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短篇

信由

完結(jié) 書信

信由 籠枝 7786 2020-05-22 08:56:20

  ***

  晚自習(xí)老師單獨談話,一個個輔導(dǎo)志愿,根據(jù)調(diào)查及時輔導(dǎo)學(xué)生了解志愿信息。等到姜毅的時候,老班面色凝重、愁眉鎖眼地瞪著他半天,因為志愿調(diào)查時,姜毅填的是本省一所師范學(xué)校,雖不是太差,好歹是一本,可是姜毅的成績讀這個學(xué)校實在屈才,完全就是浪費。

  老班喟然嘆息,匪夷所思地問:“你要考這個學(xué)校?”

  姜毅點點頭,“嗯。”

  老班胸口像堵著一口悶氣膈應(yīng)得慌,皺眉問道:“你媽媽知道嗎?”

  姜毅說:“報志愿是我自己的事?!?p>  老班生氣地摔了手里的調(diào)查表,罵道:“胡鬧!報志愿的事理應(yīng)和家里人好好商量!我看你高二填的不是這個學(xué)校,明明是B城的政法大學(xué),雖然偏文,但你的成績不是問題,為什么突然要改志愿?”

  姜毅舔了舔下唇,微微挑眉,淡定地說:“突然不想去了,我覺得這兒挺好的,不想出省。老師你不知道,我其實特別戀家,超過我家三百公里的任何地方我都不抱好感,我就想賴在這兒生根發(fā)芽了?!?p>  他想留下,還需找一個不是很忙的工作,因為要照顧陸希呀。

  老班氣得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仿佛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蘋果樹開花要結(jié)果時,樹突然說結(jié)果子太累了不結(jié)了,他的辛勤全都白費了。

  老班當(dāng)即教育了姜毅一小時,把人罵走后立刻打電話給姜媽媽,傾訴他作為班主任接受了高等素質(zhì)教育的人卻被氣得只想想罵街的心情。

  姜毅一回教室,剛坐下林塵就湊過來問:“牛逼啊,聽說你要上C院讀師范?”

  姜毅挑眉,“你怎么知道?”

  林塵揚揚下巴,朝班長的位置看了看:“剛猴子去送作業(yè)聽見的,回來就到處說,班上同學(xué)都知道了?!?p>  姜毅瞇了瞇眼,視線掃到班長,低罵道:“有病!一天除了嚼舌根就沒事干。”

  “哎哎哎——別管他!你真要報C院?瘋了?高考的壓力終于把你壓垮了嗎?還認(rèn)得胖爺是誰嗎?一加一等于幾——”

  “夠了啊,你當(dāng)我傻逼嗎?”姜毅煩躁地掏出語文練習(xí)開始做。

  林塵惋惜地說:“大哥,以你現(xiàn)在的成績,高考不出問題你能高出C院兩百分!兩百分吶——你就讀個師范?你怎么想的,你媽不會被你氣死嗎?老班都?xì)獾媒逃阋粋€小時了,你媽會不會直接打你一個小時?”

  姜毅不爽地說道:“有完沒完了?不就一個學(xué)校嗎,在哪不是讀?”

  林塵咽了咽口水,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你他媽該不會是為了愛情吧?”

  姜毅“啪嗒”一聲按斷了鉛筆,舌頭抵在后槽牙,扭頭陰惻惻地望著林塵,壓低了聲音說:“為你大爺!你是不是想小樹林約一架?”

  林塵五味雜陳地咂咂嘴,低念了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 北阍诮銊邮智肮麛噢D(zhuǎn)頭做作業(yè)。

  姜毅心煩氣躁,腦袋很混亂,不明白這些人管那么寬干嘛,他只要待在她身邊就夠了。

  老班同姜媽媽說了許多,夸姜毅用功,還苦口婆心地特意強調(diào)不要讓他在本省讀個三流一本浪費才能。于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件事很快傳到了陸希耳朵里,她瞬間就明白姜毅為什么這么做,心頭一顫,除了難過只有深深的無法擺脫的自責(zé)——

  她最終還是成了他翅膀的枷鎖。

  因為她,那個渾身是光的男孩要被困在了狹隘的黑暗中,明明她自己深陷黑暗就夠了啊……

  她只是看不見,不是代表余生都無指望,為什么不能把她當(dāng)作一個正常人?不是說,一直想去學(xué)政法嗎?

