǎn)頭，忽然撲進(jìn)白蓉懷里。

　　“別哭，別哭?！卑兹孛念^?！拔铱蓱z的女兒，我走了就剩你一個(gè)人了?！?p>　　“沒事的，媽?！毕耐u頭?！澳悴挥脫?dān)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還交了很多新朋友，我不是一個(gè)人?！?p>　　伴隨著鐵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ｎ^馬面走進(jìn)來。白蓉站起來朝他們走去。走到他們旁邊后，白蓉最后一次回過頭，對夏桐笑著擺了擺手。

　　“要照顧好自己啊。”

　　夏桐忍著淚不住地點(diǎn)頭。

　　白蓉就這樣跟著牛頭馬面一起穿過門，離開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家。

　　她走后夏桐終于忍不住了，捂著臉大哭起來。弄輝手忙腳亂地給她遞紙巾安慰她，但見效甚微。

　　很快白蓉的親人們就知道了她去世的消息，她們在白蓉抽屜里找到她的遺書，表示要將所有遺產(chǎn)都留給弄輝。有一些親人對此很有異議，覺得是弄輝哄騙了老人。

　　靈堂中，夏桐穿著一身孝服跪在白蓉的棺前，表情麻木。弄輝則被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吵吵嚷嚷著要他將白蓉的遺產(chǎn)全都交出來。

　　弄輝冷著臉看著眼前的人，之前的三十年他們沒有照顧過夏桐媽媽一天，她死后的第一天他們就想過來分夏桐家的遺產(chǎn)了。他知道那些遺產(chǎn)都是白蓉留給夏桐的，絕對不能落到這些人手中。

　　一個(gè)中年男人對著弄輝啐了一口口水：“你這不要臉的雜種……”“啪！”

　　響亮的巴掌聲在靈堂中響起，他的臉忽然偏開，左臉有一個(gè)紅紅的掌印。在場的人都安靜下來，因?yàn)槟腥嗣媲翱諢o一人，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打他一巴掌。

　　弄輝看著站在自己前面的夏桐，她穿著白色的孝服，脊背筆直。因?yàn)楸硨χ?，所以看不見表情，但弄輝能感覺到她正在生氣。

　　“剛才……剛才是什么……”中年男人捂著自己的臉看向周圍的人，希望他們能給個(gè)解釋，但其他人也跟他一樣云里霧里。

　　夏桐伸出手指指著一旁的風(fēng)水先生，他手上的鈴鐺忽然開始劇烈晃動。

　　風(fēng)水先生拼命抓著鈴鐺才沒讓它脫手，他看向那群圍著弄輝的人道：“作孽啊，你們是要遭報(bào)應(yīng)的。她的遺產(chǎn)你們也不怕有命拿沒命花?！?p>　　在場的人臉都白了，紛紛逃出靈堂，鈴鐺的聲音在他們身后仿佛催命符一般。直到那些人全都逃出去了鈴鐺聲才停下。

　　風(fēng)水先生一邊嘆氣一邊甩了甩有些發(fā)麻的手，對著白蓉的棺材說了些安慰的話，然后開始抑揚(yáng)頓挫地唱白蓉生平事跡。

　　夏桐已經(jīng)回去跪下了，弄輝也來到她旁邊跪下。

　　白蓉下葬后，弄輝和夏桐一起朝家里走。

　　一路上弄輝都在想要怎么安慰夏桐，沒想到倒是夏桐先開口。

　　“我沒事。”她拍拍弄輝的頭。“生老病死，物理常情?！?p>　　沒關(guān)系的，生老病死，花開花落，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事，就算是她自己，千年之后也會去投胎。這之后的九百多年，她還會送走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