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鎮(zhèn)東,何府。
……
“姑娘您回來了,”小廝開門看是小七忙招呼。
手腳麻利的敞門引路:“夫人昨日還念叨,您這兩日該回來了,再晚兩日想著叫小的去看看呢!”
何家是守備參將,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城官兒”,府里也有些人侍候。
上下一個小廝,一個老媽子,兩個丫鬟和一個仆從。五人心里,都很是憐惜府里這位寡言的正經(jīng)小主子。
……
去寧家生活前,除了對父母請好問安,小七只在自己院里讀書習(xí)武,偶爾還哼些沒聽過的小調(diào),一派愜意自在,旁的并不過多計較。
通身上下一派淡然沉靜,有種說不出的豁達(dá)自在。全然不似這個年紀(jì),和區(qū)區(qū)城官兒家能教養(yǎng)出的穩(wěn)重雅靜!
行動有矩不說,心性也是一等一的仁厚正派。
……
小主子不得夫人的意,雖老爺對小主子還算疼惜,可一個大男人又常年在外,終是少有人噓寒問暖!可她卻不怒不怨,待他們也很是和善體恤。
就連對那位“搶”了自己娘疼的姨表妹阿箬,也從無怨怪之心。時常會照應(yīng)幾句,不時帶些姑娘們喜歡的玩意兒,給因體弱鮮少出院的阿箬解悶逗趣。
不可謂不仁善大度!
……
小廝剛才所言,是怕她心下傷懷親娘不曾惦念,忙說著好話替主子圓場。
在他們幾人心里,再沉穩(wěn)妥帖,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他心下這般思量,便總想盡力找補(bǔ),讓她心里舒坦……
——
小七心下一暖,知他心意也不分辨,溫言道:“母親身子可還好?”
“好好,都好……”
兩人一問一答,說話間到了上房,由丫鬟打簾讓進(jìn)了屋。
“孩兒回來了,請母親安?!毙∑哒f著,雙手揖禮垂首,恭敬的向堂中女子問安。
廳上坐著一個三十余歲,面皮白皙、容貌秀麗的女子。
是小七此生的母親何夫人,曾經(jīng)只聽何參軍叫她“阿沁”。
模樣秀麗柔美,常年不茍言笑。
言行間卻隱隱有兩分大家氣度,舉手抬足都像是尺子量過似的,儀態(tài)何止僅僅是不錯。
小七覺著,很像她曾經(jīng)見過最多的那類人——宮娥。
……
女子美目瞥向小七,從上到下的細(xì)細(xì)的看,又盯了她臉色幾眼。
“不必拘禮。”
轉(zhuǎn)眼又面目平平,淡淡的道:“回來就好,一路勞頓,得注意著些身子,下去早些歇著吧——”
僅兩句話,何夫人便揮揮手讓她退下,自己扶著丫鬟若蘭的手走向后堂。
“是?!毙∑吖淼扰与[入后堂,才禮畢起身離去。
……
其實小七對這位母親的態(tài)度并不十分在意,更談不上怨怪!
一是因為她于乾元朝戰(zhàn)死沙場,大靖國經(jīng)歷了承元、宗元兩朝后,又再世為人、生而知之,對現(xiàn)在的人和事,總隔著一線。
前世雖貴為皇女,卻是見貫了血肉相殘、勾心斗角。
即便遠(yuǎn)離朝堂,也難免步步籌謀才能得愿“將軍死沙場”,不被詭譎人心所累,即死卻也只求個自在。
雖有父皇信重,可除了因為和她的“親”,到底也還是有兩分因她的“能”。
疼愛自然也是有的,畢竟此生只有她這一女,打小攬在懷里哄著的。
但是在她越發(fā)耀眼之后,眼看著多年朝間諸多攻訐而粉飾太平,也難免一抑一揚,時時提點,恐她失了分寸……
……
還有一眾叔伯、兄長和朝臣的人心難辨。離不得她,又不得不防著她!