  陸希漸漸濕了眼眶,在房間獨自抽泣,她連哭都在極力隱忍,她真的覺得這樣好累……

  ***

  那天,是陸希自車禍后第一次去學(xué)校,踏校門的第一步起,她便被一種格格不入的迥殊感盤繞上喉嚨,局促又尷尬,她感受到四周探究和議論的眼神,一道道視線像是要扒光她的衣服,讓她渾身赤裸地站在那兒供人觀賞,無比難堪。

  心臟猛地一疼,陸希握著媽媽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驚恐萬狀已是渾身冷汗,周遭動靜被無限放大,那種往前一步就是無底深淵的恐懼感又來了——只要再一步,她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陸希一趔趄,整個人頓時軟成一灘泥,嚇得陸媽媽驚呼一聲,慌亂去看她,陸希那張臉煞白得如同一張單薄的紙,她的額頭暴起青筋,鬢角滑下汗珠,眼圈里布滿了血絲,滿臉寫著“我要離開這兒”的惶恐。

  她的心理障礙……原來沒有好!

  陸媽媽被她的臉色嚇得眼淚唰的就出來了,陸希渾身沒勁,纖瘦的姑娘突然軟下身子,重量也是陸媽媽一個人拉不住的。路過的老師見狀趕忙上來幫忙,卻在碰到陸希胳膊的一剎那,被她猛地甩開,她聲嘶力竭地喊道:“別碰我——!”

  陸希突然一吼把過來幫忙的老師嚇得一愣,她用力過猛,整個人狠狠地朝后面摔過去,重重地、再一次摔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身后被撞擊疼痛得痙攣,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她腦袋空白一片,愕然地盯著四周,面如土色,眼神驚怖,來不及想象自己此刻的窘態(tài),一種空洞的絕望感漫入鼻腔,肺部似積水般嗆得她喉嚨火辣辣的疼。陸希把自己身體緊繃成一個隨時打算反擊的狀態(tài),指甲死死剜進肉里,腿不斷地往后蹭,因激動而渾身戰(zhàn)栗,她毫無征兆地忽然崩潰了。

  原來,心理障礙根本沒好——她只是……一直以來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讓我知道,我不正?!?p>  天崩地裂,耳朵一陣耳鳴嗡嗡作響,情緒積壓到了極限,她察覺落在她身上的視線越來越多,道道穿心把她刺得千瘡百孔,聲音越來越雜亂,就好像車禍那天,她被人群圍住,躺在堅硬的地面上,身子很重很疼很冷,而她只有絕望!

  “陸?!?p>  “陸希,你冷靜點!是我!是我啊陸希!我是姜毅!”一個聲音穿云破月而來,倏地射中她的神經(jīng),霎時驅(qū)散了心上沉積厚重的陰霾,周身沉疴一輕,她僵直的身子頓時軟了下來。漸漸地,她聽清了媽媽的哭喊聲,感受到媽媽溫暖的懷抱。

  仿佛有一股強硬的蠻力把她從交錯纏繞的密網(wǎng)中拉出來,抽絲剝繭般給了她重生的氣息。

  陸希愣愣地抬起手,被姜毅一把握住,他溫柔地安撫她:“沒事了,沒事的,沒有人看著,只有我和阿姨……”

  她該怎么辦?她的病根本沒好,就是個瘋子而已——

  在姜毅的安撫下,陸希慢慢平靜下來,從始至終她媽媽只會在旁邊哭,滿腹委屈。陸希靜默了許久,就那么癡癡地發(fā)呆,目光呆滯,無論誰說什么都不搭理。她被暫時帶到了醫(yī)務(wù)室,苗夏和林塵跑來看她,和她說話她卻毫無反應(yīng),就呆呆地注視著窗外。苗夏沒忍住,眼淚直掉,連林塵都一起紅了眼睛。

  因為陸希瘦了好多,臉色蒼白,形容枯槁,眼珠深陷使得顴骨凹凸,雙目渾濁只剩下一身病態(tài)的憔悴,距離姜毅上次看她才過了一個星期而已,她就干瘦成這副樣子。

  姜毅喉嚨沙啞,說不出話,上次她就瘦了很多,可遠(yuǎn)沒有這次厲害,已經(jīng)皮包骨頭了。

  林塵和苗夏被叫回去上課,姜毅陪著她,陸媽媽和老師出去說話,醫(yī)務(wù)室里便只剩他們兩人,靜得嚇人。

  陸希突然低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句:“我……有事和你說。”

  姜毅一怔,艱難地開口:“什么事?”

