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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遞員不能承受的罪與罰

第十八章 ?暴力分揀后的破損件

快遞員不能承受的罪與罰 吃飽很舒服 3904 2020-05-31 11:58:34

    吳國噼里啪啦,即將把一整車廂貨卸到一半時,那些分部老板適才駕三輪車陸陸續(xù)續(xù)趕來了。他們把車緊挨吳國的面包車停放,然后,搖頭晃腦,東張西望,卻依舊不忘踱步進去店里打卡。期間,有一兩個老板快遲到了——大概是快遲到了——車還在減速中,遂徑自跳車沖進去打卡。

  顯然大家目的都是為了打卡。打卡完畢,接著便好像剛提交了高考試卷一樣,一個個就感到百無聊賴了,變得懶懶散散起來。大家圍在包裹堆前,若無其事地站著,發(fā)呆的先例行發(fā)一會呆,抽煙的掏出煙‘吧嗒吧嗒’抽起來,看手機的不顧旁人感受照看不誤。于是,那狀態(tài)持續(xù)好一會兒以后,大家才開始下意識分揀起來。手里捏著包裹,仿佛掂量重量似的掂量一番,漸漸的,適才正式進入狀態(tài)。

  分貨不一會,一個年紀比我稍長,面目比我略黑,看起來很隨和,且面相善良的,跟我打了一聲招呼,問我是否新來的,我很友好地回答了他。

  “噢......”他很陌生地瞅我?guī)籽?,隨即又沖我微微一笑,很客氣的樣子,仿佛想幫我什么,卻一時找無缺口。

  又過去一小會,一個長相很有喜感的,遠遠朝我‘嗷’了一聲,像獵犬的聲音,那聲音拉的很長,但能確定是善意的,仿佛在一個空曠的山谷傳遞某種危險信號,沒錯,是提示大家‘注意’的意思,我很快意識到了。那一聲長‘嗷’響罷,接著很快大家就注意到我了,一雙雙奇怪的眼睛箭一樣朝我投射過來。

  吳國似乎第一個‘注意’到的,他一邊揀貨,一邊很快給大家介紹了我。這一來,我便首次跟大家見面——也算是象征性露了個臉。但那股新鮮感卻只持續(xù)十分鐘不到,隨即便如同空氣般消失不見,跟一堆堆塵埃飛揚的包裹渾溶一體。之后,誰也不管誰在稀奇誰的什么古怪發(fā)型,誰也不顧誰在談論誰的什么怪異著裝,便都各自忙著分揀起來,忙著理貨,忙著撕扯單子。此時艷陽高照,地面上則呈出一派揮汗如雨、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吳國如打醉拳一般,手腳并用,乒乒乓乓,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車貨統(tǒng)統(tǒng)卸落在地。再稍事喘息,再抹一抹汗,警告似地說一聲‘起開’,旋即,從車廂里縱身一躍,‘噗通’一聲,兩腿直直的插入貨堆里去。

  我間接從那里面分揀出三個學校件,吳國這時才‘吭哧吭哧’從中爬出來。他下意識湊近我——擔怕我把貨搞混。他卸車前交代過我,學校的,或永和街的件務必單獨拿出來放好,陌生地址的件,則一概不碰,留在貨堆里即可。

  “都分開放好了的,學校的,永和街的?!蔽抑鲃痈v話。

  他似乎不很放心,遂下意識朝分好的貨堆把臉掉過去——顯然包裹大都堆放無誤,各歸其所。于是我終于撐不住好奇,照實問他,“包裹摔爛了怎么辦?”

  “爛了就爛了唄!”他很輕浮的回答道,“那沒辦法的,那只能怪發(fā)貨人打包不結(jié)實,要不,就是你運氣不好!”

  吳國說話的口氣明顯有些勉強。較于總部殘忍的罰款制度,我想大多快遞員都不會像他那么草率和無視的——那話未免有種賭氣的味道。于是我接著追問道,“那包裹摔爛了,客戶萬一不簽收怎么辦?”

