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依舊接續(xù)著前幾日的晴朗日子,天色碧藍如波,街邊的涼亭和樹下都塞滿了人,他們美其名曰避暑,其實就是想偷得半日清閑。
桑瀾從閣樓里走了出來,找到熱情招呼客人的黎川二話不說就將他往一旁拉,幾位正與他聊得甚歡的女子被打斷了興致,心中不悅,卻一看進來的這位還要年輕俊朗,便又碰頭嬌羞含笑地說起悄悄話來,其中一二人還會時不時地瞄桑瀾幾眼。
這邊桑瀾卻是毫不知情。
“潤生,他跑了?!?p> “跑了?怎么跑的?”黎川聞言亦有些震驚,都捆那么緊了怎么還能給放跑了呢。
“他將自己的四肢扯斷,便成功脫身了?!鄙懻f得仿佛不痛不癢,黎川卻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那個家伙雖然能復活,痛感卻還是有的,他這般折磨自己都沒有疼暈過去,毅力真是不容小覷。
“上去看看?!北M管黎川這樣說著,也不忘他作為交際花所欠的風流債,向身后幾位女子賠了個禮,道:“稍后我再來與幾位姑娘談心?!?p> “好啊?!彼齻兇饝盟?,卻加了個條件,“待會也讓身后那位公子與我們一道玩玩兒,如何?”她們笑得花枝亂顫,明顯是想借故與桑瀾搭訕。
“我?”桑瀾半刻才反應過來說得是他,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黎川伸手一把拽住他,朝女子們笑道:“自然可以?!?p> 桑瀾還沒搞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就又被莫名其妙地拽上樓,“你答應她們什么了?”
“自然是與美人兒們飲酒親熱?。 崩璐▽τ诿裁琅拥难堃幌蚴莵碚卟痪?,他是風流慣了可后面的這位卻還是塊未開竅的木頭,只聽到桑瀾說了二字:“麻煩?!?p> “嘿!這話可是你說的,以后可別讓我抓到你癡迷于哪個女人,到時候看你還會不會覺得麻煩?!崩璐ň偷戎催@種未經(jīng)世事的清高小子被自己所說出來的話反噬,若有那天他絕對會當著他的面狠狠地嘲笑他。
桑瀾本就傲氣,哪兒會理他的鬼話,一掌拍開了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鐵鏈上綁著斷臂懸在空中,黎川看著就覺得疼,不禁在心中暗暗佩服了一下這位壯士。
從地上的血跡來看,他應該是從窗戶翻了出去,一想到他斷手斷腳的,只能蠕動著逃走,黎川便更佩服他了。
黎川只是張了張嘴,桑瀾就已經(jīng)知道他想問什么,提前答道:“追不上了,夜半逃走的,應該還有人接應他,順著血跡跟到半路就突然消失了?!?p> “嗯,看來隊友還挺在乎他的嘛。”黎川也不慌,本來抓他來就是好奇想問些事情,跑了也就跑了罷。
桑瀾猶豫了一下,問道:“關于異人之事,叔怎么看?”
“何必問我的看法,又不關我的事?!崩璐ㄖ庇X他不止是想問他的看法,而是……
“我自小便覺得你很強大,強大到不可思議?!鄙憦奈匆娺^黎川有過慌張的時候,他從來都是深不可測地嬉笑著,永遠將自己置身事外,然而他又像一個提偶人一般,不經(jīng)意間就能將身邊一切都操控妥當。
果然,黎川臉上的表情沉了下來,挑眉道:“你覺得我是異人?”
“不是嗎?”