  陸希緩緩轉(zhuǎn)過頭,扯出一個虛弱的笑:“你能不能……不要讓我成為你的障礙?”

  “什么?”

  “能不能……不要讓我拖著你?”陸希喘了口氣,淚珠咕嚕一下滑落,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如同暗夜里墜落的流星。

  她笑著,卻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那是一個多么勉強的笑啊。

  那一刻他就懂了,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錯事——他因為她受傷了而留下,還要因為心疼她而愿意將就。

  可她并不希望這樣……

  陸希都懂,就算騙她說是因為喜歡這兒才留下她也不會信,她什么都知道,比起難過她更害怕“歉疚”。

  那個姑娘怕自己拖累任何人。

  姜毅緩了許久,才啞著嗓子,妥協(xié)溫柔地說了一個字:“好?!?p>  我愿意做一切你期望的事。

  后來,陸希被重新帶回醫(yī)院接受心理治療,姜毅心無旁騖準(zhǔn)備高考,所有的事都好像在那一個“好”字后,回到了正軌。

  ***

  六月,高考。

  陸希休閑地躺在陽臺上吹風(fēng),她家陽臺冬朝陽夏朝陰,夏天吹吹風(fēng)還是很舒適的。今天最后一天高考,還有五分鐘就結(jié)束了,她在等姜毅考完,興奮地跑來和她說:超常發(fā)揮,沒問題了!

  躺了一會兒,陸希起身摸索著進了屋,經(jīng)過客廳時,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陸希柔和地一笑,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姜毅低笑著問,杵著腦袋挑了挑眉。

  陸希歪了歪頭,得意地說:“秘密……對了,你考的怎么樣?”

  姜毅靜了靜,堅定地回答:“很好?!?p>  “政法大學(xué)?”

  “嗯,沒問題。”

  陸希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遮不住的喜色,激動得語無倫次,手足無措的樣子把姜毅逗笑了,他笑問道:“有那么高興嗎?”

  “嗯!”陸希重重地點頭,“我們慶祝吧,叫上苗夏他們一起吃個飯怎么樣?我還給你們準(zhǔn)備了畢業(yè)禮物呢!”

  姜毅走到她跟前,長腿一伸靠坐在沙發(fā)靠背上,將陸希包圍在一席天地間,輕輕拉起她的手,有意戲弄她,故意拖長了聲音問:“什么禮物啊?”

  陸希被突如其來的動作一驚,脊背仿佛激起一陣電流,頓時心跳加快,臉上臊紅,說話都不利索了,害臊地低下頭:“暫時、不能告訴你……”

  “我喜歡你?!?p>  陸希一怔,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一臉震驚,愣愣地站在原地。姜毅揉了揉她的手,像是安撫一樣,聲音更加輕地說:“我喜歡你?!?p>  陸希咽了咽氣,澀澀地說:“你……”

  “我喜歡你?!?p>  “不是……”

  “我喜歡你?!?p>  “怎么突然……”

  “我喜歡你?!?p>  “我……”陸希臉徹底紅了個全,跟煮熟了的蝦子似的,快滴血了,思緒混亂張口結(jié)舌,心跳躁動個沒完,要不是手被拉著,她一定立馬找個洞鉆進去,太羞燥了!

  看出她意圖的姜毅很不顧情面地揭穿了她,“別想跑?!?p>  陸希懵了半天,姜毅就拽了拽她的手,語氣聽起來滿是委屈,“小陸姑娘怎么還不回答我呢?”

  陸希粲然一笑,頂著紅透的臉,羞澀地說:“我也喜歡你的……”

  姜毅默了半天,等到陸希都要羞得氣絕身亡了,才得逞地一笑道:“嗯,我知道?!?p>  陸希怒了:“你這人怎么……”

  姜毅敷衍地點頭,順手把陸希拉過來抱住,惋惜道:“對對對,我這種臭不要臉的,從今天起就是你的男朋友了——知道了嗎?媳婦兒……”

  最后兩個字一出口,陸希腦袋徹底炸了,推開他你你你了半天說不出話,把姜毅逗得直笑,越笑越厲害,眼淚都笑出來了。

  “你怎么那么可愛?。俊?p>  “你你你你……不要笑啦!”

  “哈哈哈——”

  “你你你你……不要太過分???!”

