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蘭于八零年代出生在一個工薪家庭，父母都是沒讀過多少書的工人，家住鄉(xiāng)下磚砌老樓房。說到這里，大家一定以為這就是千千萬萬普通家庭中的一個，沒什么特別值得人說道的。

　　可是，對于陳蘭來說，這個家庭和其他的都不太相同。

　　陳蘭出生在冬天。那年，護(hù)士將她從產(chǎn)房抱出來的時候，爺爺奶奶得知是個女孩，兩人連看都沒看一眼就走了。

　　陳蘭對于三歲以前的記憶是模糊的，但那模糊的記憶中似乎只有寂靜。

　　漸漸長大的她，記憶也開始清晰起來。

　　然而，清晰的記憶里更多的卻是無休止的爭吵，有關(guān)于自己的記憶卻很少，仿佛她的世界總是一片寂靜的。

　　六歲那年，她從幼兒園同學(xué)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臉上有一道很丑的疤。因?yàn)檫@難看的疤，小朋友們都不和她玩。

　　而那時的她尚年幼，并不懂這道疤會對她今后的人生造成什么樣的影響。

　　就這樣一路懵懵懂懂到上初中。那個年紀(jì)的孩子對美丑已經(jīng)很有認(rèn)識了。

　　“媽，我臉上為什么有道疤？”陳蘭在遭受同學(xué)嘲笑后，第一次向陳媽媽詢問原因。

　　“還不是你小時候?qū)W走路的時候亂走，跌倒在一塊帶尖的石頭上，把你抱起來的時候，半張臉都是血?！标悑寢尰貞浀馈?p>　　“你當(dāng)時沒帶我上醫(yī)院嗎？”陳蘭接著問道。

　　“上醫(yī)院？上醫(yī)院肯定要花不少錢的，怎么看的起？”陳媽媽激動地大聲回道。

　　“你沒去，怎么知道要花很多錢？”，陳蘭委屈地說。

　　“肯定要花很多錢的，那么大的傷口，你懂什么！”陳媽媽表情越來越難看。

　　陳蘭看媽媽似要發(fā)火，便不敢再說些什么了，只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間，拿出作業(yè)本開始寫作業(yè)。似乎只有醉心于此，她才能忘了剛剛的不愉快一般，她一直寫到深夜才睡下。

　　子夜，萬籟俱寂。只窗外的梧桐孤獨(dú)地訴說著樹葉凋零的惆悵。

　　天真的陳蘭告訴自己，有道疤也沒什么，不過就是難看點(diǎn)罷了。

　　可是現(xiàn)實(shí)給了她疼痛地一擊。

　　學(xué)校里，同學(xué)們起哄叫她丑八怪，原先就沒什么朋友的她，更是成了“孤家寡人”。

　　她難過極了。

　　可當(dāng)時的她并不怪父母，畢竟那樣的傷，去了醫(yī)院也可能會留疤的。

　　就這樣，在眾人的嘲笑中，她度過了難熬的三年。

　　陳蘭不是勇士，最終和所有被孤立排擠的人一樣，她變得自卑而且內(nèi)向。

　　好在她頭腦不錯，成績優(yōu)異，考取了市重點(diǎn)高中，她才終覺得老天不算太偏心。

　　一直沒有提到陳蘭的父親，是因?yàn)檎娴臎]什么可提的，他在陳蘭的一生中是幾近不存在一樣的存在。陳蘭的父親除了上班睡覺以外的所有時間都放在了賭桌上。家里大事小事從來不管，家里人生病了，只會罵罵咧咧嫌麻煩。

　　上初中時，有一次，陳蘭因發(fā)燒提前從學(xué)?；丶?，在回家的路上正好遇到要趕去麻將的陳爸爸。

　　“爸，我發(fā)燒了，要去吊水?！标愄m難受地向陳爸爸求助。

　　“沒用的東西，三天兩頭生毛病，叫你多穿點(diǎn)多穿點(diǎn)，你為什么不穿？”

　　陳爸爸聽完陳蘭的話，就開始惡狠狠地罵起來。

　　陳蘭至今仍記得，當(dāng)時路人看向她的眼神——憐憫中帶著幸災(zāi)樂禍。

　　那時的她，難堪到恨不得立刻消失。

　　從那以后，她害怕生病，即使病了，也不再告訴父母。

　　上高中后，陳蘭的情況也并沒有改變。世人對待丑陋，對待和自己不同的人，似乎都分外刻薄。

　　但上天這次似乎格外開恩，給了她一個好朋友，這個好朋友并不因她的不同而歧視討厭她，反而給予了她很多幫助。

　　有一次，朋友建議她，讓父母帶她去醫(yī)院把疤痕去掉。

　　“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你這條疤痕激光就可以了。你長的挺好的，就是這條疤有點(diǎn)可惜。”

　　“真的能去掉嗎？”陳蘭第一次聽到了希望，她感激地看著朋友。

　　“可以的，我表姐臉上毛孔大的跟芝麻似的都給治好了呢，現(xiàn)在臉上溜光?！迸笥褲M臉認(rèn)真。

　　這天回家后，飯桌上，陳蘭向父母提出要去治疤。

　　“看什么醫(yī)生，不是還好嗎，也沒有很難看啊，人要自信，懂嗎？”陳媽媽滿臉不當(dāng)回事。

　　陳爸爸更是空氣。

　　陳蘭據(jù)理力爭，“我也想自信，可是人家嘲笑我丑，嘲笑我的疤，他們就是討厭我，你叫我怎么自信，我哪來的自信？”

