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狝,終以東宮太子黨的勝利而告終,而在休歇幾日后,眾人也從溫泉宮啟程,回到了長安。
一直在家數(shù)著日子的梅清秋,今天早早便與沈川一起,帶上府上月前新招的侍從與婢女等人于大門外迎接,說起來,這還是二十年來,雙方頭一次分別這么多天。
不光是他們,連令狐貂都出來了,他是料定宋泰之流不會來此,故而不愿失了禮數(shù)。
為臣之道,在于隨時謹記自己的身份,決不能因為上面的人好說話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如此這般,才能使君臣之誼長久,那些下場凄慘的,多是不懂得這個道理的。
遠遠地,宋瑯也瞧見了站在臺階下,翹首以盼的梅清秋,心中不免有些感動。
這種記憶所帶來的親切感,根植于靈魂深處,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抹除的,而在宋瑯看來,所謂靈魂,本就是記憶的集合體,可以說,他既是那個倒霉自盡的慈善家,也是嘉國的陳親王,兩者并不沖突,他甚至已經完美地繼承了這兩份記憶,也適應了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并將之糅合在了一起。
前世,今世,都不重要,究竟是慈善家,還是親王殿下,也無妨,我心安處,才是故鄉(xiāng)。
只可惜,他如今連一絲一毫的,對她的好感也不能流露,否則對梅清秋而言,就是一場災難。
三人來到門口,沈川殷切地沖上前來,攙扶宋瑯下馬。
“四爺,您總算是回來了?!?p> 宋瑯只是稍稍與梅清秋對了個眼神,便移開了,卻也沒去看沈川,而是將目光落在門前,面不改色地反問道:“聽你這意思,是出什么事了?”
沈川憨憨一笑,牽著馬,跟在后面。
“哪兒能呀,有我在,您且放心?!?p> 宋瑯沒再搭理他,腳下步伐加快,迅速從梅清秋身旁走過,隨后微微矮身,一把握住了令狐貂的手,關切道:“先生體虛,該在屋中靜養(yǎng)才是呀!”
梅清秋眼睜睜看他走過來,心中本還止不住地高興,腳下也已經迎了過去,卻未曾想,就這么看著他與自己錯身而過,竟根本沒有停留,她原本明亮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就好似失了魂兒一樣,潘蕊兒也瞧見了這一幕,望向她的眼神里,滿是憐憫。
這邊令狐貂也不敢怠慢,趕緊下拜。
“臣,拜見四爺?!?p> 宋瑯一把扶起令狐貂,與他一道往里走去,同時小聲詢問起了自己不在的這些天里,長安發(fā)生的大事小事,也算是,轉移自己心中的一份愧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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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太陽如那雞蛋黃一樣,暖得醉人,人間處,縷縷炊煙漸漸從各家的廚房升起,使得整個長安都多了些市井煙火氣。
獨屬于潘蕊兒一人的屋子里,她一個人坐在滿目琳瑯的梳妝臺前,卻沒急著艷抹濃妝,待會兒晚膳時與人斗艷,而是正提筆蘸墨,寫著什么。
與林驍一樣,她的來歷也不簡單,她乃是陸元直安插進陳王府的內奸,所以才會費盡心思勾引宋瑯,如今回到長安,自然得將自己探聽到的情報都回給陸先生,尤其是姜驪的事,那更是重中之重,拖延不得。
可就在她埋頭奮筆疾書的時候,陡然間,大門突然被人給推開,聽到動靜的潘蕊兒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便將那張信紙握成一團,捏在手心,隨后趕緊站起,轉過身來,將握著紙團的手藏在了背后。
待得看清來人后,她臉上的驚慌便全部化作了憤怒,當即厲聲呵斥道:“林驍!你好大的膽子!”
反觀闖入潘蕊兒閨房的林驍,他的表情就有些瑟縮了,趕緊抬起手,急急忙忙地解釋道:“妹,哦不,潘姑娘莫要誤會,我,我沒有惡意,只是......”
潘蕊兒背著手,不等他說完,便冷冰冰地打斷了他。
“沒有惡意?那你為何連這最基本的禮數(shù)都不懂?怎地,欺老爺不在,就想對我圖謀不軌?”
此話一出,林驍更是嚇得連嘴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道:“這,這怎么可能?我,我哪兒有那膽子,您別誤會,我,我就只是......”
說著說著,他突然抬起手,連扇了自己好幾巴掌,而且全是鉚足了勁兒,打得是“啪啪”作響,隨后才訕訕地道:“是,是我沒規(guī)矩,嚇到了潘姑娘,我,我打自己,潘姑娘您可千萬別生氣,也,也別誤會了,我,我真沒那么想過??!”