  “禮物是什么,給我看看?”

  “不要。”

  “提示有嗎?”

  “沒有!”

  “欸——”姜毅一臉失落,語氣像是在撒嬌。

  陸希聽得一動,他聲音本來就好聽,這一撒嬌哪還受得了,不忍心地說:“就……我把想說的話寫下來……”

  “哦——”姜毅尾音揚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笑,“信吶?”

  陸希不說話了,他覺得這人可能早就知道了,故意逗她玩呢!

  “不要拉倒!”

  姜毅驚訝地說:“怎么不要?絕對要!我一定讀個八百遍,倒背如流!”

  陸希被他的傻氣逗笑了,“行啊,你高興就好?!?p>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然后又一起咯咯咯地笑。窗外的風(fēng)一陣陣撞擊在玻璃上,簾擺輕盈地飄在空中。

  藍天白云,陽光微風(fēng),一切都顯得那么溫柔,叫人忍不住憐惜。晚上他們幾個要去吃飯了,她要把心心念念準(zhǔn)備的信送給他們。

  此生有幸,遇見你們正好,相識你們真好——

  陸希嘴角笑意溫柔,抬手順了順頭發(fā),她今后還要在這個世界里活下去,跟著光,不再迷?!?p>  ********************************

  “嘀嘀——”手機提示音響了,黑夜里格外刺耳,倏爾驚醒夢中人,姜毅嚇了一跳,打開手機一看,是姜阿姨的消息:毅毅啊,我們有東西給你,方便什么時候過來拿一下嗎?

  昨晚睡得太晚的姜毅現(xiàn)在腦袋有點疼,胃里翻江倒海,宿醉的感覺實在不佳,他搖搖晃晃地去拉窗簾,一道強光兀地照進來,刺得他忍不住低罵了一句臟話。

  原來已經(jīng)中午了……

  姜毅煩躁地?fù)狭藫项^發(fā),看著亂糟糟的房間心情不愉快到了極點,賭氣似的洗了個冷水澡,煩悶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浴室的鏡子都是水汽,隱隱約約看得出鏡中俊秀的臉龐,劉海濕漉漉地塌下來,剛好齊著那雙黝黑的眼睛,里面水盈盈的,深不見底。

  衣櫥里拿了件清爽的白襯衫搭配藏藍色毛呢風(fēng)衣,顯得他身材修長挺拔,儼然一副社會精英的模樣,和方才判若兩人。

  姜毅看著鏡子里這個看起來有些厭世的男人,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隨后便朝另外一個房間走去,里面貼滿了泡沫板,還放著許多玩具,打扮得很是可愛溫馨。

  姜毅走到里面帳篷邊,蹲下身摸了摸乖乖睡著的金色長毛犬,溫聲說:“我就出去一會兒,很快回來?!?p>  那只狗明顯已經(jīng)老了,抬頭都很吃力,坐飛機的感覺實在吃不消,它難受得昏昏欲睡,但依舊昂著頭朝姜毅搖了幾下尾巴,極力地在向他示好,脖子上的項圈寫著“豆子”兩個字。

  它動了動耳朵,仿佛在說:主人去吧,我等你回來。

  姜毅沒由來地覺得心里酸酸的,聲音有些哽咽:“嗯——小豆子乖,Good dog!”

  豆子得到嘉獎后,又心滿意足地趴好,閉眼睡覺。姜毅默默地看了它一會兒,起身出了門。

  秋天了,寒風(fēng)陣陣,他也是去了B城后才覺得,這座城的風(fēng)不算冷,只是比較刺骨。

  胃里空蕩蕩的,有點疼,宿醉的感覺還沒褪下去,姜毅沒辦法,只好隨便在包子店喝了碗粥,暖暖的舒服了很多。

  昨晚同學(xué)聚會,來了很多人,蔣昊昱那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爺開著輛跑車來,嘚瑟得鼻子都要上天了,一見到他就兩眼淚花拉著他一直喝,后來還是林塵過來把他拉走的。林塵變瘦了,果然應(yīng)了他那句“胖子都是潛力股”的話,據(jù)說還是校草。苗夏學(xué)的攝影,找了個可以隨時到處旅游的工作,她說她最喜歡的,就是夜晚的摩納哥海岸,她經(jīng)常去見陸希,把所見所聞講給她聽,經(jīng)歷許多讓苗夏整個人看起來文藝不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和林塵在一起了,兩人下個月要結(jié)婚了。

