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十六。
張鐵和何淺淺踏月而來的時候,天上還是一盤銀月,其后它卻由盈轉(zhuǎn)虧,漸漸被天狗吞進(jìn)了肚里。等到他們在別人家床榻下伏得久了,聽到庭院里有異動,悄悄爬起來從窗縫里向外張望時,天上又已是滿月。
卻是一汪血月!
朱家的庭院里,植著兩株槐樹。微微有風(fēng),茂密的枝葉便隨著風(fēng)勢輕輕搖擺,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枝葉的縫隙間有月光漏下,映在地上的是點點紅斑。樹隨風(fēng)動,地上的紅斑不停變幻。
槐字,從木從鬼。
兩棵槐樹下有口井,朱家日常的洗衣做飯用水,全從這井中而來。為表對這口井的重視,朱家在井邊砌了石質(zhì)的井臺,上面架著一副取水的轆轤。
這時便有一道著紅衣的身影,正蹲在井臺邊、轆轤下,嚓嚓地磨刀!
張鐵二人所在的窗口,正在那身影的背后。從這里望過去,看不見其面目,只能從身形上判斷出,她當(dāng)是一個年輕女子。
長長的頭發(fā)披散下來,一直垂到腰際。發(fā)是黑的,衣是紅的。偶有風(fēng)拂過,撩動女子的發(fā)絲,黑的發(fā)便在紅的衣上面翻轉(zhuǎn)騰挪,似一個黑色身體的怪物在血池里張牙舞爪。
大半夜的,朱家所有人明明都已入睡。即便偶有漏網(wǎng)之魚,在迷香之下也該迷倒。哪里又蹦出來個紅衣女子,半夜不睡在井邊磨刀?
張鐵看到這樣的景象,只覺得背后一股涼氣上冒,身上的汗毛根根直立起來。忽然胳膊上一緊,已被人死死抓住,緊接著又傳來指甲掐入肉中的痛感。
卻是被同樣受驚的何淺淺給抓的。
張鐵疼得直咧嘴,伸手便要將何淺淺那只抓痛了自己的手扯開,一轉(zhuǎn)頭,卻被嚇得輕輕驚呼出聲!
“啊!你……你……你說你穿什么顏色不好,偏偏愛穿紅色!”
原來何淺淺依然穿了酷愛的紅衣,也是一身紅。
何淺淺已是不敢向外看了,縮著頭緊緊貼在窗下,哆嗦道:“我哪知道……知道自己會跟……會跟那……那……那東西撞色!”
張鐵摸了摸背后,武夫人贈的寶劍還在,心中膽氣稍壯。他抽劍在手,握著劍柄的手掌稍一用力,劍鋒在暗夜中綻出淺紫色光華,雖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奪朱劍,卻也能讓此刻的他膽氣又壯了幾分。手掌略略一松,光華又消失于無形。
他剛要站起身來,卻被何淺淺輕呼一聲,拽著他又蹲了下去。
“別動!別動別動別動!”何淺淺這次用雙手拽著他,嗓音顫抖,“別去惹她!我們就這樣靜靜躲在屋里,等天亮好了!天亮了她肯定會跑的!”
“那怎么行!這可是你姐姐交給我的第一個任務(wù)!”
“狗屁任務(wù)!我去與姐姐說!改天!改天不行嗎?改天你自己來跟那玩意兒拼命!”
張鐵心中也是打鼓。他也沒有夜半三更與女鬼過二人世界的興趣,本是拉著何淺淺來給自己壯膽助威的,沒想到這個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恰恰成了最大的累贅。
不過,累贅,也是個人!正因為有了何淺淺那句改日讓自己來跟女鬼約會的話,張鐵更加確定,今晚一定要把它解決掉!
“你別扯我,我再看一眼?!?p> 張鐵慢慢趴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向外看去,那紅衣女子依舊在井邊磨刀。她磨一陣,便用右手把刀舉到面前端詳一陣,然后繼續(xù)磨刀。如此反復(fù)多次,又一次右手舉刀端詳一陣,左手拿了一物鋪在地上。那東西軟塌塌的,像卷布片一樣,被她慢慢展開、平鋪……
張鐵借著月光看得分明,那是一張人臉!
原來她不是在端詳?shù)渡?,而是以刀割臉?p> 張鐵腿一軟,一下跌坐在地上,發(fā)出“撲通”一記響聲。何淺淺恨恨地把拳頭劈頭蓋臉打來。
“她……她剛才……”
“閉嘴!別說!姑奶奶不想聽!”
“我覺得……我覺得你說得對。咱們就在這里貓著吧,等天亮直接回城里去。”
“好。姐姐那里自有我去說和。”
兩個人又在窗根兒下蹲了片刻,院中的磨刀聲卻是停了。
張鐵正在納悶,淺淺突然想起來一事。
“窗戶關(guān)好了沒有?”
“我看看?!?p> 張鐵弓起身子,看那窗子是關(guān)著的,終究還是不放心,伸手輕輕一推,那窗子便又開了一條縫。他的目光不該順著窗縫向外掃了一下,正巧瞥見的一幕,讓他一下子大聲尖叫出來!
“??!”
窗縫外正有瘦若雞爪的一只手,托著一張臉皮向窗內(nèi)窺探!那臉皮慘白色,還是活的,兩只眼珠尚能活動,在張鐵瞥過來的一瞬間,它正好也看過來,便與張鐵四目相望,對視了一眼。
張鐵那一瞥,便是看到如此詭異的一幕,這才嚇得大聲驚叫!
窗外那紅衣女子猛地一下掀開窗子,托著臉皮的手一抖,將那慘白的臉皮劈頭沖著張鐵扔了過來!