“不是?!崩璐ɑ卮鸬煤敛华q豫,露出桑瀾很少見到的嚴肅表情,“至于我,你永遠不要感到好奇,否則,受傷得只會是你一人?!?p> 桑瀾笑得有些頹喪:“十多年了,受傷的不一直是我嗎?”誠然黎川是陪伴他長大的人,但他也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跳入火坑,不會擔心也不會憂慮,這次去救青青也是,他總感覺黎川一直知道他在哪里做著什么,甚至他早就知道會發(fā)生的一切,卻從未對他哪怕是囑咐一句“注意安全”,這樣的陪伴,他越來越看不懂。
黎川與他僵持著,一時被問得說不出話來,他看了桑瀾半刻,無奈地嘆道:“我的確只能看著你過好自己的人生,但作為一個局外人,我無權去干涉你?!彼@話說了和沒說的一樣,什么都沒有解釋清楚,但他也只能說這么多。
抬頭撞上桑瀾一雙幽深的冷眸,黎川心中一攝,看來任由他去嘗試殺死潤生的決定竟意外激起了他的殺心,難怪今日的脾氣會如此浮躁,果真還是不能隨意插手。
黎川小心翼翼地用折扇戳了戳他,擺出一臉狐媚假笑,道:“樓下還有人等著我們呢,與我一同下去吧,別忘了這店也有你的一份?!?p> 祛除殺意最好的方法無非就是沉浸于美人的溫柔鄉(xiāng),黎川更加慶幸自己方才機智地答應了那幾位姑娘的提議。
☆
風予晗泄氣地將上半身重重地扔在草地上躺了下來,刺目的陽光穿過交織的梧桐樹葉被過濾成了溫柔的斑斕色彩,透過那隱隱約約的縫隙,她還能看到方寸藍天和幾縷素白。
這里是處于夕華街的花季住處:荏苒小院,然而她此刻的心,卻飄在俞城的另外一頭。
師叔的亦春館怎么樣了呢?之前總是聽俞守信說會有很多女子上門求醫(yī),生意似乎還不錯,雖然她聽著是有些不爽,就好像自家辛辛苦苦種的白胖竹子被人給莫名砍了去。
還有……桑瀾呢,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久寒軒的生意好像也很是紅火,一定忙得不可開交吧。就憑他的相貌,她有些擔心會有美人前去勾搭他,至少在他們變得疏遠之前,她還不想看到這一幕的到來。
想來想去也只有她一人閑在家里無所事事,因為她要養(yǎng)傷,季婆婆便幫她延緩了返回書院的時間,暫時不用去讀討厭的書本了,而至于躲在她體內(nèi)的那個女子,她喚了好多次都不見回應,季婆婆讓她暫時不要與旁人說太多關于此事的細節(jié),便只留她一人整日里獨自苦惱。
她在草地上翻來覆去,壓爬了一眾可憐的小草,梧桐樹發(fā)出了樹葉婆娑的沙沙聲,仿佛在抵制她的這一舉動。
許是和煦的陽光灑在身上甚是溫暖,她逐漸產(chǎn)生了睡意,輕輕合上了雙眸。思緒慢慢被拉得悠長,飄到了花叢之中,飄到了樹干之上,就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鼻尖上忽然一痛,迷糊之中她睜開雙眼,眸中清亮,隱有水波流轉(zhuǎn)。
“在這里睡著可是會生病的?!币粡?zhí)耢o的小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圓圓的鼻頭上分散著淡淡的雀斑,一雙眼睛充滿靈氣,此刻正彎起來笑看著她,再配上粉唇空隙間露出的幾顆齊整白牙,令人感到既溫暖又安心。
“苒苒~”風予晗嘟起嘴巴哭喪著臉,穆苒將食盒放在一旁,拉住她的手將她的上半身拽了起來,嗤笑道:“想出門是吧?”
風予點點頭。
“想去義安門吧?”