  昨晚他本來不打算喝那么多酒的,如果他沒有一下飛機就去見陸希的話,他也不會那么痛苦了。

  陸媽媽老了很多,白發(fā)稀稀疏疏爬上鬢角,眼角皺紋都帶著一種疲憊,確實,不僅要照顧病人又要照顧家里的太子爺,應(yīng)該每天都很累。

  陸墨長高了,少年的眼睛和他姐姐像極了,只是不如她。

  看到姜毅的時候,陸墨默默地回了房間,他害怕那人犀利鋒銳的眼神,不管過了多少年,他在那人面前都像一個罪人。

  陸媽媽將姜毅帶進屋,里面灰蒙蒙的毫無生機,沒有陸希存在過的一點味道,他喜歡不起來。

  陸媽媽進了陸希的房間,姜毅也跟著走到門邊,里面什么都沒有了,看起來早就空置已久,他很憤怒,他想質(zhì)問他們:你們女兒僅有的東西你們都嫌占地方嗎?!為什么不等我回來,我來搬?

  但他并不會問的,他已經(jīng)不是十幾歲熱血沖動的少年了,很多事沒必要問,也沒意義問。

  陸媽媽拿出來了一封信,是高中那會兒他們學(xué)校流行的花草信,里面送一朵干花,當(dāng)熏香用的。她略微哽咽地說:“這是希希寫給你的信,前幾天整理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她塞在抽屜下面,有七八封吧,寫給不同的人,我都寄出去了,你剛好回來我就想當(dāng)面給你……毅毅,你別怪我們心狠,人都要活下去的,只能往前看……”

  姜毅接過信,沒再看陸媽媽一眼便徑直走了,這一次真的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九年了——

  自車禍后足足過了九年,上個星期日是陸希的生日,他在B城被一臺急診手術(shù)拖住了,一直忙到早上,精神高度緊繃后就是他拿出手機連時間都沒看清,便沉沉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他被叫醒又做了另一臺手術(shù)。

  等終于有時間打電話給陸阿姨的時候,陸希的生日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他急忙打電話過去,告訴他們自己十天后回來,他打算去買一個抹茶冰淇淋蛋糕,他要去見陸?!?p>  可是,電話那頭,陸媽媽卻是啞著聲,哭著懇求他說:“毅毅啊,不用再寄錢了,希希肺部感染惡化,我們選擇安樂了……”

  姜毅記不清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被人抬回休息室的,他只覺得渾身冰涼,痛苦得喘不過氣,渾身顫栗,他像發(fā)瘋的野獸,怒吼、崩潰地痛哭——

  他的姑娘,在自己生日的那天,被家人選擇了安樂死……

  他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她。

  九年,整整九年,他學(xué)醫(yī)拼命想知道怎么喚醒那個睡著了的姑娘,但學(xué)得越多他越清醒——植物人復(fù)蘇的幾率微乎其微,那是奇跡。

  九年前的車禍,陸希腦部受到重?fù)?,?jīng)過搶救在床上躺了九年。

  她奔到馬路上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是瞬間用盡全力將豆子扔出去,豆子后腿撞到花臺腿骨斷裂,而陸希閃躲不及正正撞上迎面而來的面包車,狠狠地從空中摔了下去,被摔的動彈不得。

  血一股接一股地往外流,陸希躺在地上一陣陣痙攣、抽搐,意識模糊。豆子低嗚著朝她爬來,眼睛水汪汪地流著淚,天真地想救她,兩條后腿都斷了,它只能不斷地用頭一下又一下去拱陸希的手,發(fā)出絕望的嗚咽聲,就好像在叫她快站起來。

  陸希愣愣地望著豆子,淚眼模糊,她的神經(jīng)最后都只用來感受疼痛了。

  后來,豆子活了下來,而陸?!昧硗庖环N方式勉強活著,在冰涼的病床上——沒再醒過。

  姜毅是憤恨悲怨的,他曾那么細(xì)細(xì)地叮囑過要如何照顧陸希,可她的父母弟弟還是讓她肺部感染了,甚至惡化,直到最后不得不安樂死!說不恨他們是假的,當(dāng)初他想接陸希去B城,是陸媽媽舍不得并承諾自己會好好照顧陸希的,可是呢?

  才九年!她就被選擇了安樂死!