張鐵已是被手腳發(fā)麻,見那詭異的臉皮迎面向自己飛來,嚇得連眼睛都閉上了!
幸好還能本能反應(yīng)地抬手用劍一擋!
那臉皮迎刃而解,一分兩半!
“?。 ?p> 這下卻是窗外的紅衣女子一聲慘叫,聲音尖細(xì),凄厲無比!
張鐵睜眼看時,只見手中寶劍大放紫色光華。顫巍巍低頭尋那張臉皮,它已分為兩半散落在地上,兩只眼珠失去了神采一動不動,被寶劍切開的傷口處燃起煙霧,仿佛被灼傷一般。
何淺淺本來老老實實躲在窗下,這下突生變故,她連閉眼都來不及,眼睜睜看著兩片臉皮跌落在離自己不遠(yuǎn)的地面上,她先是愣了片刻,大概是分辨掉在自己面前的是何物,當(dāng)她醒悟的那一刻,便發(fā)出聲震屋瓦的慘叫,連滾帶爬地鉆進(jìn)了床榻之下。
張鐵見手中寶劍如此神威,把心一橫,持劍躍出窗外,手中寶劍直刺紅衣女子心口!既然已經(jīng)被她發(fā)現(xiàn),再想平平安安躲到天亮已是無望,干脆行險一搏,若能誅殺了她,也好回去向武夫人交代。
眼見張鐵縱身刺來,紅衣女子不閃不避,兀自捂著臉哀嚎。張鐵心中大喜,以為這一劍便能洞穿她的心口,將其一擊斃命!
哪想到劍尖刺到女子胸口的時候,再也無法前進(jìn)一分!憑手中寶劍和他的腕力,石頭也能刺進(jìn)幾寸,偏偏對面的紅衣女子看似柔弱的身子像銅墻鐵壁一般,一毫也刺不進(jìn)去!
張鐵大驚失色,唯恐對方一個反擊,使出什么詭異莫測的手段來,自己就要小命不保。卻見劍身上的紫色光華,如同百川歸海一般,一股腦順著劍身向紅衣女子胸前涌去!
張鐵見此變故心中大喜,不敢撤回寶劍,以免中斷了紫色光華的流動,卻又怕紅衣女子反擊,只得拼命用劍尖抵在她心口上,推得她遠(yuǎn)遠(yuǎn)后退。直到劍身上紫色光華全部流到她身上,才敢撤劍后躍。
方才劈開臉皮那一劍,似乎誤打誤撞讓紅衣女子受了重創(chuàng),此時她依然在捂著沒有臉皮的面孔尖聲哀嚎!那些紫色光華盡數(shù)涌到她身上以后,變成比頭發(fā)略粗的絲線,如有生命一般,上上下下將紅衣女子縛了個結(jié)實。
紫色絲線光華大放,耀得張鐵幾乎睜不開眼睛。
紅衣女子終于意識到情形不妙,瘋狂掙扎起來??墒悄羌?xì)細(xì)的紫色絲線卻始終牢牢縛住了她,憑她怎樣努力都無法崩斷!
她的叫聲更加凄厲、瘋狂,身上被絲線捆縛的地方如被灼燒般冒出陣陣青煙,一股無法形容的惡臭散發(fā)開來!
張鐵屏住呼吸,鼓起余勇上前一劍掃在她頸下,依然如同砍在鐵石上一般毫無效果。低頭看手中寶劍時,發(fā)現(xiàn)劍身上光華全無,已經(jīng)變成一段凡鐵。
紅衣女子身上紫色絲線越來越細(xì),光華漸漸消失!
張鐵大吃一驚,正要轉(zhuǎn)身逃跑時,那紫色絲線也終于消失不見。與此同時,紅衣女子的哀嚎戛然而止!她的整個身體,順著剛才紫色絲線綁縛的方向,裂成無數(shù)塊,跌落一地!
這時紫色絲線重現(xiàn)出現(xiàn),依然保持著方才的大致模樣,只是勒緊縮小了很多。一陣風(fēng)吹過,紫色光華一陣閃爍,化為點點流螢消失不見。
張鐵這才醒悟過來,方才紫色絲線并非消失不見,而是勒進(jìn)紅衣女子體內(nèi)了,所以才會一時看不到了。
低頭檢看女尸時,哪有什么尸體!只有一把紅色刀鞘,裂成十幾塊,散落在地上。
回到屋里檢視時,朱家人尚在酣睡,何淺淺捂著耳朵、閉著眼睛趴在床底瑟瑟發(fā)抖,地上的兩片臉皮,變成了兩爿被劈開的半截斷刀,從只剩一半的刀身到刀柄,被自己方才一劍斬成了兩爿。
……
這天,元寶鎮(zhèn)朱開山一家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紛紛起床。初時還以為是著了盜賊的迷香,檢點家中財物才發(fā)現(xiàn)一文不少,只有廚房里的一些剩菜剩飯被不知何人偷吃了。
另外就是祖上留下的一柄斷刀,據(jù)說是朱家先祖在疆場上斬將殺敵的憑證,痛飲過塞北人鮮血,斬過有名的女匪首綽號“三江紅”的,不知為何刀鞘與刀身分離,碎在兩地。
倒是以前常常聽到的夜半磨刀聲,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為此,朱開山的妻子帶了幾個兒媳,專程跑到鎮(zhèn)上的土地祠酬神。之前孩子們被嚇得半夜哭泣,偶有人看到紅衣身影夜半磨刀時,老朱家也是在這里告祭的。
都說這里的土地爺特別靈驗,庇佑著一地的生靈,原來竟是真的。
朱家人對著泥塑的慈眉善目老爺爺,叩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