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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弄潮

第二章 前塵往事不可追(下)

宦海弄潮 柳生如夢 4081 2020-05-01 00:06:56

  一直捱到了可聞清脆鳥鳴的后半夜,因這具身體原主人過去二十年的記憶一窩蜂涌出而被迫昏厥的宋瑯方才復(fù)轉(zhuǎn)醒。

  在大概消化掉了這一份漫長,瑣碎,并且陌生的記憶之后,靠坐在床頭的宋瑯才總算是明白了自己當下的處境,一時間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兩世為人的記憶交錯在一起,讓他一時間有些迷惘。

  到底當下所發(fā)生的一切是夢,還是之前的那三十七年是夢,這個問題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他當下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如今的自己雖然還叫宋瑯,但已不再是原先那個樂善好施的慈善家,而是嘉國國君的第四子,當朝的陳王!

  他的母親乃是前朝陳國的皇女,在二十年前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匆匆離世,故而原本的宋瑯對她也無絲毫記憶,不過這位素未謀面的母親雖未留下一張半張的畫像以作追思之用,卻留下了兩個人照顧他。

  一位,就是如今府上的老管家,已近花甲之齡的老人梅若水,他一般稱其為“梅伯”,而另一位,就是翠綠屏風后,在小榻上正睡著的,自己的貼身婢女,梅清秋。

  這位溫婉知性的梅姐姐比他大七歲,今年他二十,而梅清秋卻已是二十有七,也正是因為從小就是她在照顧自己,故而宋瑯并不將她當做普通的下人來看待,再者雙方的關(guān)系如果放在其他地方,也多少會默認為他將來的妾室,只是原本的宋瑯一向不喜歡她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與管教,故而時常與其產(chǎn)生爭執(zhí)。

  說是爭執(zhí),起先往往都是梅清秋如半個母親一樣耐心地勸說他不要沉溺于玩樂,而他則猶如一個叛逆的孩子,朝對方大聲呵斥,乃至于出口成臟不說,生起氣來,奪門而出也不是罕事,而到最后都是梅清秋一個人暗自抹淚,到了第二天,還是繼續(x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

  除開這兩個自小在身邊照顧自己長大,已算是親人的人外,乖巧懂事,忠心耿耿的小少年梅晨則是在三年前才被賣進陳王府為奴,最早本是老管家梅若水的一時心軟,再者老人家年紀已經(jīng)大了,而王府未來總歸是需要新人,買下還是個半大孩子的梅晨,便是作此想。

  至于那正值壯年的馬衛(wèi),雖是半年前才剛剛?cè)敫?,卻因常陪他去煙花柳巷尋歡作樂而與先前那個宋瑯十分投緣,乃至于日常進出府邸,身邊都是由馬衛(wèi)陪著。

  以上,便是這座陳王府中,除他自己以外的全部人手了,這對于一國親王而言,著實是有些寒磣和凄涼,不過也是沒法子的事,嘉國一共有九位親王,其中就屬他的爵位最低,月俸最少,能夠維持起整個府邸的日常運轉(zhuǎn),供他揮霍之余,逢年過節(jié)在送禮還禮一事上還能不丟面子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嘉國嚴令禁止皇親國戚,朱紫公卿們私下經(jīng)商,而他又無母族可以依靠,想偷偷做點事都沒本錢,所以相對而言,自然是要潦倒許多,這一點,從梅清秋身上就能看得出來,其他王爺家的貼身侍女,哪個不是穿金戴玉,全然不輸富貴人家的小姐,但梅姐姐身上不但沒什么值錢的飾品,就連衣服也都是些舊物。

  想到這,宋瑯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別說是親王了,哪怕一地富商都沒這么落魄的,何況自己都已經(jīng)這么慘了,竟還有人要害自己,這卻是讓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原主人留給他的記憶很是零碎,需要他好似拼圖一樣去拼湊起來,尤其是離現(xiàn)在越近的記憶,反倒越是模糊,勉強回憶起一點,昏迷前的最后一個畫面,就是被人從后面用帕巾捂住了嘴,大概是蒙汗藥一類的東西吧,所以自己沒怎么掙扎就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就已經(jīng)在這里了。

  如果自己沒猜測錯的話,那個真正的陳王宋瑯,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因此而死了,自己不過是鳩占鵲巢罷了,但總歸是老天可憐,讓自己又重活了一回,無論如何,這一次,自己是絕不可能再重蹈前世覆轍了。