只是不知,聽聞她的死訊,父皇是何種心情。
不知會不會落淚,會不會遺憾……
雖然他明白處在眾人各自的位置上,一切都是在所難免的,但到底心里有了幾分遺憾和失落。
……
因此,曾經(jīng)身處天下最高的“豪門”,還有什么是小七沒有見過、經(jīng)過的?
她金戈鐵馬的殺伐征戰(zhàn)了十幾年,雖仍有赤子初心,卻更是“心如磐石”,等閑事難以讓她彷徨失意——
且如今衣食無憂,何夫人也僅淡漠些,并不曾磋磨虐待!
所以她內(nèi)心感激,并不曾忿然焦怨。只當(dāng)是她們緣分不夠……
——
二是小七一直以來有的不解疑惑。
此生母親雖然待她漠然,可她總覺得,許是不盡然——
雖是言語不多,也并不曾過多關(guān)懷??尚∑咦孕“底孕蘖?xí),五感異于常人,有十分敏銳的五識。
每次請安垂首,總能感覺到專注的目視,甫一抬眼對方又速速轉(zhuǎn)開。
捕捉到一次半次,似欣慰、似決然,恁的復(fù)雜。
飯食也是她所好(四聲),無論春夏秋冬,皆是應(yīng)季鮮蔬。
看得出是盡了心的。
她前世隨師父八川四海的游歷,已習(xí)慣了清淡素食。
雖征戰(zhàn)時,也曾打野牙祭,可畢竟飽食重于口腹之欲,更多的是照顧手下兄弟。
如今不管何家門楣高低,外邊的流言蜚語她也不是不知??珊渭覅s能從她不自覺流露出的偏好,不分季節(jié)不計銀錢的四處采買,這確實不是負(fù)責(zé)闔家事宜的主母“厭棄”、“不喜”該有的樣子。
雖然做的隱晦,但卻瞞不住她。
……
再說名義上的姨表妹阿箬,何夫人待她倒是真心疼愛??上嗵帟r,何夫人眸光時不時夾雜著一些苦澀難言。
如此多的違和,她自是有所察覺!可既不想她知道,探究也無用。
她既不怕被拋棄,也不懼何風(fēng)浪。只好好修習(xí),無論出現(xiàn)什么意外的狀況,不棄他們便是了!
——
小七已隨寧氏兄弟生活了兩年有余,可何夫人卻還是要求她每月回來小住幾日。
眾人以為多少還是有些母女情分的,其實不盡然。
只是因為她年幼時,也因胎里不足大病過幾場,病時渾身冰冷,頭痛欲裂且心緒煩亂,便隨了母命三緘其口,每月回來幾日。
……
小七雖然生而知之,卻無法得知臨世的場景。
皆因尚在襁褓的頭一個月,除了年幼目不能視外,常時冷時熱,頭痛欲裂。
嬰兒嬌弱,時常陷入昏睡,不知今時何日。
何夫人早年也耳提面命,令她不可輕易悲喜無常,動心結(jié)氣,盡量心境平和。
這也是小七為何,對外邊的傳言不盡信的緣故——她這分明確實是身有頑疾。
并不如外人猜測的那樣身康體健,是抱回來的孩子。
……
她性情本就淡然,對于母親要求的保守這個秘密的要求,自是無有不可。
多年來,除了點卯一般的頭痛,卻也從未有何大礙。
所以,就連寧十一都不甚了解。
看她每次歸來后臉色灰敗,寧十一只以為是她親情不靠、心內(nèi)傷懷,更是殷勤細(xì)致幾分。
小七也無法解釋,也就隨他去了。
……
可這么多年下來,小七心里隱隱對“先天不足”、“身有寒毒”的說辭,生出些懷疑。
定時定點的,不太像是尋常病痛的癥兆。
反而像是走火入魔或是——中了毒一般
聯(lián)想到何夫人的禮儀體態(tài),不有猜測:許是哪處的逃奴?
