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披星戴月,繼續(xù)前行。
阿稻走在馬車隊伍最前端,身后緊跟著那兩名掌燈婢女。
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片肅寂之下,只能聽到沉悶的行進之聲。
兩側(cè)的枯木生出寥寥無幾的孤頭枝椏,常年積雪結(jié)成的冰霜將其整個包裹住,融成一體,形如一株株形態(tài)各異的冰晶雪樹,似那張牙舞爪的上古鬼怪,在清冽的月光下泛著詭譎猙獰的光影,讓行走其間者有如身墜幻境之中的錯覺。
如此這般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輕綴一筆,便能讓這些長于荒野之中毫無生氣之物,平添一番意境。
阿稻不由會心一笑,剛才因那位貴人而產(chǎn)生的畏懼之意不由消退些許。
黑楠木馬車上,車窗的白玉簾此時輕輕從里面掀起一個小口。
貍奴躬身上前,目光并未看向車內(nèi),而是守禮地望著地面方向,一張貍貓臉上依然是一副笑瞇瞇的表情。
貍奴恭敬問道:“公子?”
“快出谷了,去處理了吧?!避噧?nèi)傳來貴人清冷慵懶的聲音。
“是!”貍奴頷首,躬身告退。
穿過最后一個迷魂陣,便到了蘭鈴谷的出口處。阿稻停下腳步,身后的馬車隊列也跟著停下。
阿稻小跑步到馬車近前,恭敬地叩首行跪拜之禮:“貴人,已到山谷口,下面的路應(yīng)是無礙了?!?p> 阿稻心想著趕緊送走這尊大神,自己好去找些吃食,錯過了今夜的小黃魚捕食,已五天沒吃上一口食物的她,趕了這大半夜的路,如今已是餓得前胸貼后背,再走下去,自己這條小鬼命就該沒了。
但是等了半晌,馬車中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
阿稻心中再次惴惴不安起來。
這貴人如此輕易便應(yīng)了自己這個法術(shù)低等的野鬼為其引路,本就有些怪異。現(xiàn)在再一細思,區(qū)區(qū)一個迷魂陣,馬車中貴人的貴氣如此強大,怎么可能難得到他們!
既然如此,為何還應(yīng)了自己為其引路?
阿稻眉頭不禁一蹙。
他們這大半夜的行色匆匆地趕路,莫不是這其中涉及到跟那貴人有關(guān)的一些機密要事?
好巧不巧地,竟被自己倒霉地撞上……
想到此處,阿稻猛然一驚!
自己無意卷入其中,對方該不會是想以引路為借口,然后尋個由頭把我就地滅口了吧?
此時正值夜黑風(fēng)高,可不正是殺鬼好時機!
遠處突然傳來幾聲野獸嘶吼聲,阿稻原本就冰冷的周身,瞬間染上一層更重的寒意。
氣氛越發(fā)陰森沉悶……
阿稻緊張地咽了口口水,跪拜在地的一只單腳微微挪動了下,剛巧碰上腳邊的一截斷枝,發(fā)出咔嚓的一聲輕響,瞬間打破這一方寂靜。
車內(nèi)之人似是受了驚動,隱隱傳出窸窸窣窣地響動聲,白玉幃簾微微一動。
接著,阿稻聽到黑楠木馬車內(nèi)傳出手指在桌臺上輕叩的聲音。
阿稻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虔誠地保持著叩拜的姿勢,身子已忍不住有些微顫起來。
“你不怕人?!币羯廊磺謇溆难?,但卻多了幾分其他未知的情緒在里面。
他的口氣十分肯定,不是在問她,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阿稻強行止住身體的顫栗,嘴角擠出一絲苦笑。
看來,是逃不過這位貴人的眼……
阿稻只得老實回道:“是?!?p> 黑楠木馬車內(nèi)的輕叩聲倏然停下。
