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冰封

　　楚蕭寒在丈許深的墓穴下，一直很清醒，他沒死，在雪山上梁公公說的那些話，包括那封信，都有聽見。

　　從皇宮逃出來后，楚蕭寒被嚇到了，不是怕丟了性命，是怕蕭治的毫無人性。他的親生父親、手足兄弟，說殺就殺，更何況他的家人，會不會被屠了滿門？當時他很想帶著家人遠走高飛，但當他悄悄潛回家時，府邸周圍潛伏著很多身藏武器的陌生面孔。他們身上的氣勢與作派分明都是軍旅出身，他自己也上過戰(zhàn)場，在軍中歷練過一年，那種感覺很熟悉。

　　他們警惕地看著“楚府”周圍，跟蹤排查出入府邸的每一個人?！皯以麻T”山門前同樣如此，而更可怕的是，離“懸月門”兩里的樹林中有五千殺氣騰騰的大軍，正光明正大的演練陣法?？梢韵胂?，當他出現(xiàn)后就是血流成河之時。

　　他當時很彷徨無助，這個驚天秘密不能與任何人提起，包括他的師傅。也不敢與任何人接觸，否則蕭治一定會滅人九族。他很想逃到海外，隱姓埋名，又擔心一走了之后害了家人，這是他心中的牽掛啊。他不能再逃，必須死，否則會給家人和師門帶來滅頂之災。

　　蕭治真的很了解他的為人，把他看得透透的。

　　求生的本能讓他想到一種可能，最后他故意露出痕跡，來到了萬刃山，果然，三日后親眼看著梁公公登上雪山之巔。

　　本派‘幽冥決’有一個秘密，在雪山中修煉，可以很快的增加修為。否則他師傅也不能僅憑二十年左右，就成為大禹第一劍法大師。而這門心法有一個缺點，用內呼吸吐納時，身體表面會很快僵直，生機全無，與死人無疑，防御力降到最底。當然心跳不會真正停止，只是非常微弱緩慢，現(xiàn)在這個缺點成為他逃生的重要籌碼。

　　所以他選擇萬刃山脈，這里一年四季大雪紛飛，雪風呼嘯。風聲可以掩蓋微弱的心跳聲，當然還有萬刃山是本門的福地，也許可以保佑他逢兇化吉，算是一點心理安慰。

　　當時聲勢浩大的自殺行為，不過是為蒙騙眼前這個大內第一高手，想以此金蟬脫殼，第一步很順利。當聽到梁公公說還要回去復命，心中狂喜，天無絕人之路，逃跑的時機都給自己安排好了。

　　萬萬沒想到梁公公會把墓穴挖的這么深，被埋后積雪迅速結凍，整個身體完全被冰封，嘗試了很長時間，全身內力都耗盡殆盡，寒冰依然紋絲不動，最后不得不放棄掙扎。猜中了開局，卻沒有猜中結尾。

　　也不知道娘親聽到自己的死訊會傷心成什么樣子，心里一陣絞痛。

　　楚蕭寒腦海中一副副畫面閃過。

　　從記事起，我們一家子就居住在景州城。父親是郡守門下賊曹，家中有幾間商鋪，算是殷實之家。家中有兩個哥哥、一位姐姐，自己最小排行老四，一家六口加上府上的管家、掌柜、奴仆、幫工，上百口子很是熱鬧。

　　父親為人正直、俠義、又很慷慨，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在景州城素有名氣，因此身邊不乏投奔者。我從小的夢想就是要當一位行俠仗義的大俠，仗劍天涯快意恩仇，很大原因就是受父親的影響。

　　母親祖上，出過一位太宰，兩位禮官大夫，書香門第，權貴之家。雖然后來家道中落，但大家的底蘊還在，也因此出落了母親這樣一位蕙質蘭心的女子。

　　有一次去“萬佛寺”上香為外祖母祈福，命運的安排被出巡的父親遇見，見母親生的國色天香氣質如蘭，父親一時驚為天人。后來父親茶飯不思，在朋友的起哄下，鼓起勇氣準備了一間商鋪，一個戶曹掾史官職，差媒人上門提親，終于抱得美人歸。

　　母親嫁入楚家后一直郁郁寡歡，不吃不喝沒幾天就病倒了，整個人骨瘦如柴，雙眸無神。父親請了全景州最有名的大夫，但是病情越來越嚴重中。大夫都說這是心病，得解開心結病情才能好轉，請恕他無能為力。

　　父親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斃，病急亂投醫(yī)，花重金延請當時已名滿天下的‘丹陽子’前來，也就是我后來的師傅。師傅給母親號脈后，出指點了母親的睡穴，詳細問過生病前后。