不愿深想,這輩子只想遠(yuǎn)離那里,在天大地大里安寧度日。
……
次日丑時,小七從熟悉的疼痛中醒來,四肢肺腑似有千蟲萬蟻噬/咬,渾身如墜冰卻感覺自己燙的快要起火。
腦內(nèi)嗡鳴,她死死咬著牙不哼痛一聲,死死壓抑著那翻滾著,不知渴求什么的暴戾又洶涌的心神。隨著年歲漸長,每月的疼痛日益加劇,每一下都像是刻著刺骨的刀鋒,貼著骨頭縫兒細(xì)細(xì)的剔。
汗水漸漸打shi衣襟……
須臾約莫小一個時辰,疼痛過去,小七拖著像被馬群踩踏過的身體,強(qiáng)忍著痛苦的余韻洗漱一番。
沉沉睡去前想:“不知那人這幾日可安生,又作妖沒有……”
——
第二日清晨,小七一番洗漱后,一早回到寧宅。甫一進(jìn)門,寧業(yè)便一副見到親人、此時終于逃出生天的表情!
“小七!你可回來啦!快去看看吧,可愁死我了——”
一邊絮叨,“得虧他這破身子娶不得媳婦兒,省的被岳家提著棍子打上門來!”
是了,外人只以為寧二公子身子弱一些,卻不知她來了沒多久便得知,寧十一因為心疾之故,怕是沒有辦法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
小七聞言疾步走向?qū)幨粠?,心里卻黯然,難過他不甚康健。
轉(zhuǎn)念又心道不知這人又去哪上房揭了瓦,還未見人,就已有些頭疼!
實是他前科太多——
……
上次杜家蕙娘托寧業(yè),寫給外出相公一封家信。
不知何時被十一動了手腳,改的情意綿綿、曖昧露骨,就差直說“空守椒房、孤枕難眠”!
驚得蕙娘相公不惜誤工的趕回,生恐娘子暖帳多寂寥,紅杏出了墻!
等夫妻倆相見好一番爭鬧,杜娘子帶著相公上門哭訴聲討時,他美其名曰增添閨房之樂,增進(jìn)夫妻感情……
好懸沒讓杜娘子掀了房頂!
……
上上次出門,偶聽吳家小娘子要隔壁嫂子帶盒胭脂回來,奈何隔壁嫂子一通忙活給忘記了。
寧二公子倒是熱心腸,挑著幾樣的給買了,還巴巴讓小七送上門去!
害的吳家小娘子以為他“心有所表”,差點悔了訂好的婚約。
好在鄰里速來知道他是何為人——
雖看似不羈,卻行事頗有分寸,風(fēng)度翩翩并不輕浮的。再加上本身就有點“不著調(diào)”,因此也并未深究纏鬧,只是讓人好一通埋怨……
這廝卻一臉無辜,語氣訕訕的解釋說“助人乃快樂之本……”惹得吳家娘子躲在閨房,心傷、羞臊了許久!
不得已小七硬著頭皮,笨嘴拙舌的上門致歉安慰不提。
……
上上上次……
上上上上次……
小七搖搖頭,不堪回首……
總之,寧十一作起妖來,真是人嫌狗厭、天怒人怨!
不知這次又怎么了……
——
小七認(rèn)命的往他廂房走。
篤篤篤——
“進(jìn)來——”房內(nèi)的男聲懶洋洋的,好像纏著絲線飛絮,撩人耳鼓……
小七推門進(jìn)屋。
……
窗欞晨光微透,一線線光束照進(jìn)屋來,空氣里韻著一縷湯藥的清苦,靜謐安適。
寧十一和衣仰臥在軟榻上,沒有束發(fā),青絲鋪滿枕榻。
右手枕在腦下,左手搭在腹部,蜷曲的一條腿,身清腿長的仰著,慵懶又悠閑。
透過窗欞的光斑印在寧十一臉側(cè),少了幾分平時的散漫輕佻,多了幾分沉靜安寧。
恬淡不已。
一瞬間,小七心想:這人也能有這樣的謙謙之態(tài)——果然表象迷人眼,信不得!
