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中,上百位樂師使出渾身解數(shù),一種種連宋瑯這個現(xiàn)代人都只是聽說過,卻從未見過的樂器在樂師們的妙手下,互相配合,完美地演繹出了一曲恢弘大氣的華美樂章。
祭神之樂,自然不同凡響。
太史令李青峰在一旁念誦祭文,稱得上是慷慨激昂,聲情并茂,之后在天子宋澤雨的帶領(lǐng)下,眾人先祭拜祝融與火部諸神,期間光是祭文就有三篇,念完一篇,眾人便要再行一次禮,呈上新的祭品。
祭祀完了火神,隨后又舀水熄掉去年的舊火,并再次向火神行禮叩拜,這次的祭祀才算正式完成,隨后便有一位位小太監(jiān)扶起各位皇子,去往早就安排好的殿宇浴洗齋戒。
宋瑯揉了揉自己有些腫脹的額頭,頗感無奈。
沒法子,旁邊多少雙眼睛盯著的,就算有宏偉的奏樂聲掩蓋,卻也不得不努力磕重一些。
舉重若輕就已經(jīng)很難了,而這舉輕若重的本事他是真沒有,其他皇子也大抵如此,當(dāng)然了,他們更希望在宋澤雨面前留下一個尊禮守訓(xùn)的好印象,所以磕得更加賣力。
在一旁攙扶宋瑯的還是那白令徽,二人走出殿外,下去臺階,才發(fā)現(xiàn)此刻外面的天都已經(jīng)大亮了,涼風(fēng)習(xí)習(xí),清新自然,頓時將腦袋里的眩暈感一掃而空。
二人還未走出太遠,宋瑯一抬頭,就見迎面走來一個美婦人,光是在其身旁隨侍的宮女太監(jiān)就有六個,因在清明祭典的齋戒期間,婦人身著一席素色宮裝,臉上也未施粉黛,不過保養(yǎng)得當(dāng),風(fēng)韻猶存,尤其是那雍容華貴的氣度,實非普通人家所能擁有。
宋瑯見了,趕忙帶著白令徽閃到路邊,讓開了路,同時躬身行禮。
“瑯兒見過德妃娘娘,娘娘晨安!”
卻不想,這婦人見了宋瑯就當(dāng)沒瞧見一般,連隨便“嗯啊”答應(yīng)一聲都沒有,從他身旁徑直走過后,一把拉住了剛下臺階的宋玄彬,一邊心疼地替他揉著額頭,拍打著身上沾染的爐灰,一邊埋怨道:“都與你說過多少次了,莫要這么傻,那地磚多硬呀,你也真拿頭去撞。”
宋玄彬笑了笑。
“娘,禮不可廢嘛?!?p> 被這位德妃娘娘給完全無視的宋瑯只是略微駐足看了一眼,隨后便轉(zhuǎn)過頭,迅速離開了。
沒什么激憤之情,畢竟無論是哪個世界,沒有權(quán)勢,就沒人會看得起你,再者她與自己的母親似乎還有陳年舊怨,對方如此,作為長輩雖有失德之處,宋瑯也無可奈何。
倒是突然有一股傷感之情涌上心頭,卻不知是源于哪個宋瑯,亦或者他們有著同樣的悲傷?
總之,這般母慈子孝的場面,的確是他兩世為人,卻從未擁有過的。
宋瑯默默地閉上眼,想將這份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情緒給抹去。
他清楚,這種情緒不是什么好東西,它就像硫酸,會在自己的心上慢慢化開一個口子,讓自己露出破綻,而人一旦有了破綻,那他最后就一定會輸在這上面。
這是宋瑯已經(jīng)用生命驗證過的真理。
再睜開眼時,宋瑯的瞳孔深處已經(jīng)重新恢復(fù)了冷酷,他嘴角一勾,露出和善的笑容,轉(zhuǎn)過頭,朝白令徽問道:“今年準(zhǔn)備了哪些吃的?”
再看白令徽,這個才剛滿十四歲的孩子簡直謹小慎微到了極點,竟然一直彎著腰在走路,哪怕這個姿勢讓他極其辛苦,卻絲毫不敢怠慢,就連回答問題也是下意識地先抬手行禮。
“回稟殿下,是......”
話未說完,宋瑯便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那好似大蝦一樣彎曲的脊梁,笑道:“走路的時候站直一些吧,不然可長不高哦。還有,你我私下里不用這么客氣?!?p> 白令徽聞言,稍稍挺直了一些身子,但幅度也不大。
“回稟殿下,今年是青團,糯米飯和腌菜。”
宋瑯露出失望之色。
“又是老三樣呀?!?p> 白令徽不愿這位和善的陳王殿下不高興,便以一種好似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貝的語氣,小聲道:“小的看了,飯里還有蒸魚吶!”
齋戒期間不允許食用葷腥之物,其中葷指的是一些味道很重的蔬菜,道家以韭、蒜、蕓臺、胡荽、薤為五葷,佛家也基本一致,而腥指的則是肉類,不過魚的定位很是微妙,可以吃一些,并不算太逾矩。
煮飯的時候連著白魚一起煮這件事也有來頭,有詩贊曰,“早炊香稻待鱸鲙,南渚未明尋釣翁”,這說明在古代,稻米與魚本就是一出絕配,不過年年都是如此,倒也無甚新意。
宋瑯又問道:“在令徽你老家,這時候一般吃些什么?也是這些么?”