　　師傅對父親道：“救得了她一時但救不了她一世，楚夫人因胡思亂想誤入歧途，以至心脈堵塞，氣息不暢。要想救她還得看你決心有多大?！?p>　　父親急道：“只要能救活母親，愿以命換命?！?p>　　師傅說因為母親對她的婚姻充滿了絕望，又無力改變，所以選擇了輕生。建議兩人和離，還母親自由，病自然就好了。

　　原來結癥在這里，父親潸然淚下，為救活母親忍痛答應。又取出萬兩白銀，請師傅收母親為徒，想辦法保全母親名節(jié)。師傅沒有收銀子，只說等母親醒來后再議，最后飄然而去。

　　母親雖然在昏睡，但他們的談話都能聽見。以為這場姻緣只是一次“交易”，以為她是被賣入楚家，會淪為父親的玩物，不想父親卻是真心的地對她好。

　　師傅略施小計就讓母親心結解開，一天天好起來，兩人終于冰釋前嫌，也才有了后來的我們。楚家也因此欠下“懸月門”一個天大的人情，后兩家時常有往來。也為后來師傅要收我為徒，兩人想都沒想就能答應留下伏筆。

　　父親一直敬著娘，依著娘，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盡管后來父親因為救駕有功身居高位，但也一直沒有納妾。所以在這個家里，母親最大，大家都得好好聽著。

　　母親為人溫和，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也很少發(fā)脾氣。母親總會有很多好吃的，所以我們從小就是她的跟屁蟲，當然她還是我們的“護身符”。

　　小時候我們三兄弟上房揭瓦，下河撈魚，調皮搗蛋。要是闖了禍，鄰里的麻煩找上門來，父親責罰可不會少，因此家里面我們都怕父親，還有他手上的荊條。被打的多了，也就有了經驗。

　　比如把父親的荊條偷出來扔的遠遠的，父親一時找不到稱手的，總會讓我們跪祠堂，然后很快就會被母親差人來領走。父親經常不長記性把新的荊條藏不嚴實，我們一找準能找到，每次心里還偷著樂。

　　還比如感覺闖的禍事小，看到父親黑臉，要揍我們時，就提前干嚎出來，引起周圍丫鬟們的注意。小蘭姐姐最機靈，就數她通風報信最及時，只要母親在場這能免受皮肉之苦。

　　現(xiàn)在想想不是父親打不著我們，也不是荊條藏不嚴實，而是父親也舍不得責罰我們，總會留出時間讓母親來救我們，這是我們一家的相處之道。

　　三姐姐因為女子不可進學堂，由娘親教她讀書識字，甚少受罰，我們三兄弟都很羨慕她。羨慕她不會挨先生的戒尺，不會背那么多的書本，還時?？梢猿渣c心。三姐姐比我還會哭，動不動就要這要那，偏偏父親和母親還對她百依百順。所小時候我最煩的就是三姐姐，總會想辦法把她逗哭，然后我就開心地走了。

　　我四歲那年被送進皇宮，在父親的陪同下，開啟了改變我這一生的命運之旅。要是當時父親不答應送我進皇宮多好，再也見不到你們了。一個望子成龍的殷切父親，他沒有錯，錯的只是造化弄人。

　　在皇宮的十幾年，除了第一年的不適，后面過的很奢侈新奇。在皇宮從上到下，都以皇子禮遇待我。我獨自住在仁義宮，一應用度從沒短缺，宮女太監(jiān)們也很聽話，真心對我好。

　　時常參加他們的家宴，因為人小，還不知忌諱，他們也不在意，時常出入后宮。薛貴妃當著眾人的面打趣叫我‘五皇子’，后來明白肯定是皇帝的授意。

　　每年探親回家，總會帶很多新奇的東西回去。也許是太久沒有見著三姐姐了，非常想念她，也不再討厭她，還給她很多小女孩的裝飾品，玩具。

　　七歲那年，年三十，母親讓我跪在她和父親面前，這還是母親第一次這么嚴肅的對我說話。

　　“寒兒，過完年你滿八歲，給你授課的先生都是天底下最有學識的，不要辜負這難得的機會，心思要花在學業(yè)上面。將來你肯定要效力于皇家，為娘也等著享你的福?？茨闵砩线€佩帶著武器，從小你就調皮搗蛋，下手又沒個輕重，不說被你禍害的花花草草，就說家里有多少人被你傷過？宮中可都是些嬌貴的皇家子孫，不要給我們楚家?guī)泶蟮?，回去時把武器留下，以后不準佩帶。還有不得召喚，不準再進入后宮，切記要自律，闖下大禍為娘可護不了你，明不明白也要照辦，清楚了嗎？”

