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陳王路過,仗義相救,否則就算是從那性子乖張,下手狠毒的韓王手上逃脫,之后在這運米一事令狐貂也必然會被管事問責。
一個人拖著十石米穿過整個長安城,恐怕就算霸王再世也做不到,何況他區(qū)區(qū)一個五短身的矮子。
令狐貂趴在東宮下人們所睡的大通鋪上,雖有宋瑯贈送銀錢,買來了傷藥敷上,但也很難說馬上好全乎,如今身上挨了鞭子的地方,還是火辣辣的疼,使得他連翻個身都得小心翼翼。
望著地面上那一層好似白霜的朦朧月光,令狐貂不禁萌生退意,只不過剛生出如此想法,當日那一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北慊厥幵诙?,縈繞不散,讓他立馬就打消了此念。
令狐貂趴在枕頭上,慢慢合上了眼。
看來那位陳王殿下的處境,與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呢,那自己就更不能一走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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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喧鬧,日夜不休,不過有一間屋子卻與其他地方不同,此地既無活色生香,也無觥籌交錯,與遠處那燈火通明的主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宛如是一朵在淤泥中開出的清香白蓮,讓人嘆服。
依舊是褒衣博帶,大袖飄搖,絕不因身在屋中,便在禮數(shù)有絲毫倦怠的南宮懷玉手捧書卷,借著桌上明晃晃的燭火與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正聚精會神地讀著書。
他之出身,雖不是那王侯公卿所在的鐘鳴鼎食之家,卻也是書香門第中的上品。
百年世家,交際之廣,足以讓他得到朝中一位清流重臣的推薦,未及出仕為官,已有不小的名氣,這也是為什么宋泰對他和對令狐貂那完全是兩個態(tài)度。
當然,這其中必定有外貌上的緣由,以貌取人雖不可,可絕大多數(shù)人都逃不過這四個字。
事實上,當日在崇文館門口那兩個在旁看戲的士子,以及東宮的下人牛二都沒說錯,參加科舉的士子,就算文章再好,若是之后發(fā)現(xiàn)相貌不佳,那也是當不得官的,這畢竟關(guān)乎到朝廷臉面,所謂“不拘一格選英才”,其實仍在這條雖無明文,卻是心照不宣的大框架內(nèi)。
不過南宮懷玉也并非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恰恰相反,他乃是南宮世家上下公認百年以來最為優(yōu)秀的后輩,在家鄉(xiāng)的時候便常常代師授課,以至于讓南宮世家不惜主動打破幾十年無人出仕的傳統(tǒng),都要將他送來長安。
修齊治平,與那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都是歷朝歷代讀書人的終極夢想,加之官民兩不同,除開能夠?qū)崿F(xiàn)自我抱負以外,也能享受額外的優(yōu)待,故而這世上的讀書人,九成都是以做官為目的,南宮懷玉也一樣。
他有一顆輔國之心,奈何到了長安后,雖然立馬便被太子升任為太子侍讀與貼身秘書郎,可如今聽著遠處那嘈雜的樂聲,南宮懷玉卻不禁生出了一種難言的寂寥感。
就像是把一條魚被放在了不屬于它的海里,又像是那遨游九天的鳳凰落在了一截枯枝上,雖只是權(quán)宜之計,卻依舊讓他心頭生厭。
整個東宮上下,縱然對他禮遇有加,不過南宮懷玉看得出來,這些人更像是將他當做太子的寵臣對待,而非是值得尊敬的能人,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心高氣傲的他尤為不滿。
大抵懷才之人,最恨外人的輕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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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夜宴,歌舞升平,金冠紫袍,華貴無雙的太子宋承乾坐在正中央的主位,望著大殿正中正在彈奏的樂人,卻并無太多興致。
倒不是他不好這口,正相反,他尤其喜歡這些玩樂之事,甚至跟著樂人們學會了如何演奏清樂,唱些小調(diào),當然,這些上不得臺面的脂粉詞,也就是私下里玩玩,他可不敢被自己父親知曉。
如今之所以一臉倦意,只因沒有稱心如意的新鮮伶人罷了,再好聽的曲子,再美艷的舞女,聽多了,看久了,自然就有倦怠感,恰在此時,一個小太監(jiān)快步跑到了他身邊,小聲道:“殿下,夫人求見。”
宋承乾的夫人,也就是當朝的太子妃,姓唐名婉,其父唐明雖不算開國功臣,并無顯耀戰(zhàn)功,但在立國之后,乃是最早擁護當時還是秦王的宋澤雨的一批人,故而在宋澤雨登基之后,因這從龍之功,得以升任臺州刺史,并與天子成了親家。
二人早早便被宋澤雨賜婚,如今唐婉更已為宋承乾孕有一子,按說本該是夫妻和睦,比翼雙飛,卻不料宋承乾一聽這話,竟面露不耐之色,揮手道:“不見,不見!”
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殿下,可是......”
宋承乾臉色一冷,突然一腳將小太監(jiān)踹翻在地,大罵道:“孤說了不見,你這閹奴聽不明白嗎?”
