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開春,接連下了四天的大雪。每一次雪剛停,薛老喜都帶領隊里的人把通往南坡路上的雪清理一遍,立刻,人們便開始往南坡拉糞了。
那天天晴的特別好,地面上的氣溫特別的低,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午第三趟,卸了車,我忽然看見康素貞也在地邊轉悠。
大人們把車子空拉到了地邊兒,蘇老二朝我和康素貞使了一個眼色,趁大人們在地里封糞堆的功夫,我和康素貞就坐上了他那輛架子車,一眨眼便逃出了大人們的視野。
一個拐彎兒后,蘇老二停了下來,我知道他要“開車”了。那時,十四五歲的孩子大多是沒有坐過汽車的,他讓我坐后后頭,讓康素貞坐中間,他就像當年的大毛子一樣騎拉在車桿上。
回家時,一路的下坡兒。剛開始架子車徐徐前進,一眨眼工夫,車子便箭一樣向坡下沖,車后揚起的塵土總瞇我的眼睛,沒辦法我就把眼睛閉上,騰云駕霧一般。耳邊的風夾雜著蘇老二那雙“踢死牛鞋”摩擦地面“刺啦刺啦”的聲音,這種鞋是幫和底用同樣的針角納一遍,特點是硬、結實。
這時,中間的康素貞開始了“娘呀爹呀”的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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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聽不見任何聲音了,我覺得頭在隱隱作痛,睜眼一看,我們早橫一豎二躺在溝底的雪地上,那架子車底朝天,兩個輪兒還在慢悠悠地轉圈兒。
天呀,這回蘇老二可是攤上大事了。
我和康素貞就躺在靠西的溝坡下,蘇老二躺在距我們大至十米遠的地上,從位置和方位上分析,應該是蘇老二開車沒多遠就因沒有掌握住方向,更沒有剎住車竄到溝底的。
我和康素貞是在架子車翻個兒的一剎那就與車身分離,從溝坡上滾下來的,但蘇老二肯定是夾在兩車桿中間,隨著架子車的翻滾被兩車桿作用著被摔出去的,所以距我們遠了好多。
蘇老二在地上趴著,看得出,他的后背在微微地起伏,直覺告訴我,他現(xiàn)在沒有死。
蘇老二呀蘇老二,你還不如死了算了,要是摔壞了康素貞一根手指頭,你拿啥包賠她呀!
再看康素貞,她在瞅蘇老二,她想說什么,但又止住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把頭轉向我,看的出,她和我一樣沒有多大的事:“老栓兒”。
“說”,我裝著很痛苦的樣子。
“給你說一件事”,她又說。
“你說吧”。
“不管誰問,你都得說是我非要坐蘇老二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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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溝上溝下便擠滿了人,康大功和公社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也來了,拿著聽診器的那一個人手忙腳亂的在康素貞的身上聽聽這,又聽聽那,不時的說著什么,另外一個人,一會兒搬搬她的腿兒,一會兒又搬搬她的胳膊。
媽媽跪在康素貞的身邊,一邊哭鬧著,一邊用討好的眼光看著那手忙腳亂的醫(yī)生,康大功黑喪著臉,站在康素貞的一邊仔細聽著那些醫(yī)生說的話。
康素貞的四嫂瘋狗一樣在人群里竄來竄去,她竄到蘇老二的身邊,不屑一顧地對娘說:“稀罕你拉俺,沒坐過你那球架子車,你竄掉溝吧也給俺帶下來,你……”,也許她低頭看見了蘇老二吐在地下的一灘混合物,她又轉身朝康素貞走去,邊走邊說:“給省里拍過電報了,看俺三叔回來咋說……”。
薛老喜站在娘面前,他說:“你是咋教育你老二的?看闖這禍有多大,回去把你那房子扒了賠人家吧”。
娘低著頭不說話,她把蘇老二拉到自己腿上用胳膊攬著,蘇老二一個勁兒地嘔吐,她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嗚咽著。
母親用身子擋著眾人,生怕人們不小心踩住了我,我看見她心急如焚的樣子,就偷偷地告訴母親:“只有老二傷的重,我們都沒有什么事”。
“心腦骨頭沒啥大事,但一定的住院觀察觀察”,那醫(yī)生仔細檢查了康素貞后對康大功說。
早已有人將一付擔架平行放在康素貞身邊,人們七手八腳要抬她上擔架,她緊緊地閉著眼睛,閉著嘴巴,好像不想說一句話。那些人要抬她,她就在地上要么一倦,要么一伸,做出不愿上擔架的樣子。
“老喜,你去背上老二,二喜,你去背上老栓兒”,媽媽說完,又對康大功說:“都去醫(yī)院住住院,叫隊里先把錢打發(fā)了”。
媽媽又對薛老喜:“老二那孩子可能有點頭暈,你背著小心一點,快,你們走前頭”。
芬芳這時就象是司令官,薛老喜和薛二喜上前背上了蘇老二和我,康素貞這才上了擔架,有兩人抬著朝溝頂上。
一路上,我清楚地看見康素貞用她那明晃晃的眼睛盯著前面的蘇老二,抬擔架的人不住地問她:“疼不疼?疼不疼?”她連一個字兒都不回答,倒是芬芳嫌煩說了一句:“誰會知道俺閨女的心里想的是啥”?
我越來越覺得蘇老二傷的嚴重,越來越覺得蘇老二應該躺那擔架上,但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有一道無法逾越的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