  顯然,他對我的問題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抵觸情緒,仿佛我不該那樣問他?!斑?.....不,”他嘴里含含糊糊,終于又勉勉強強地說下去,“不會的,一般是摔不爛的?!彼囊馑际前鼜能囎由希蝗蚰_踢到地面上的這一卸貨過程,摔爛的概率幾乎歸零,也包括一個有著上百斤重的小伙子壓在上面所產(chǎn)生變化的一小部分。

  他的回答固然使我放心了一些。我還刻意撿起被他用腳踩實過的貨檢查——防水袋裝的、硬紙盒裝的。防水袋裝的里面大都是衣物——我想可能是壞不了的,而硬紙盒里裝的卻說不定,有易碎的、不易碎的。我刻意試探的時候,吳國瞧出來了,他從我手里要過一個被他踩扁的硬紙盒子,親手拿給我做實驗。他用鑰匙尖很隨意地扎進膠帶里,拉著劃一道細縫,再用手‘呼哧’一掰,包裹就打開了。里面是一瓶不明液體,吳國稱是化妝品之類。那貨盒子雖扁,內(nèi)物卻完好無損,當然這已經(jīng)是我自認為情況最糟糕的一個貨了。緊接著,他又順手撿起一個,那盒子扁的近乎一坨牛屎,很快也被他打開了,里面竟是幾個普通手機殼,塑料的,卻依然完好如初。

  于是,接下來不等我發(fā)表感想,吳國便就機很出色的發(fā)揮出他那‘過來人’的罕見的老道,卓有成效地總結(jié)道,“便宜貨大都包裝的差,一踩就扁,但內(nèi)物卻很耐踩,也很耐摔;相反,好貨大都包裝的好,相應的內(nèi)物往往也都不易碎,即使易碎,包好了也問題不大的?!?p>  于是,我不由分感到他說的合情合理,也包括我目力所及的——從頭至尾,近乎暴力式卸貨的整個過程。沒錯,這在他看來已是司空見慣的事,甚至公司所有在場的人也同樣認為,包裹摔爛的概率近乎為零。

  那天中午拉貨回去的路上,吳國才跟我解釋了根本原因——貨多——宣白不拔舍不得掏錢請人分揀來著。這看似又很合理,每一個表象的東西幾乎都謎一樣連接著一個無可奈何的事實。吳國說在這之前,公司每天到崗員工有二十多人,刨除各個分部的承包商,即他們站點老板,還剩八九余人,這些人一部分留在辦公室負責電腦操作、打包收寄等工作,一部分負責跟大車去往分撥中心裝車、拉貨,一部分則留下來充當機動人員換班之用。那時候無論中、早班件,裝車、卸車,以及到件分揀、掃描等工作都由公司承擔完成,而且吳國說,那些程序理應由公司承擔,否則就得給他們漲派費,要么免減公攤費。

  他們下屬分部每天只需到點去公司作派件掃描、分發(fā)即可,也無需打卡。時間大概是在前年,吳國回憶到,‘雙十一’和‘雙十二’這兩個大忙過后不久,有一天宣不拔突然召集他們例行開會,說是為防止下屬分部養(yǎng)成懶惰習慣之類,同時還說為開源節(jié)流什么的,遂決定往后那些到件分揀、掃描等工作全由各分部承擔。會議精髓是由白不拔巧舌轉(zhuǎn)述的,會議上她措辭委婉,拿腔拿調(diào),把話說得天衣無縫,無可辯駁,給他們心里留下無創(chuàng)的內(nèi)傷,卻又叫他們始終開不了口。

  “派費一分都沒漲,”吳國最后很佩服地說,“派費一分沒漲也就不說了,他媽的公攤費也沒減一分!”

  于是后來分揀工作便由各分部承擔了。這一來,貨多了,人少了,他們無疑得早起上班了,以前的自由沒有了,懶惰也沒有了;相應的自由淪為例行打卡(每遲到一回罰款一百元,這錢最終又順理成章,落入宣白不拔的囊袋里去了),懶惰則淪為現(xiàn)在的應付了事,其結(jié)果是,工作效率始終未能提高到一個什么樣的標準,反倒是宣白不拔的囊袋鼓了又鼓,賬單則翻了又翻。

  吳國說,爛包裹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可能是到達分撥中心就爛掉了,其二則可能是到達網(wǎng)點后才爛掉的。倘若到達分撥中心就爛掉了,這點當然適可‘免責’,我是說,相對于網(wǎng)點的下屬分部而言,倘若公司所派去分撥中心拉貨的人負責任,那么他們當然有足夠的理由當場挑出爛貨,立即拿給相關(guān)責任人報備登記,而不是瞎貓死耗子一股腦兒裝在車上拉回來,最終穩(wěn)穩(wěn)地爛在無辜的底層派件員身上——最終慘遭罰款或賠償。

