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著走廊的那部電梯在這時打開,涌出來一堆白大褂。立在中間的那個人,抬起臉上一道濃眉,直直地朝我看過來。目光交匯間,看不出此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秒,別開了眼,領著那群人匆匆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
我上前兩步,舉起手,想要張口喊他。想了想,我又放下了。算了,以后再說。
有人側身走過,沖他招呼道,“楊老板,早?!?p> 他笑著回復,“護士長,您也早!”對方婉然一笑。
可能他的眼角余光掃到我了吧,他頓下腳步,似乎在等我。我走上前去,緩慢地開了口,
“上回的事多謝你。陸陸說,他很感激?!?p> 他轉(zhuǎn)過身來,嘴角一絲淺笑,“這小子,一二十年也沒見他求過我什么事。這一回終于擋不住,肯低頭啦?”
我回過頭囑咐肖然他們幾個,“你們忙去吧,我找領導匯報一下工作?!?p> 我身后的人悶笑一聲,也對他身邊的人說,“你們先去開會,我過會兒就來。”
我和他挪到靠窗的拐角。他望著窗外,
“說啊,要匯報什么?我只有五分鐘,說完就要去開會?!?p> 我低聲說,“謝謝你。那天幸虧有你,給小許開了刀。要不是你及時趕到,情況就危險了。”
他將雙手插進褲袋,看了看自己的腳尖,
“你這是,替你弟弟在謝我呢,還是你自己想要謝我?”
我盡力維持一種和善的口吻,“是我自己。我也特別感激你。”
他輕聲一笑,“別也啊。你知道我這人,一貫最聽不得這個也字。說吧,你打算要怎么謝我?”他抬頭看我,眼神鋒利,晦暗莫名。
我避開了他的目光。“你說要怎么謝?我已經(jīng)答應了,今晚會去你家?!?p> 他胸膛震動,一下笑出聲來。我朝左右看看,沒人注意到我們在說話。
“陸醫(yī)生,別說得好象要英勇就義一樣好不好?晚上七點我來接你。把陸致成那小子也喊上。他自己過不了美人關,把我用過就往旁邊一丟,好意思得很吶。怎么,就這么讓你轉(zhuǎn)達一句謝謝就完啦?”
是啊,我怎么忘了,此人最缺乏的就是同情心。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
我平靜地說,“陸陸今晚真來不了。他心情不好?!?p> “叫他小子一天到晚拽得二五八萬的。這一次搞成這樣,滋味不大好受吧?”
我努力忍住罵人的沖動。靜默無語。
對面的人看著我,目光澄澈,回我以沉默。我未及反應,他猝然離開了窗臺。
走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口袋里的手機輕輕一震。我嘆息一聲,拎出它,看了一眼。
“姐,她今天怎么樣?”
我匆匆回復,“情緒不太好,慢慢來。陸陸,你先照顧好自己,別想太多。”
“我什么時候能來看她?”
“你不能來。小洋昨天也問了,我也回絕了。你們倆暫時都不能來,目前只允許直系親屬探視?!蔽一氐馈?p> 手機沉默了,不再有新消息進來。
我深深嘆息。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情侶之間吵架,竟然能吵到這個地步,把自己心愛的女人,在電閃雷鳴的黑夜給趕到門外去,害得對方出了車禍,命懸一線。
陸陸的心,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的狠了?感覺都不是我從小到大至為熟悉的那個大男孩了。是啊,成年以后,他極少向我吐露心聲。想來他的婚姻失敗,還是給他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傷痕吧。
想到這里,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想起幾分鐘之前和我說話的那個人,他那嘲諷的語氣。
“別也啊。你知道我這人,一貫最聽不得這個也字。說吧,你打算要怎么謝我?”