又是一段不長不短的靜默……
“咕……咕......”阿稻的肚子突然又叫了起來。
阿稻很是尷尬地一只手趕緊壓在肚子上,想要斷了這叫餓聲,豈料咕咕聲卻一聲比一聲響,很是熱鬧。
阿稻面上一熱,剛要告罪,卻見貍奴已命兩位婢女端來用百玉籬花紋盤裝盛的幾塊正熱氣騰騰的饅頭。
阿稻一時間有些愣住,直到那饅頭的熱氣撲到自己臉上,阿稻才回過神來。
她面露感激之色,激動欣喜地朝馬車內(nèi)的貴人再度叩拜,然后直起上身,一臉虔誠地將一塊塊大熱饅頭逐一裝進自己胸前的衣兜里。
饅頭溫暖的熱氣順著雙手緩緩涌入周身,身子竟有枯木逢春之感。
沒想到,在這荒郊野外之地,竟還能隨時供應(yīng)上熱饅頭……
阿稻看了眼馬車前垂下的一動不動的白玉幃簾,神色不禁越發(fā)恭敬。
“走吧”。黑楠木馬車內(nèi)再次傳出貴人的聲音。
車隊重新啟程。
絲毫沒有阿稻所想的,要將她滅口的跡象。
阿稻心頭的大石落下一半,暗自輕出了一口氣,叩送貴人離去。
隊伍逐一經(jīng)過阿稻跟前,那輛黑楠木馬車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一股若有似無極淡的清幽茶香,混著寒氣鉆入阿稻的口鼻之中。
這茶香,似是從車內(nèi)輕泄出來的……
阿稻不由微微抬起頭,余光中,她看到掛在黑楠木馬車前,隨著馬車微微晃動的銀香球,在月色下散發(fā)著神秘清雅的氣韻,亦如那黑楠木馬車中的貴人。
馬車漸行漸遠,阿稻收回視線,她剛站起身,轉(zhuǎn)身準備離去,卻猛然驚覺身側(cè)還站立著一人。
阿稻嚇得一瑟縮,下意識便閃身退至幾步以外。
以為是哪個鬼怪又纏上來了,定睛一看,卻是那張笑瞇瞇的貍貓臉。
“貍奴鬼侍,你為何還未離去?”阿稻心中閃過一道警覺,但還是故作詫異地問道。
貍奴依舊帶著那副眉眼彎彎的瞇瞇笑意:“我家公子念你今夜誠心引路,便賜你一庇佑之福?!?p> 貍奴說完,便對著手中的白玉羊角燈輕聲一念,燈籠里瞬間飛出十幾道野鬼的元神,元神一片鬼哭狼嚎,待看到阿稻后,瞬間如餓鬼般,齊齊從半空朝阿稻俯沖而來。
“血……血……給我你的血!快讓我喝了你的血!”
阿稻嚇得下意識一閃身,躲到貍奴的身后。
貍奴廣袖一揮,一道寒光從袖中射出,這十幾道元神一剎那便消弭無影。
眨眼的功夫,十幾道元神就灰飛煙滅了。
“太厲害了,不愧是鬼侍!”阿稻發(fā)自內(nèi)心地出聲贊嘆,看貍奴的眼神不自覺間已多了幾分濃濃的崇拜和羨慕。
貍奴攏了攏袖,笑瞇瞇地轉(zhuǎn)身看向阿稻:“這十幾只野鬼一路尾隨于你,你可認得他們?”
阿稻連忙點頭:“認得!認得!這些野鬼已經(jīng)糾纏我許久?!?p> “為何糾纏?”
阿稻如實回道:“他們想喝我的血?!?p> 貍奴一愣,似是不解:“血?”
阿稻解釋道:“因為我不怕人,他們以為喝了我的血,就也能跟我一樣?!?p> 自從她不怕人的秘密在一次偶然機會下被一個鬼怪發(fā)現(xiàn)后,她就開始過上了整日被各路鬼怪輪番糾纏,四處躲藏逃跑的生活。
跟這些鬼怪的周旋,如今早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飯。不過,也虧得這些鬼怪的糾纏不休,竟讓她無形中練就了一身自如躲閃的絕技。
貍奴把阿稻不以為意的神色看在眼底:“方才有公子在,這些鬼祟不敢靠近,公子剛一走,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來,我奉公子之命將他們解決,想來之后一段時間,那些鬼怪不敢再輕舉妄動,你尚可得片刻清凈?!?p> 阿稻面上一怔:“貴人他……為何要幫我?”