  這顯然在于一個網(wǎng)點的管理制度。而宣白不拔的網(wǎng)點管理制度卻漏洞百出,尤其在一些敏感話題上,他們總顯得遮遮掩掩、躲躲閃閃,從不嚴正以待。員工一問,他們幾乎都會拿些無足輕重的東西跟他們閑扯亂彈,重點方面則避而不論;再不,就是給他們輕描淡寫,草草的一筆代過,讓他們隱隱約約,如墜五里霧中。

  吳國說,有一次公司例行集會聚餐,飯桌上大家高談闊論,互說各自經(jīng)營快遞時遇到的各類極品或奇葩的事,以及稀奇或古怪的人等,談話正酣,氣氛俱佳時,一位分部老板突然想起似的跟宣不拔提了一下,有關(guān)爛貨的歸責問題,即是說包裹爛了該誰賠,這顯然是大家素有的‘民生問題’——關(guān)乎大家切身利益的問題,于是所有談話聲,倏忽間就都戛然而止,對應的氣氛也變得凝重而嚴肅起來,一雙雙眼睛仿佛槍口一樣煞有介事的對準宣不拔的闊臉——都迫切想知道他腦袋里的真實想法。

  那一刻也看起來正是時候,因此大家?guī)缀醵急憩F(xiàn)出相當驚人的專注程度。當然,在這之前,吳國心寒的說宣不拔對工作的事向來不聞不問,即使出現(xiàn)所屬分部的爛貨,已經(jīng)被責任老板拍照發(fā)到公司的工作群里,也不理不睬。那時大家都在議論紛紛,他卻激流潛水、隱退,包括為他作倀者白不拔,期間他們都三緘其口,事后也絕口不提,仿佛那些事壓根兒與他們沒有關(guān)系。

  “你知道宣不拔怎么講的嗎?”吳國煞有介事地說。

  我當然知道——宣不拔給他們發(fā)明的‘集體分揀’、‘員工打卡’、‘獎罰制度’等等,是何居心。

  稍事沉吟,吳國還是不耐煩地叨叨出來了,“他媽的他叫你聯(lián)系小溫處理,這多氣人?。≡趺绰?lián)系?怎么處理?這大家還不知道嗎?問題是他不給你明說責任誰承擔......然后拐來拐去的,最后又漿漿水水,建議你說什么‘卸車時不要拋、不要摔’、‘要輕拿輕放’什么的一連串......”

  還有一次,吳國說是關(guān)于打卡罰款的問題。那次是他當大家的面問的白不拔。都是因為他有一個月,因打卡問題凈凈被白不拔罰了一千余元之故。顯然被罰疼了。他先跟她說理以求寬恕,卻嘴笨沒說得過,倒碰了一鼻子灰,最后才豁出去問的。他問白不拔罰得他的錢都去哪了,因為面前有人,白不拔就含糊其辭起來,先說叫他問催命鬼小溫即可,但說罷很快又松口了,又說錢用在車輛維護上了,但車輛維護是司機個人的事,大家?guī)缀醵贾?,后來她已?jīng)把拉貨板塊承包出去了,也就意味著,以后車輛維護與否,跟她全無半點關(guān)系,于是又猶豫一下,又說用于購置打包袋之類,最后又笨拙地說了一次,說留待以后聚餐之用。因為問題露骨,所以那時白不拔臉都漲紅了。

  總之,那所有的‘驚天發(fā)問’最后都不了了之,吳國說是因為沒有人再敢跟那兩口子刨根問底,據(jù)理力爭,都擔怕各自的‘快遞經(jīng)營權(quán)’小命不保。

  于是我終于相信,一個快遞網(wǎng)點比員工喪失信心更為糟心的事,莫過于他的老板不思進取,只一味受膏于他的分部的續(xù)乳供養(yǎng)。吳國之所以棄快遞不干,是否因他在某個茫茫黑夜里,看不到希望的點點星辰,我概不清楚——一個干了五年快遞的人,說是因為干得疲勞了,這句在常人很難理解的話,在這里卻似乎得到了更好的解釋。同時,卻又在我親歷了幾次‘起床困難’后,似乎又重歸于它重大懸案件般的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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