  心里這么想著,宋瑯的臉色漸冷,眼瞳之中兇光內(nèi)斂,猶如一頭潛伏在黑夜之中,正待狩獵的兇惡老狼,已全然沒了當初那個濫好人的半分影子。

  這種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變化,究竟是好,還是壞,或許最后只能用時間來證明。

  忽然間,原本就睡得極淺,在隱隱約約聽到了一聲嘆息后,驟然驚醒的梅清秋迅速下了榻,竟連單衣也來不及披上,便繞過屏風,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二十年來,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慣,宋瑯房間里任何一點細微的小動靜都足以弄醒她,不過她依舊擔心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不想驚擾了宋瑯,所以她只是試探性地小聲呼喚了一句。

  “四郎?”

  這是一個很合乎規(guī)矩的稱呼,宋瑯行四,而雙方在名義上雖是主仆,但因為關(guān)系親近,故而私下里梅清秋都是以四郎相稱,只有在外才會稱呼“主子”或是“四爺”。

  宋瑯回過神來,兩世被害所積攢的怨氣往里一收,扭過頭去,望向了黑暗之中,那隱約可見的曼妙輪廓,不過他的心中卻未升起絲毫淫邪之念。

  梅清秋讓他想起了自己還在孤兒院里的時候,也曾遇見過這么一個大姐姐,她當時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利用課余時間來孤兒院做義工,對自己很是照顧,不光經(jīng)常會給自己帶些美味的零食,并且偶爾還會贈予自己一些書籍,教導(dǎo)自己要與人為善,將來一定要做個好人云云。

  她就像是一道溫暖的陽光,照亮了宋瑯整個童年,也正是因為她的存在,宋瑯在長大后才沒有變得偏激或是墮落,并且在擁有了一定財富之后,甘愿投入自己全部的熱情去做慈善,回饋社會。

  只可惜,天不憐好人,等到宋瑯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罹患癌癥,病入膏肓,哪怕有宋瑯的全力資助,可在幾次化療后,終究未能撐過去,很快便離世了。

  當時他哭了整整一天,之后得有小半年都未緩過勁來,如今再看到同樣是自小便悉心照料“自己”,甘愿獨自吃苦受累,穿舊衣,用舊物,一枚銅板掰成兩半花,卻從未讓他這個主子過得有多窘迫的梅姐姐,不禁生出一股又逢故人的憐惜感,記憶里的兩個人影重合在了一起,幫助他一下子拉近了與這個本來陌生的世界之間的距離。

  宋瑯一開口,聲音無比溫柔。

  “梅姐姐,我睡了多久了?”

  再度聽到那熟悉無比的稱呼,梅清秋頓時面露喜色,只當是白天主子大病初愈,精神還有些恍惚,才未能認出自己,當下心中歡喜,趕緊走了過來。

  她在這里服侍宋瑯多年,早已養(yǎng)成了習慣,無需點燈,僅憑記憶便輕松繞過了攔路的屏風與小案幾,快步走到了宋瑯的床邊,側(cè)身坐在床沿上,很是關(guān)切地詢問道:“還昏么?可有哪里不舒服?餓不餓,可要吃些東西?”

  梅清秋全然忘了自己因起得太急,身上只穿了一件簡單的褻衣,大片雪白都露在外面,因為靠得太近,故而哪怕是在夜里也清晰可見,害得宋瑯不得不立馬挪開了視線。

  他吞了口唾沫,方才道:“我不餓,梅姐姐,我睡了有多久了?”

  梅清秋黯然道:“算上之前,攏共有三天了。”

  一提起這事,她便忍不住埋怨了起來。

  “你說,你為什么深更半夜要偷偷跑出府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若是真出了事,我可......”

  說著,便又要哭。

  其實她從來都不是個愛哭的女人,正相反,她年僅七歲便開始伺候起當時還是嬰兒的宋瑯,二十年風吹雨打,她遠比一般的女子要堅強,奈何此生唯一的要害就是他,也唯有在他的面前,她才敢卸下那份故作的堅強。

  梅清秋這一哭,宋瑯心中那片僅剩的柔軟之地也好似下了一場大雨,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梅清秋的手,柔聲寬慰道:“以后不會再讓梅姐姐你擔心了,絕不會,我保證?!?p>  梅清秋垂著腦袋,也注意到了自己眼下“衣衫不整”的樣子,一道羞紅迅速躥上臉頰,就好似火燒一般炙熱,好在夜里沒點燈,倒也看不大出來。

  恍惚間她覺得自家王爺似乎有些不一樣了,以前的他就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是絕說不出這種話來的,卻也只當是受了一難,人變得懂事了些,頓時大覺寬慰。

  她倒不像梅伯那樣,心心念念的都是不負娘娘重托,她所求的,只是他平安無事即可,其他倒都是次要的。

  梅清秋支支吾吾的,聲音小得就跟蚊子叫一樣。

  “那,那就好?!?p>  宋瑯松開手,又問道:“幾點了?”

