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此二句亦為那寫出《釵頭鳳》的陸放翁所作,卻恰恰契合了蘇玄真一直以來的心境,以至于讓他下意識生出了一股子得遇知己的激動。
蘇家在江南算是極有名望的書香門第,其父好研習(xí)黃老之術(shù),故為其取名“玄真”,蘇玄真自幼聰穎好學(xué),三歲入學(xué)堂,六歲即有詩作問世,九歲便可代師授課,其祖父曾言,“蘇家百年文運系于一人之身”,由此可見一斑。
待到年歲漸長,他孤身遠(yuǎn)赴京城,破格被國子監(jiān)錄取,不過半月,便被張清正當(dāng)眾收為關(guān)門弟子。
何謂“關(guān)門弟子”?
就是說有了他之后,這一派的大門就可以關(guān)上了,能獲此殊榮者,必然是張清正認(rèn)為能夠完美繼承自己衣缽與一生學(xué)問之人,其地位與開山大弟子等同,也就在這段時間里,他有了“幼麟”的別號。
麒麟,瑞獸也,凡麒麟出沒之地,必有圣主應(yīng)運而生,傳說孔圣人出世之前,便有麒麟在其門前吐玉書,而后才有萬世師表呱呱墜地。
而他也沒辜負(fù)這個別號,頭一次參加春闈,便一舉奪魁,高中狀元,然而他并未因此而倨傲自得,反倒是主動拜托自己的先生,也就是張清正替他延后入仕之事,隨后孤身上路,四處游歷,增長見聞,了解民生疾苦。
麒麟,亦仁獸也,與遨游九天的真龍靈鳳不同,他愿意低下頭,往下面看,那些大人物們不在意的螻蟻,他很在乎,所以當(dāng)宋瑯一語切中其心扉后,蘇玄真對這位“盛名在外”的王爺頓時多了幾分好感。
人生在世,知己難求,若得一知己,勝過千言萬語。
宋瑯此言,連張清正聽罷,都不禁感嘆道:“是呀,若人人都懂這個道理,又何愁我嘉國不千秋萬代?”
蘇玄真一聽這話,剛喝下去的一口茶險些直接噴了出來,他一邊努力將口中茶水咽下,一邊為自家先生圓場道:“先生說胡話了,我嘉國必將千秋萬代!”
老頭兒撓了撓頭,暗道自己這心直口快的毛病,這幾年好像越來越嚴(yán)重了。
宋瑯見狀,哈哈一笑,打散了一時有些凝重的氣氛。
“無妨,天下本就沒有千秋萬代的東西,為官者,若能恩澤一世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只是這些話在外就不要說了,省得落人口舌,終歸不好?!?p> 蘇玄真以袖遮面,一陣齜牙咧嘴,暗道這二人可真是一個比一個會說話,不得已,只得掏出一盒剛帶來的茶葉,強行岔開了話題。
“哈哈哈,來,喝茶,喝茶,這可是我父在山中親自摘取又炒制而成,味道最是醇厚,一碗茶飲罷,唇齒皆留香!”
張清正拿起木盒,放在鼻下,輕嗅茶香。
“原來是回了趟老家,難怪換了身衣裳?!?p> 宋瑯有些疑惑。
“哦?聽先生的意思,這其中還有什么門道么?”
張清正笑道:“他當(dāng)年在京求學(xué)時,太過專注課業(yè),身邊又無人照顧,以至于經(jīng)年累月都不換衣裳,常常是蓬頭垢面,不修邊幅,老夫看不下去,提醒了他幾次,結(jié)果他跑去新訂了幾件衣裳,全是黯色,穿在身上十天半月不換,旁人也看不出差別,只有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衣服上的污垢都已經(jīng)硬如木板了?!?p> 曾經(jīng)的糗事被自家先生道出,蘇玄真也不免有些赧顏。
“給先生丟臉了。這次是舍妹來了京城,她素喜藍(lán)色,便給我也做了一身。”
宋瑯眉毛一挑,道:“蘇師弟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想來小妹也不差吧?!?p> 蘇玄真眉頭微蹙,不動聲色地道:“女兒家,只讀了些《女德》,《女訓(xùn)》罷了,其他一概不知?!?p> 宋瑯剛想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發(fā)表一些意見,卻又把話給硬生生咽了回去。
女子在古代之所以地位低下,除了男權(quán)主義思想當(dāng)?shù)劳猓匾脑蜻€是生產(chǎn)力不足,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供給部分群體是一個必然選擇,男耕女織四個字,是社會勞動力的合力分配,這時候要談什么女子思想解放,除了會引起男人的公憤外,也屬于是步子太大必定會扯到襠的類型,在蘇玄真這樣頂尖的聰明人面前談這個,不但不能借此討好于他,反而會被他當(dāng)做一個華而不實的空想家罷了。
想到這,宋瑯便改口道:“小妹來,也是為了照顧蘇師弟吧,看來蘇師弟是準(zhǔn)備在長安常住,入仕為官了,那今日我便以茶代酒,敬我嘉國的未來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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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剛進宮不過短短兩日的伶人,竟然一步登天,成了太子爺?shù)男念^肉,這聽起來似乎是個不可思議的故事,但在宋承乾這,倒還真算不得太稀奇,大明宮的伶人就像那女人身上的衣服,一天一換是常態(tài)。
而自那日被宋承乾當(dāng)眾喝退之后,南宮懷玉也沒再傻不愣登地選擇忠言直諫,他與那些讀死書的不同,他是個懂變通的,故而他先去打聽到了那批伶人的來歷,得知是齊王送去教坊司,而后被宋承乾截來了東宮后,又打好了腹稿,才又找上宋承乾。
書房里,眼眶一團烏黑,好似涂了一層墨的宋承乾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看著手里,宋玄彬送來的祭典事宜,卻怎么都難以專心,耳邊全是靡靡之音,讓他幾度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唉?!?p> 只嘆手下暫無可用之人,唯一一個可以信任的謀士還跑去外地處理要緊事了,也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如今也就只能親自上陣了。
喝了一口安神湯,從下人那聽到南宮懷玉求見的消息時,宋承乾還愣了一下,隨后方才想起自己那天到底做了什么,卻無絲毫愧疚之心,反倒覺得這姓南宮的小子著實是不識好歹,孤如此恩寵于他,不思感恩也就罷了,竟然還敢當(dāng)眾頂撞孤,讓孤丟盡了面子,可一想到此人是張清正那老不死的推薦來的,便還是揮揮手,讓下人先將他帶上來。
沒曾想,南宮懷玉一進屋,便直接跪倒在地,叩首道:“太子殿下,臣請罪!”