  法律上家屬是無權(quán)決定病患安樂死的,若是重大疾病不可治療,醫(yī)院才會同意安樂。

  肺部重度感染?可笑啊……明明輕度時是可以治療的,她所謂的家人,硬生生把她拖成了重度,最后只能安樂!說無可奈何卻還有閑錢替陸默買價格不菲的限量版球鞋——他們就這么急促巴不得她趕快死?怕她拖垮他們一輩子?

  聽到消息時的姜毅,喉嚨喑啞,心里一陣?yán)涑?,他們最終還是拋棄了她,毀了她唯一存在的痕跡。姜毅緩了許久,幾度哽咽,絕望無力地對著電話那頭低咽:“如果你們不珍惜她,就該把她還給我……”

  何必讓她最后還走得那么狼狽?

  在發(fā)燒嘔吐了三天后,他重新帶著豆子回來了,同學(xué)聚會的前一天,他去見過陸?!诒涞睦鋷臁?p>  那時的姜毅很平靜,遠(yuǎn)遠(yuǎn)地、靜靜地看了許久,從此以后他真的什么都沒有了。陸希的遺物早被處理得徹徹底底,一件都沒給他留下,她名義上的爸媽、弟弟,其實早就做好準(zhǔn)備在等待她的消逝……

  不過都沒意義了,她的姑娘走了,其他人無足輕重。

  從陸希家里出來時,姜毅踉踉蹌蹌地來到以前他和陸希常來的公園,找了個長椅坐下,手指略微顫抖地打開了那封信,日期是她出事前的一個星期。一打開,入目便是他熟悉的陸希秀氣的字跡——

  姜毅同學(xué):

  首先恭喜你畢業(yè)了!這是一封準(zhǔn)備已久的信,希望你能耐心地讀下去。

  第一次和姜毅小朋友玩時,是幼兒園,我一眼就看見了里面長得最好看的你,你穿著干干凈凈的白西服,眼睛亮晶晶的,渾身都寫著我是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別隨便和我搭話。我膽小一直不敢和你說話,如果你不是唯一一個在我摔倒后沒有笑,而是去扶我的人,我們可能就不會認(rèn)識了,我至今記得你當(dāng)時溫柔的笑。后來小學(xué)一年級,你和姜阿姨搬來我家對面,我驚喜的一晚上沒睡著,得知姜伯伯不在了,我就想著要好好陪著你……那時小,心思很單純的。我知道你只是表面不在乎,其實內(nèi)心很寂寞,但又倔強地不服軟,我特別想告訴你,我以后陪著你一輩子!陪你養(yǎng)小豆子,陪你打游戲,陪你吃飯,陪你散心,哈哈……

  本來一切好好的,可你突然躲著我,我很傷心也很生氣!因為你在深淵的時候拋開了我伸出的手,連一個讓我?guī)湍愕臋C會都不給,被你拒絕了那么多次,我差點就心灰意冷了。如果不是知道,那個渾身帶刺的少年曾經(jīng)也是笑容和煦、眉宇間都是肆意張揚的話,或許我就放棄了。我沒有偉大到覺得自己可以驅(qū)散你心間的陰霾,我只是想在能拉著你的時候,帶你狂奔,感受疾風(fēng)在耳邊呼嘯的快感。

  你本就屬于天空,就該一身光芒。

  ……

  我是一個戀家的人,對超過家三百公里的任何地方都不抱有好感,所以我哪也不去,就在這里等你,你盡管去飛,累了回來就好,我一定站在你看得見的地方等你。我的少年不用故作堅強,因為我知道,溫柔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有多好,我知道。

  整整四張,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記下過往的點點滴滴,姜毅在工整的字字行行間,模糊了視線,周身止不住顫抖。

  然后他打開了最后一張信紙,周身血液霎時沖到頭頂,他眼前一黑,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爆發(fā)出來,他抱著頭劇烈喘息,吸進的風(fēng)如同一把倒刺,一陣陣剜他的心,疼的他渾身發(fā)麻。

  那最后一張紙上,寫滿了四個字——我喜歡你。

  認(rèn)真至極的,我喜歡你。

  姜毅痛苦得幾近昏厥,哭的撕心裂肺,泣不成聲。

  何其有幸——

  他被如此的愛著。

  他的姑娘,有一雙澄澈溫柔的眼睛,眉目柔和,巧笑成畫,站在四月的花下,微風(fēng)略過她時都會帶上一陣清香……

籠枝

相見有緣哈哈哈!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