……
“怎么不說話傻站著——嗯?”十一聽她杵在旁邊半晌沒聲,并不睜眼,聲音懶懶的拖著尾音問。
這人聲音倒是好聽,小七又想。
不等小七作答,又聽寧十一道:“那混賬又給你告狀了?不過是他手藝粗鄙我胃口不佳,稍稍建議了兩句罷了!”滿不在乎的無賴腔調(diào),一下子戳破了那張君子如玉的皮。
小七:“……”
果然,這才正常。
她雖然心里腹誹,臉上卻是面無表情,“叔父什么還都沒說,您何必不打自招……”
寧十一:“……”
小七不知道這人以前過的是何種日子,總之自打認(rèn)識這人起,他的吃穿住用沒有不挑的,比她這個曾經(jīng)的皇室貴女也沒差多少了。
現(xiàn)在的更是被養(yǎng)刁了,以前還能忍著對付幾口集市上的吃食。
現(xiàn)在可好,她不回來居然飯都不吃了!
僅僅因為不合口……
……
想到這,小七帶著份無奈,和自己沒察覺到的幾分不符彼此身份的縱容。
“義父,”小七這輩子雖然認(rèn)了這人做“義父”,可到底是心智成熟的成人,還真不習(xí)慣總是一口一個“義父”的叫著,心里總是“這人”“那人”的替代。
可每每正經(jīng)八百的這么叫,那絕對是不認(rèn)同,表示自己現(xiàn)在很嚴(yán)肅很認(rèn)真。
所以寧十一馬上支棱著耳朵不言語了。
小七一邊說話,一邊順手疊著chuang上扔的亂七八糟的衣裳,“您可能安分的當(dāng)個病人?勞的叔父忙完外邊,還得跟著擔(dān)憂。還一口一個‘混賬’的不敬兄長,雖是兄弟情深,您到底應(yīng)該體諒他一二……”
……
寧家大朗無論在外多么八面玲瓏、精明利落,可對待這個弟弟,竟帶著份“二十四孝”般的逆來順受!
寧十一無賴起來,他自己常氣得跳腳、罵罵咧咧,還得一邊收拾攤子,一邊擔(dān)心他冷著餓著、氣著累著,反過來再去哄著……
這讓小七心里感慨不已。
像是上輩子欠他的!
不過她倒是真的欠他的。
一份等同救贖的真心,令她再世為人的惶恐和迷茫盡數(shù)散去。
……
小七說著不滿的看他,平素?zé)o甚表情的小臉,這時倒是有了些年少人該有的生氣——雖然是不認(rèn)同,到底是鮮活了兩分。
十一看她行狀,不由訕訕的摸摸鼻子,低聲嘀咕,“倒是心疼他,不知道到底是誰閨女?毛孩子還說教起我來了——”
小七也點到即止,雖然嘴上不認(rèn)同,但是也看得出來,兄弟二人雖無平常人家的兄友弟恭,可感情卻很深厚很深厚,只是這人嘴巴著實不饒人、性子著實不著調(diào)了些。
……
寧十一說完就趕緊打岔,長臂一伸招呼她,“來!我腿疼,你給捏捏——”說著大咧咧的一條長腿往軟塌邊挪了挪。
語氣理所當(dāng)然,自然而然的帶著點無賴。
小七嘆氣。
要不是她確定自己神志清醒,要不是她確定并非周園一夢……
她真要懷疑,上輩子她怕不是個金尊玉貴的“殿下”,許是哪個“千金”的貼身丫頭也說不定!
從飯食到穿戴、從捏肩到捶背,簡直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全是伺候這位鍛煉出來的……
心里腹誹著,腿腳卻不自覺地靠過去。
……
不理他胡攪蠻纏,細(xì)心的拿個靠枕墊在他后背,低著頭給他捏著腿。
專注又認(rèn)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