宋承乾一愕,眨巴了兩下眼睛后,剛提起來的一肚子氣已經(jīng)消去大半,想了想,擺擺手道:“罷了罷了,念你也是一片忠心,下不為例?!?p> 南宮懷玉依舊跪在地上,舉起手中寫好的卷宗,趁熱打鐵道:“關(guān)于清明祭典的事,臣草擬了一份文書,還請殿下過目。”
宋承乾一張嘴,又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后,看似在低頭沉思,其實腦子里一團漿糊,好半天,才突然抬起頭,道:“知,知道了。這樣吧,既然你有這個心,那不如你去與孤那三弟接洽,這件事你們二人商量好就行了,這幾日就不要再來叨擾孤了。”
南宮懷玉道:“多謝殿下提拔,臣定不負(fù)殿下所托!另外,臣還有一事,請殿下一聽?!?p> 宋承乾站起身,一旁的內(nèi)侍趕緊上前攙扶住。
“有什么事快點說,孤,孤有些乏了?!?p> 南宮懷玉抬起頭,看了眼一臉倦意的宋承乾,拱手道:“殿下,臣聽聞,那批新入宮的伶人,乃是齊王殿下送去教坊司......”
話未說完,宋承乾猛地一瞪眼,甩開一旁的小太監(jiān),怒斥道:“南宮懷玉!不要給你點甜頭你便猖狂,否則休怪孤不客氣!”
南宮懷玉凜然不懼,反倒提高音量,壓過了宋承乾的聲音,苦口婆心地勸說道:“殿下!這若是齊王的計謀,該如何?若齊王借此參本,大有文章可做,還請殿下,三思?。 ?p> 宋承乾剛剛舉起桌上的硯臺,卻又停住了,因為南宮懷玉的話,完美地戳中了他唯一的死穴。
南宮懷玉見狀,繼續(xù)諫言道:“這眼看著就是清明祭典,若此事為陛下所知,必然會降罪于您,屆時該如何是好?依臣之見,不如先將他們送回教坊司,事后再以賞賜楚王殿下的名義討來,殿下以為如何?”
諫言也要靠手段,就宋承乾這敏感暴躁的性子,若是硬來,只會激起他的逆反之心,故而南宮懷玉先搬出宋承乾最怕的東西,嚇住他,隨后又趕緊給出解決的辦法,就不怕宋承乾不答應(yīng)。
他的擔(dān)憂也不無道理,這眼看著就是清明祭典了,堂堂太子竟然還沉迷于淫樂之事,一旦傳出,影響必然極大,而他南宮懷玉身為太子門下的謀士,自然要為其著想,杜絕對手借機發(fā)難的可能。
宋承乾思考了好半晌,才終于喃喃道:“是,是,南宮,你說的沒錯?!?p> 只是還未等南宮懷玉高興太久,宋承乾突然一把抓住了旁邊的內(nèi)侍,吩咐道:“去,將其他人都送回去,除了稱心,其他人孤都不要了!快去!”
南宮懷玉聞言,頓時大驚。
“殿下!”
宋承乾猛地轉(zhuǎn)過臉來,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道:“怎么?孤只取一個都不行嗎?孤可是太子,是嘉國的儲君!你們這些賤奴憑什么來管孤????你說??!”
南宮懷玉一時無言,自認(rèn)決策無雙的他怎么都沒料到,宋承乾的確是被他一席話給嚇住了,況且能當(dāng)上太子,他也并非庸才,自然也明白南宮懷玉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可他根本就舍不得將自己的心肝又還回去,再者十多年如履薄冰,如今別人越是想逼他,他就越是要跟對方對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