風予晗愣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想去見那位小公子哥吧?”穆苒的嘴已經(jīng)快咧上了天,她的八卦之魂正在熊熊燃燒。
風予晗不敢再點頭暴露自己了,只是臉頰上飛起的兩團紅暈徹底暴露了少女的心事。
“走!想就去看他!”穆苒直接將她拉了起來,將她前后衣裙上沾到的碎草拍了下去,再幫她整理好儀容,提起食盒拽著她就要走。
風予晗還處在午睡后懵懂的狀態(tài),被她拉著走了兩步便停在原地不走了,她猶豫起來:“就這么直接跑去,是不是太明顯了?”她在心里對人家抱有好感,卻又怕自己的心思被對方輕易看穿。
穆苒回頭鄙夷地看她一眼,罵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扭捏了,平日里的那個瘋丫頭呢,快換她出來?!闭f著還握住她的肩頭使勁晃了晃。
“哎呀,我去……我去就是了嘛!”風予晗被搖地有些犯暈,半靠在穆苒身上就被帶著從家里出發(fā)一路向西而去。
來到亦春館,果真是人滿為患,女子們排著長隊等待這位郎中給她們診脈,她們面上容光煥發(fā)的,哪有半點生病的樣子,反正風予晗和穆苒是絲毫瞧不出來。
二人左鉆一下右跳一下地擠了進去,終于跨過了門檻看到正在接診的白筠郎中。
女子將不足一握的手腕搭在脈枕上,一臉?gòu)尚叩貑査骸肮臃讲耪f我是滑脈之象吧?”
“確實如此,依照姑娘所言還伴有腹痛腸鳴之癥,應是食滯積熱,姑娘多注意飲食,再配服藥物,一兩日內(nèi)便可見效?!?p> “公子怎么篤定我便不是喜脈呢?”
白筠看她年紀還小,有些驚訝:“姑娘已許了人家?”
“未曾?!?p> “……”白筠不知她這么繞他一圈是要為何,只聽得她又說道:“興許是見到了溫潤和善的公子,一時抑制不住心中悸動,一下有了喜也說不定呢!”話落身后的一眾女子都激動得尖叫起來。
白筠嚇得指尖往回縮了兩寸,嘴邊時刻保持的笑意也變得搖搖欲墜,他嘴角微微抽搐,道:“姑娘言笑了,在下不過是把了次脈?!?p> “公子莫慌,玩笑話罷了?!迸犹统鏊殂y放在一旁,對他靦腆一笑后就拎起草藥施然離去。
“師叔,看不出來嘛?!卑左捱€在愣神,聽到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轉(zhuǎn)頭看去正是風予晗和穆苒雙雙捂著嘴一臉揶揄地笑看著他。
白筠面上尷尬,剛想開口就又有下一位病人坐在了柜前,風予晗對他擺了擺手,只用口型說道:“師叔加油?!北憷萝垡涣餆熍茏吡?。
出來了亦春館,大開眼界的二人組當街笑得前仰后合,風予晗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花,穆苒便牽著她往隔壁走去。
“哎哎哎……苒苒等一下,讓我準備準備。”
穆苒回頭看她,見她裝模作樣的整理幾下衣裙,還清了清嗓音,深呼吸一口后,才向她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這下好了吧,走,去看看讓你朝思暮想的公子哥?!?p> 二人方才越過門檻,就聽得二樓上有笑聲傳來,循聲走了上去,看來今日客人不多,卻見其中一桌格外歡鬧。
風予晗只看到桑瀾被兩位嫵媚的女子左右夾在中間,手里端著酒杯抬頭就一口悶下去,就像是揣著心事在外尋歡作樂的男子一般,娘親曾稱這類男子為“渣男”,讓她長大后碰到了一定要離遠些。
穆苒已經(jīng)感受到身旁人蹭蹭蹭冒出的火氣,拉著她的手就想先帶她離開這里,誰知面對她們而坐的黎川眼尖地瞧見了她們,舉著手中酒盞道:“兩位小姑娘怎么有空來了?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好??!”風予晗皮笑肉不笑地就往那邊走去,穆苒怎么都拖不走她,只得陪著一同過了去。
風予晗掃了眼桌上喝得眼神迷離的幾人,笑道:“二位怕是已經(jīng)忘了你們開的是間茶樓,而非酒館。”
桑瀾見她突然來了,不知怎的心中猛跳了一下,自己都毫無察覺地掙開了兩邊女子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只見她這次將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說道:“沒想到瀾小公子這么會喝酒,教教我如何?”
風予晗說著就坐了下來,面色不善,穆苒已經(jīng)在心中將自己罵了千遍萬遍,也為難得坐下身。
一旁的黎川瞇起眼觀察著二人之間微妙的氣氛,輕輕放下了手中酒杯,看來這二人在危難中還生出了些情意,他怎么早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
喝什么喝,不喝了,先看戲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