潘蕊兒見狀,也是份外疑惑,在她的印象中,林驍可不像這么膽小的人,不過嘛,既然對方都這樣做了,她的警惕心也隨之放下了一些,又慢慢坐了回去,只是握著紙團的右手依舊藏在背后。
“哎喲,林大哥,您這是做什么呀,妹妹可擔不起您這般大禮呢。說吧,找妹妹有何事?”
林驍露出討好的笑容,只不過才剛剛上前一步,潘蕊兒便瞪起一對鳳目。
“嗯?”
林驍臉上的笑容一僵,只好尷尬地又退了回去,站在原地,搓了搓手,沉吟了一番后,方才試探性地道:“那個,潘姑娘,我,我是覺著,咱們,嗯,咱們也算是,差不多一個時間進的王府,這理該,互相照顧不是?您說呢?”
潘蕊兒聞言,秀眉微蹙,心中滿是疑惑,不知這林驍在打什么主意,怎么突然跟自己套起近乎來了,不過,她還有要事在身,不愿與他多做糾纏,便直接道:“林大哥,你有什么話,不妨直說了,妹妹可沒生得那七竅玲瓏心,您跟妹妹打啞謎呀,我聽不明白!”
林驍聽罷,猶豫了一下,最后握緊右拳,在左手掌心處重重一敲,似乎下定了決心,再抬起頭時候,眼神堅定。
“既然潘姑娘您都這么說了,那,那在下也就直說了吧。在咱們王府,你我都是后來者,未來,潘姑娘若想當上王妃,只怕會有不小的阻力,潘姑娘,也需要自己人不是?在下不才,愿為潘姑娘鞍前馬后,在所不辭!”
這邊潘蕊兒還未聽完,便已經愣住了。
王妃?
我,王妃?
霎時間,她腦中似有驚雷聲響,一條嶄新的大路,一下子在她面前展開,而且那條路是那么的光明正大,鳥語花香,以至于站在岔路口的她,已經看呆了。
林驍見她好半天都不說話,只好又試探性地喊道:“潘姑娘?潘姑娘?”
潘蕊兒一下子驚醒過來,但心中尤在想著林驍剛才說的話,便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林驍卻不在意,又問道:“不知您,意下如何呀?”
潘蕊兒腦子混混沌沌的,全憑著直覺,磕磕巴巴地道:“會,嗯,可以,不錯,你說的,很不錯,對,很不錯,咱們,咱們是該互相照顧著,對,本該如此?!?p> 林驍頓時滿意了,趕緊叉手行禮,又道:“那日后,就要靠您,多多照拂著了。”
潘蕊兒還有些魂不守舍,又只是“嗯”了一聲,林驍見狀,也識趣,立馬請辭。
“那在下就不打擾潘姑娘您休息了,您有事,只需差人來我房中通知一聲就是!”
潘蕊兒沒說話,林驍也沒多待,而是就此退了出去。
輕輕地合上門后,林驍卻沒有立刻走遠,而是一轉身,望向了正站在墻邊,在暗中操持著一切的那個人,也是他林驍現(xiàn)在的主人。
宋瑯左手負后,右手兩指捏著匕首的刀尖,將刀把對著林驍這邊,那一對丹鳳眼中透露出的冷酷與威嚴,簡直讓林驍渾身發(fā)寒。
那是一種綜合了二爺與七爺?shù)臍赓|的感覺。
總之,很可怕。
為了不驚動屋里的人,雙方都沒有說話,宋瑯只是將眼神微微朝右下方移動了一下,林驍便已會意,在這一刻,他更是感覺遍體生寒,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方才顫巍巍地伸出手,從宋瑯那接過了匕首。
宋瑯松開手指,轉身就走,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而林驍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了游廊的拐角處,方才回過神來,先扭頭看了眼潘蕊兒的閨房,心中那是五味雜陳,可他最后還是乖乖地走到了宋瑯剛剛站的位置上,只是將匕首默默地藏在了身后。
屋中,在林驍走后,潘蕊兒又坐在凳子上愣了許久,雖未動彈,也沒說話,但那緊皺的眉頭,還是透露出了她內心的種種掙扎。
過了好半晌,她才終于舒展了眉頭。
說服自己,并不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已經想通的潘蕊兒站起身來,用火折子點燃了屋里的火盆,再將那張沒有寫完的信紙展開,放在了火焰上,眼睜睜看著那火光搖曳,紙頁在火焰中化為灰燼,而她一直到手指都被燒疼了,方才松開手,看著那殘頁飄落,被大火吞噬。
潘蕊兒回到了梳妝臺前,無名指捻起艷紅的胭脂,點點抹在唇上。
得想個好理由,搪塞陸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