貍奴笑瞇瞇道:“這是公子賜你的一庇佑之福,回報你今夜的引路之功。”
阿稻聞言,臉上原本隨意的神色逐漸斂去。
從她自稻田蘇醒至今,她一直在強迫自己努力去適應(yīng)這一方世界。盡管她學(xué)會了如何躲避比她強大的鬼怪的追殺,也學(xué)會了如何在不被餓死之前找到吃食,但是在她內(nèi)心深處,卻一直存在著一份從未有片刻消失的惶恐不安。
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全然是陌生的。身處其中,不知昨日,更不知明日。
此刻的這個庇佑之福,雖只是短暫的一時庇佑,卻神奇地讓那份隱藏于心許久的惶恐不安得到片刻安寧。
阿稻眼中露出今夜第一道真誠之色,她鄭重地拱手謝道:“奴不過一卑賤之身,多謝貴人抬舉,賜予奴一時庇佑,懇請貍奴鬼侍向你家貴人轉(zhuǎn)達奴的謝意?!?p> 貍奴笑瞇瞇地雙眼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精光,他虛抬了下手,算作應(yīng)答,閃身便化作一道鬼侍特有的綠光,朝車隊行進方向飛去。
清寒月光下,黑楠木馬車被前呼后擁地繼續(xù)穩(wěn)穩(wěn)行進著。
淡青色一動不動的白玉幃簾之后的馬車之中,有一抬楠木矮幾,矮幾上有一樽藏青色蟠龍紋茶爐,爐中燃著桑木至微火,正細烹著急須中的岳山茶。
一旁的貍貓白玉香爐中,郁白色煙氣正徐徐盤旋著從貍貓口中而出,裊裊升騰,彌散一室。
一身著白色道袍的少年,此時正單手撐著頭,倚坐在楠木矮幾前,閉目養(yǎng)神。
少年面容精致清雅,神情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肆意,頭束玉冠,周身都透著矜貴高華的氣質(zhì)。
馬車外閃過一道綠光,少年緩緩睜開眼。
他有一雙極好看的墨色雙眸,眸光幽深如一汪深潭,其上還彌漫著一層如煙似霧的神秘之物。
少年身形微微一動,本已微敞開的道袍,因為此動作,瞬間從左肩滑落,露出如上等瓷器正泛著白玉光澤的鎖骨。
鎖骨旁的肩頭一處,一株散發(fā)著水青色微光的幽蘭胎記,與鎖骨交相輝映,自成一方若空幽之境的美景之畫。
整個人如同一塊上等精致的白玉。
“公子,都已辦妥了?!瘪R車外傳來貍奴恭敬的說話聲。
少年手執(zhí)急須,動作優(yōu)雅地將茶水倒入涂水煙色瓷釉騰云紋底的茶盅之中,然后拿起茶盅湊于鼻旁,緩緩吸入清香茶氣。
舉手投足之間,頗有超脫凡俗的謫仙之姿,又不乏名士風(fēng)流之態(tài)。
“人呢?”少年的眼神專注于茶水之上。
“奴已將那侍衛(wèi)的尸體處理干凈,不會被鬼怪蠶食。”
少年端起茶盅,看著盅里如綠色云團般緩緩舒展開來的一片片茶葉,嘴角勾起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
他將茶水送入口中,味道濃郁醇厚,唇齒留香:“可查清楚了?”