　　父親道：“記住你母親的話，做人要和以處眾，寬以接下，恕以待人，君子人也?！?p>　　十一歲那年“丹陽子”八十大壽，我提前被接回家中，一家老小都去給師傅祝壽。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師傅，雖然八十歲了，但身材高大挻直，坐如山岳，威嚴無比。宴席上師傅對父母說想要收我為徒。母親本想我做一個大才子，她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但都記得師傅的恩情就答應下來。我當眾行了拜師禮，就常伴師傅左右，那也是我過的最激動人心的日子，圓了我的大俠夢。

　　十六歲那年我武功大成，師傅把他佩劍‘破浪’傳給我，并賜我表字“寒川”。希望我能肩負師門重任，發(fā)揚光大，海納百川。

　　我十七歲入蕭治麾下，在帝國‘大同關’抵御來犯敵軍，斬殺鮮錄國統(tǒng)帥，兵將無數，凱旋而歸，皇上封我為南宮衛(wèi)士令。無意中聽到蕭治手下密謀被發(fā)現(xiàn)，后面的大逃亡，直到此時被埋，即將命喪于此。

　　這一生有個美好的童年；有富貴奢靡的皇家生活；有激情滿滿的大俠路；有一位正直而俠義最值得尊敬的父親；有一位最善良、最美麗大方、最高貴的母親；有一位很有擔當的大哥；有一位壞壞的二哥；有一位善良可愛的姐姐；有一位如祖父般帶我的師傅，雖然我沒有見過祖父，但想必祖父也就這樣的；

　　有一位愛哭的侄女，但她有一雙能融化你內心的眼睛；有一位大大咧咧的大嫂；有一位不愛說話的二嫂；有一位總是給我好吃的外祖母；有一位總給錢花的大舅舅等等，他們都是我的家人。還有已經出嫁的小蘭姐姐，小時候她可機靈了；馬夫老孫他總有說不完的故事；禿頂的何掌柜總是笑瞇瞇的；丹陽門穩(wěn)重的大師兄、花心的二師兄、英姿颯爽的三師姐、好吃貪睡的瞇瞇眼六師兄……

　　還有誰呢？噢，那個還在守孝中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夫人，也不知道長得好不好看，哎，下輩子見吧！

　　一個個鮮活的面孔，一件件有趣無趣的事，在楚蕭寒腦中浮光掠影。

　　他身體已經沒了知覺，越來越冷，越來越困，實在堅持不住，心里喊了一句：“娘，對不起，這次孩兒闖了彌天大禍。但是我永遠沒忘記您和父親的囑托，時常記著呢……娘，這次孩兒認為沒有做錯，可是您永遠也不曉得，孩兒不孝，不能讓您跟著我享福了?！?p>　　最后只能保持靈臺清明沉沉睡去。

　　自動運轉的“幽冥決”保證了他血液的循環(huán)，功法的特性使得他消耗極少，內呼吸暢通無阻。極冷的溫度使得他的身體在寒冰中不被時間消耗，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使他達到一個完美的平衡。

　　太陽升起又落下。

　　十五年后，梁公公死了，死在木屋里。

　　無人打理，三天后“無名之墓”石碑被大雪掩埋。

　　三個月后，梁公公尸體連著木屋一起被大雪掩埋。

　　一百年后木屋又露了出來，房頂被大風掀翻，只剩下幾根木樁。

　　又五十年后梁公公保存的還算完好的干尸，從雪中露出，一頭雪豹刁著尸體遠去，無影無蹤。

　　隨著時間的推移，萬刃山雪山之巔，變幻著不同的面貌。樹木綠了又黃，老死的枯樹倒下腐爛，新的樹苗又冒出來，長成參天大樹。有的雪山變高了，有的變低了，還有一些山坳被積雪填平，一些熟悉的環(huán)境變得陌生。

　　時光如梭，滄海桑田，很久很久以后，突然天空中一大團火焰呼嘯而來，后邊濃煙滾滾，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轟！”的一聲，砸在墓地不遠處，留下一個幾十丈寬的巨坑。

　　地面一陣劇烈的顫動，楚蕭寒也驚醒過來。內力好像汪洋大海，博大精深，無窮盡。自然而然的流向四肢百骸，下意識一用力，內力往上方鼓動，之前還無能為力的寒冰“砰！”的一聲巨響，四分五裂。身體一輕，破冰飛出，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