  梅清秋一愣,宋瑯隨即反應(yīng)了過來,改口道:“外面是什么時辰了?”

  用現(xiàn)代人的話來說,梅清秋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生物鐘,哪怕沒有鐘表,她也能估摸個大概的時間。

  “天應(yīng)該快亮了,四郎想吃什么,我去做。”

  宋瑯搖了搖頭,道:“我不餓,幫我將衣服拿來吧,我想出去走走?!?p>  梅清秋面露憂色,勸道:“主子在床上躺了這么久,白日醒來,便又昏倒,定是身子還未好全乎,還是再多休息幾日吧。年末宮里賜下的山參和鹿茸都還未動過呢,梅伯下午又買了烏雞和枸杞,給你燉湯來吃,可好?”

  宋瑯心中迫切地想要出門走走,看看這個嶄新的世界,這種欲望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全然無法熄滅,不過他與原本的自己所不同的是,他的語氣中全然沒有不耐煩的意思,反倒隱含關(guān)切之意,讓梅清秋大感寬慰。

  “躺得久了,就想出去走走,隨便活動活動筋骨罷了,不礙事的。倒是梅姐姐,我常聽人說,女人多睡會兒對皮膚好,梅姐姐這幾天定然是日夜操勞不休,不如多休息休息,不然我剛好了,你又病倒,那可不美。”

  梅清秋了解他的性子,加之這一番話情真意切,便沒有再勸,只是聽話地取來了衣物,要幫他穿上,可宋瑯哪兒受得了這個,在極力推辭了一番后,見她又要哭,才勉為其難地享受了一番這“王爺”待遇。

  宋瑯在心中不住嘆息,這頂好的姑娘,倒真是因“自己”而耽擱了,可嘆原本的宋瑯還是個最典型的窩里橫,在外懦弱無能,受人欺負也賠個笑臉,在自家府上倒是頤氣指使,喜歡耍些少爺脾氣,倒是沒讓梅伯與梅姐姐受委屈。

  這邊在服侍宋瑯穿衣之前,梅清秋便繞回了屏風后,為自己裹上了一件外衣,遮住了那滿屋的春色。

  用火石點燃了燭臺后,整個房間頓時大亮,待得宋瑯終于穿好了衣服,借著那明亮的燭火,朝銅鏡里一瞧,饒是以他的心性,也情不自禁變得有些自得。

  就這扮相,若是放在前世,那真不知會引得多少女子競相追逐。

  黑紗幞頭罩頭頂,后山作半鏤空的設(shè)計,正中鑲有一朵精致小巧的金絲海棠,花蕊處嵌有一顆拇指大小的南海珍珠,上身著一件純白色的圓領(lǐng)窄袖袍衫,正中繡著一條威嚴大氣的四爪金龍這叫袞龍服!

  腰纏革帶,左手邊掛著兩塊入手溫潤的玉玦,右手邊則是一個由梅清秋親手縫制的香囊,下身著一條潔凈的白褲,腳下踩的是云頭緞面白底靴,這從頭到腳,無一不是上佳之物,而且都是手工所制,極為貼身,頓時襯托得本就俊美不凡的他,更多了幾分卓爾不凡的勛貴氣息。

  嘉國受胡人文化影響頗深,從皇帝到百姓,都喜歡這種貼身窄袖的打扮,并不推崇傳統(tǒng)的寬袍大袖,這點倒是讓身為現(xiàn)代人的宋瑯很快適應(yīng)了這些古人衣裳。

  站在鏡前,伸手撫摸著自己并無絲毫胡渣的下巴,宋瑯已經(jīng)開始適應(yīng)起了這個全新的身份,恰好梅清秋用叉桿支起了窗戶,一股春日的涼風吹進來,他順勢朝外看了眼天色,果然已經(jīng)蒙蒙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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