白令徽神色黯淡,苦澀道:“哪兒能呀,不過是些粟米稀粥罷了?!?p> 粟米,算是小米,可別看現(xiàn)代人都推崇小米營養(yǎng)高,但在古代,那是窮人才吃的,另外好一些的是黃米,有個詞叫“黃粱一夢”,說的就是這黃米飯,至于宮里的這糯米飯那是頂好的了,更別說還配有蒸魚,這是白令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也難怪他說起此事來會是那樣一種語氣。
宋瑯聽了,忍不住撓撓頭。
自己這算不算“何不食肉糜”?
“那感情好,我本還擔(dān)心你吃不習(xí)慣呢,那等會兒你便與我一起用膳吧?!?p> 齋戒期間,一天兩頓,食物都是直接送到各位皇子所居的屋中,而非像一家人一樣,圍在一起用餐,畢竟全國上下,誰都可以放假,唯獨天子休息不得,這邊焚香凈衣,吃點東西,稍作歇息后,宋澤雨便會繼續(xù)去往處理公務(wù),尤其近來邊關(guān)似又要起戰(zhàn)事,更是容不得他休歇。
少了一家之主坐鎮(zhèn)中央,這八個各懷鬼胎的皇子們?nèi)羰菧愒谝黄鸪燥垼偌由虾髮m那幫女人從旁煽風(fēng)點火,只怕一頓飯還沒吃完,便先將屋子給拆了,所以各吃各的,省去許多麻煩。
面對宋瑯的熱情邀請,白令徽卻是連連擺手,嚇得臉都白了。
“不行不行,這怎么可以,不行的?!?p> 宋瑯抬起手,一個板栗敲在白令徽的腦袋上,嚴(yán)肅道:“我說行,那就行!”
白令徽兩只手扶著歪掉的幞頭,哭喪著臉,求饒道:“殿下,真不行呀,如果被人知道了,小的就完了。”
先前宮里才當(dāng)眾杖斃了一批人,這還沒過去一個月呢,尤其白令徽就是事后負責(zé)清洗地面的一員,當(dāng)時可把這剛?cè)雽m沒多久的小子給嚇壞了,險些一病不起,故而之后做事愈發(fā)拘謹,哪怕宋瑯幾次三番表現(xiàn)出親近之意,但他絲毫不敢逾矩。
宋瑯不清楚其中關(guān)節(jié),本還想再勸上一勸,與這小太監(jiān)打好關(guān)系,這樣以后宮里就有自己人了,可看了眼白令徽那嚇得臉色慘白的窩囊樣子,只好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我不逼你。”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到了一處偏僻又安靜的大殿外,宋瑯仰起頭,看向那塊破舊的牌匾,又是沒來由的,對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竟突然生出了一股哀思之情。
這永樂宮,本是他母妃當(dāng)年所居之處,可惜宸妃死后,樹倒猢猻散,這里便被空置了下來,也就是這種情況他才會來住上幾天,平常他是來都不會來的,原先的宋瑯也并不喜歡這地方,無他,凄涼傷心地而已。
循著前主人的記憶,宋瑯一伸手,推開了眼前的小門,邁步走進了院子里,隨即眉毛一挑,不禁有些驚訝。
往年這里都是很臟的。
雖說為了方便他在此齋戒,宮里都會提前派人打掃此處,可他區(qū)區(qū)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陳親王,這宮里的人又最是趨炎附勢,奉行最赤裸的叢林法則,每次自然都是潦草應(yīng)付一番就作罷。
他們清楚,以宋瑯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多說,就算說了也沒人搭理,可如今卻不一樣了,這院子竟好似被整個清理了一番,地上堆積的枯葉不見了,就連雜亂的草地也被修剪得很是平整。
宋瑯穿過前院,在廊道口脫去了靴子,只穿了兩只白襪,沿著廊道往里走,這一路上所見,真是干干凈凈,連一絲灰塵也沒有,只是殿宇里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什么精致的陳設(shè),也沒有一絲人氣,顯得就像是一棟沒有家具的空房,讓人稍覺膈應(yīng)。
“這,怎么會,這么干凈?”
一直跟在宋瑯身后的白令徽赧顏道:“白總管讓小的來為您打掃一番,小的也不知該怎么做,就各處都收拾了下,殿下若是覺得哪里不好,盡管給小人說便是。”
宋瑯突然駐足,一轉(zhuǎn)頭,大笑道:“哪兒還會有不滿,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p> 白令徽道:“那您在這休息一會兒,我去給您打水?!?p> 宋瑯道:“我不急,你慢些來就是?!?p> 白令徽答應(yīng)了一聲,隨后便轉(zhuǎn)身小跑了出去,宋瑯則慢慢地坐了下來,兩只腳懸在廊道邊,看向了中院里,那一株因多年無人照料,已經(jīng)徹底枯萎死去的櫻花樹。
如果我輸了,大概也會是這么個下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