貍奴恭敬道:“是盛族的人。”
少年表情絲毫不見意外,他放下茶盅,身子慵懶地仰靠在身后的沉香色纏枝紋錦緞靠枕上,眼露嘲諷輕慢之色道:“盛焯槐真是越來越不上道了,襄族的規(guī)矩都未學(xué)好,就敢往襄府塞人?!?p> 馬車外沉默一瞬:“奴已按照公子交代,賜她一庇佑之福,只是……”貍奴語氣中帶著猶豫,“公子為何不直接……”
少年捻起茶爐旁一小截茶枝,在手指間來回搓揉,漫不經(jīng)心道:“如此便好,你退下吧。”
“是。”
指間的茶枝在少年的反復(fù)搓揉之下,很快便成末狀。少年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微開,這些茶末便簌簌揚揚地透過指尖的縫隙,徐徐墜落到幾面上。
少年沉思之色愈深,雙眸之上浮動著的那層神秘之物翻滾之間,逐漸濃郁起來。
一豆燈燃于一盞銀色蓮花燭臺上,將少年的影子拉長,倒影瀉于馬車一壁之上。
窗外微風(fēng)拂動,掀起車窗短簾一角,有夜風(fēng)探入,燭火跳動,衣闕翻卷,連帶著車壁上少年的影子也隨之微微晃動。
冷夜風(fēng)曳之下,少年的背影看上去竟突地添了幾分古老又神秘的氣息。這股氣息,仿佛來自遙不可及的久遠之地。
自強大之中生出的脆弱,自孤寂中透出悲愴。
冷意漸透入肌體,少年攏了攏散開的衣衫,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這一笑,竟讓天地之間萬物失色。
蘭鈴谷幾里外的一個小山洞里,一片漆黑,往深處走一段路,才隱約看到角落里有些許微弱的火光。
火光之側(cè),阿稻坐臥在一張粗糙破舊,滿是污垢的蒲草席上,正望著手里還剩下的一個饅頭出神,她眉頭時蹙時展,似是在思考著什么極其困惑之事。
阿稻周身裹著一條破舊不堪的灰色麻布用來保暖,許是麻布太短,加之上面還有好幾個破洞,當再一波冷風(fēng)隨著洞口灌進來之后,阿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前方處,一道瑩瑩黑光突然閃過,接著響起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把你手中的饅頭讓給我,老身可解你一惑?!?p> 阿稻猛然朝那黑光望去,只見一撐著鬼頭拐杖,身穿灰色麻布,頭上別著一根銀簪的老太婆正目光幽幽望著自己。
阿稻連忙掀開裹身的麻布,起身朝那老太婆行了行禮:“我能在這里安然度過這么些時日,多虧了鬼孺您老人家的庇佑,一個饅頭而已,豈有不給之理?!闭f完阿稻在饅頭上輕輕一點,饅頭便自動飛到了鬼孺皮包骨布滿橘皮褶子的蒼老手心之上。
鬼孺掂了掂手里的饅頭,滿意地看了眼阿稻,這只稻田小鬼來這里不過數(shù)月,倒是機靈又識趣。
阿稻快步走到鬼孺跟前,正色道:“實不想瞞,我確有一惑,想向鬼孺請教?!?p> 鬼孺那對渾濁的眼珠子轉(zhuǎn)溜了下,等著阿稻繼續(xù)說。
“我想前去胤安,尋求一個永久的庇佑,鬼孺覺得如何?”
許是被阿稻的話驚到,阿稻此話剛出口,鬼孺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阿稻忙伸手撫拍著她的背心,幫她順平氣息。
鬼孺平緩下來后,目光幽深地看著阿稻那雙靈活如小鹿的雙眼,心中滑過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異樣:“你想成為人類的鬼侍?”
阿稻點頭,神情中透著一絲堅定:“我在這霧城,整日食不果腹,想喝我血的鬼怪走一批,又來一批,也不知何時是個頭,指不定哪天就被哪個野鬼給吃干抹凈了。與其在此地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去胤安尋得一線生機?!?p> “只要成了鬼侍,我便能得到人類主人的庇佑,不用整日再擔(dān)驚受怕?!卑⒌菊f著,眼里已透出憧憬興奮的光芒。
鬼孺沉思片刻:“胤安乃人類積聚之處,相傳是十分繁華富饒之地。因無數(shù)權(quán)貴盤踞于此,所以人氣極旺,畏懼之力遍布城中各處,為鬼界所懼?!?p> 鬼孺意味深長地看向阿稻:“對我們野鬼來說,若不能以鬼侍之身得到人類的庇佑,留在那里,便是兇多吉少?!?p> 阿稻一愣:“您是怕我無法成為鬼侍?”
鬼孺并未作答,渾濁的眼只是靜靜地盯著手心之上已經(jīng)涼透變得硬邦邦的饅頭,幽幽道:“是不是鬼侍,對人類而言,又有何區(qū)別?”
……
第二日,阿稻踩著晨起第一抹朝陽,啟程離開霧城,朝胤安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