小太監(jiān)趕緊從地上爬起,跪在地上,身子縮成一團,不住地磕頭求饒:“太子殿下,小人知錯,小人知錯?!?p> 殿內(nèi)的歌舞聲突然一停,挺著肚子正斜坐在榻上飲酒的宋泰道:“太子哥哥,是嫂子?”
宋承乾一臉不悅之色,反問了一句。
“不然?”
宋泰坐直了身子,揮揮手,殿內(nèi)的眾歌姬與樂師慌忙退走,之后宋泰又朝著那抖如篩糠的小太監(jiān)道:“去回,就說太子哥哥明天還要早朝,已經(jīng)睡了?!?p> 小太監(jiān)如蒙大赦,拜謝之后,趕忙起身,提著褲腿,小跑著逃出了大殿。
人一走,宋承乾心中反倒更加煩悶,他坐回原位,朝宋泰問道:“事情辦的如何?”
宋泰想起那高人的點撥,自信一笑,道:“放心吧,太子哥哥,這次定教他有來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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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注意到,一夜之間,本就門可羅雀的陳王府上突然少了一個叫馬衛(wèi)的下人,對于此事,陳府上下都是三緘其口,就連宋泰那邊也未反應(yīng)過來。
馬衛(wèi)的死,對于另外三人而言,無疑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好事,此人所做之惡事,不光是欺辱梅清秋他們,以及偷盜府中的物件,乃至于每次去宗正寺領(lǐng)例錢的時候都會貪墨大半,三人不知道的,是此人勾搭外人,謀害主子的事,如今終于被殺,倒也是咎由自取。
真正讓三人在意的,還是宋瑯的改變,作為府上的下人,他們都瞧在眼里,尤其是梅若水與梅清秋這兩個陪著他長大的人,更是如此,只覺得皮囊還是那副熟悉的皮囊,但里面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原本的宋瑯,懦弱,無能,一旦遇到事情,就會像烏龜一樣縮起來,讓人鄙棄,而如今的他身上,具體說不上多了一種什么樣的氣質(zhì),總之讓他們既陌生,卻又感到心安。
宋瑯懶得管他們怎么想,何況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太過離奇,真說出來都沒人會信,何必浪費口舌呢,無知在很多時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他坐在自己的書房中,心中卻開始犯嘀咕,當日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知道了馬衛(wèi)盜竊自己書房財物的事,不過今天再次來到書房,卻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東西固然是少了,但馬衛(wèi)卻沒理由將桌面和柜子也弄得很亂,這很像是在找什么東西,奈何具體是什么,他卻如何也回憶不起來,卻不知是少了什么關(guān)鍵線索。
就在宋瑯暗自沉思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宋瑯猛然驚醒,放下了手中正在轉(zhuǎn)動的狼毫,沉聲道:“進?!?p> 書房門一開,老管家梅若水低著頭,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宋瑯臉上多了幾分笑意,關(guān)切道:“梅伯的傷可好了?”
昨日在廚房,馬衛(wèi)強奸不成,將阻攔自己的梅若水打倒在地,老人雖未受什么重傷,但脖子上和額頭上卻都有些淤痕。
梅若水道:“勞四爺關(guān)心,無大礙了?!?p> 宋瑯點點頭,道:“梅伯找我有什么事嗎?”
梅若水上前一步,將手中一封燙金信箋放在了桌上,解釋道:“東宮那邊送來的請柬,邀請四爺今晚去參加文會?!?p> 宋瑯聞言,眉頭一蹙,暗道一聲怪哉。
自己昨天才剛從馬衛(wèi)的嘴里逼問出了那幕后指使者,結(jié)果今天就收到了東宮的邀請,難不成是宋泰那邊得到了消息?
不至于呀,馬衛(wèi)這才消失了一天都不到,何以打草驚蛇?難道是又有陰謀,否則自己與東宮素無來往,又怎會突然將請柬發(fā)來自己這里。
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
宋瑯閉上眼睛,一手揉捏著左手無名指上的玉戒,一邊默默地沉思著,老管家梅若水低眉垂眼,安安靜靜地待在一旁,并不出聲干擾宋瑯的判斷。
宋瑯暗道,若東宮那邊有謀劃,設(shè)下了陷阱,那自己赴約就等于自投羅網(wǎng),可若是不去的話,卻也容易引起東宮的懷疑,如今馬衛(wèi)之死應(yīng)該還未被那邊知曉,倒不如先去看看,探探口風,何況自己畢竟是一國親王,很多手段對自己是沒用的,若是能借機將矛盾公開,說不得反倒能夠避免許多麻煩。
雙方之爭,自己是劣勢,若是還讓對方躲在暗處,那就太過不利了,若是將矛盾公開,反倒對自己有理,想到這,宋瑯方才睜開眼,道:“替我應(yīng)了,今晚赴約?!?p> 梅若水道:“老奴去為四爺準備馬車?!?p> 宋瑯看了眼梅若水,略微遲疑了一下后,終于還是點了點頭,道:“勞煩梅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