　　“管他們說什么，你別聽不就好了。”陳媽媽夾了一口菜送進(jìn)嘴里，講的輕松。

　　陳蘭氣得憋出內(nèi)傷，卻不再說什么了。因?yàn)樗勒f再多也沒用，不過是她媽媽舍不得花錢罷了。

　　比起錢來，她這個女兒反而顯得無足輕重。

　　也就是在這時，她開始慢慢回憶往昔，才覺親情淡薄。

　　——上醫(yī)院？上醫(yī)院肯定要花不少錢的，怎么看的起？

　　——沒用的東西，三天兩頭生毛病，叫你多穿點(diǎn)多穿點(diǎn)，你為什么不穿？

　　其他父母會問自己的孩子，今天在學(xué)校怎么樣？

　　而她的父母除了考試出成績會過問外，其他一概不管。

　　其他父母會和孩子聊天，而她的父母大概在吵架時把話說盡了，所以再沒有半句能留給她了。

　　是她不夠好嗎？所以父母總喜歡拿自己和其他孩子比？

　　可是，她已經(jīng)很努力了啊，努力學(xué)習(xí)，努力給她們爭氣。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只是不夠愛罷了。

　　這世上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卻沒有人說過，這世上原來也有不那么愛孩子的父母。

　　后來，陳蘭讀完大學(xué)，工作了。

　　在長達(dá)數(shù)十年的嘲諷歲月里，陳蘭的心早已麻木。

　　可是，你以為麻木就不痛了嗎？

　　不，還是痛的，只是習(xí)慣了罷了。

　　進(jìn)入社會以后，陳蘭終于體會到了成年人的“溫柔”，他們不再會像少年一樣肆無忌憚地講你的缺點(diǎn)、扯你的傷口。她們只會在你經(jīng)過時，投給你一記異樣的眼神。

　　這對于陳蘭來說，總歸是少了些被當(dāng)面戳穿的難堪。

　　可是你以為掐住她咽喉的命運(yùn)會就此善待她嗎？

　　別做夢了。

　　命運(yùn)，它只會從一而終，輕易怎么可能改變。

　　到了陳蘭談婚論嫁的年紀(jì)，眼看著周圍領(lǐng)居的兒女個個成家了，陳媽媽也開始急了。

　　“人家都自己談好朋友，你也去趕緊談一個??！”又是一句說起來容易的話。

　　“你看我這樣，誰喜歡我?。俊标愄m淡淡地說。

　　兩人沉默，這個話題結(jié)束。

　　但陳媽媽還不死心，她開始找媒人介紹相親對象。

　　陳蘭去見了幾個，但都沒什么下文。

　　反正，她早知道會這樣，也早已不做什么婚姻幸福這種美夢了。世上連最該親愛的父母都不夠愛她，難道能指望一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愛她嗎？她連親情都不信了，何況愛情！

　　就這樣，陳蘭一拖就拖到了三十。

　　“你不要要求那么高，差不多找一個就可以了?！标悑寢尶雌饋砜嗫谄判?。

　　“差不多是什么樣？找個殘疾也可以嗎？”陳蘭心寒。

　　陳媽媽每次回來提這樁，無非是覺得在外面丟了臉。

　　她丟了的臉面需要女兒去找回來，所以，在達(dá)到目的前，她可以天天念叨。

　　可是，從沒有一次，她提出希望陳蘭去祛疤這樣的話。

　　這到底是什么樣的母親呢？

　　每次陳蘭氣急，對陳媽媽說，“我今天這樣都是你造成的，你不知道嗎？”

　　陳媽媽都會笑著來一句毫不在乎的話，“不就是一條疤嗎，別人長得比你還丑的都嫁掉了?！痹捓锞尤贿€帶著開玩笑的語氣。

　　陳蘭是那樣的認(rèn)真，那樣急切地希望父母聽到她的心聲，讀懂她的痛苦。然而，換來的卻是玩笑，滿不在乎。

　　她以為他們只是遲鈍，所以，她曾經(jīng)在他們面前撕心裂肺，向他們哭訴內(nèi)心的痛苦，然而，換來的只是一句——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然后兩人居然生氣地摔門而出。

　　是什么樣的遲鈍可以遲鈍到無視另一個人的痛苦，而那個人不是別人，是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女兒啊。

　　她覺得，她的人生就是個玩笑，被當(dāng)成兒戲一樣供父母消遣的玩笑罷了。

　　只，她的一生，卻因此滿是苦澀。

　　她工作后，其實(shí)是有能力自己去治好這道疤痕的，可是她一直在等，等什么呢？

　　其實(shí)只要陳父陳母表達(dá)出一點(diǎn)點(diǎn)的歉意，她就覺得人生還是值得期待的。然現(xiàn)實(shí)總是殘酷——倚欄愁空悵，恨三千丈，何處話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