我想起他目光中的鋒利氣息,彷佛想要在我的身上割開幾道口子。
謝你,謝你個大頭鬼!我忿忿地把手機往口袋里一丟。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我拿出來看。
“姐,我心里難受。”
屏幕上現(xiàn)出的這六個字,讓我安靜了好半天。
這句話,來自我那個倔強的弟弟。那個從小到大,默默承受一切,從不叫苦、從不埋怨的人。就連離開他的前妻,離開他相戀七年的女人,都一個人沉默著扛下,從來沒有向我和媽媽傾吐過一個字。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或許從中學時代吧,他就學會了將自己隱藏起來,把任何事都埋在心底,不露聲色。
他的心里,現(xiàn)在該是有多么痛悔!才會熬不住,向我吐露這樣脆弱的心聲。
可是,這一次確實是他犯了錯。很嚴重的錯。那么魯莽的錯。而他深深傷害的,是他在這么多年孤身一人,孑孓獨行之后,唯一一個動了心的人。想一想,人生何其殘酷。
我忽然有些心酸。良久,我輕輕回了一句,“時間是治愈一切創(chuàng)傷的良藥?!?p>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第一次聽說許亦真的那個夜晚。兩周之前的星期四。
那天是雷暴天氣,氣象臺早早就發(fā)布了災害天氣預報。小帆平時住在寄宿學校,我給生活老師打了電話,也給這個臭小子本人打電話千叮萬囑,讓他雷雨天千萬別出門。結果這小子三秒鐘就把我的電話給掐了,氣得我在房間里來回暴走。
家里就我一個人。我把門窗緊閉,快速洗了個澡,鉆進被窩。窗外雷聲大作,一道道白光象是要把天空劈開一樣。有時,那白光之后的隆隆巨響,能把人的心臟震懵,讓人感到心悸難安。
我戴上耳機,試圖消減一點外面?zhèn)鱽淼脑胍簟?p> 我心里也稍微有點兒感傷。即便是這樣的天氣,那個人估計還是膩在某個高檔飯店里,杯觥交錯,不亦樂乎吧。周圍應該也是鶯鶯燕燕,笑語喧嘩。從前的他或許會在這種時候,來問一問我怎么樣。不過,從前就是從前,從前的事都已經(jīng)結束了。
忽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拿起來一看,是陸陸打來的電話。還是他好,會記掛我。我的心里一暖。
“姐,你快幫我!”電話里,傳來沙沙的暴雨和轟隆的雷鳴,混雜著陸陸驚慌的呼喊,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我一個激靈,從床上直接蹦了下來。我一連聲問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背景太嘈雜,模糊中聽見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我有個朋友,在我家這兒出了車禍,被車撞了,我剛叫了120送他到你們醫(yī)院去。姐,你能幫我找到楊一鳴么?我要立刻找他幫忙。姐,你快點!”
我呆了一下,急忙問,“陸陸,你自己怎么樣,有沒有受傷?是你哪個朋友?是章洋嗎?”
“姐,來不及說了,你快幫我找楊一鳴!快點!我打他手機他沒接?!标戧懙穆曇衾?,帶著明顯的恐慌和顫抖。
我趕緊安撫他,“你別著急。你自己沒事兒吧?沒撞著哪兒吧?我馬上去找老楊。你別著急啊!”
他說,我沒事,姐你快點,我在開車,跟在120后面,正在往你們醫(yī)院趕。
我立即讓他專心開車,然后按掉電話。我的心砰砰亂跳,趕緊翻出那個人的電話,給他撥了過去。果然,和陸陸說得一樣,他沒接!我恨得把手機往床上一砸。
不行,情況緊急,我必須得立刻另想辦法。我往他住的地方撥了過去。嘟----嘟----接通了。
“喂,誰呀?”電話里傳來老邁的聲音。
“奶奶,一鳴到家了么?”我問她。
“哦,小遠啊,他還沒回來呢。這么大的雨,我叫他別回來陪我了。怎么,他不在你那兒???”
我心里一陣失望。這個死人!果然在外面瞎混,要找他的時候從來都找不到!
不行,我得找其他人。我就不信,沒有他楊一鳴,我還就得吃帶毛豬了!
我心慌手抖,飛快地翻著手機通訊錄,腦子里快速想著,還有誰能幫我這個忙。我一下子翻到了他的那個搭檔。我心里實在是不想求她,但是,情勢不由人,看來不得不要低這個頭。
我想了想,一橫心按下了撥話鍵。電話接通了。
“徐主任,您好!我是陸致遠。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攪您,有件急事想請您幫忙?!蔽覐娙屉y堪,微冷著聲音快速對她說。
電話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楊一鳴,有人來查崗啦,電話都打我這兒來了!”
我心里一驚。片刻之后,她已經(jīng)掛了電話。我呆坐在那兒,腦子里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叮咚叮咚巨響,把我驚醒過來。
是他打來的。
“什么事?我正在跟醫(yī)務處的幾個人談點事,正常工作應酬。剛沒聽到手機響?!彼穆曇衾锾N著笑意,彷佛很愉快的樣子。周圍的噪音減少,他似乎走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
我放下那些亂糟糟的想法,急切地對他說,“楊一鳴,陸陸那邊有點急事,他有個朋友出了車禍,120正在往我們醫(yī)院送。你能不能----”。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我的請求。我的心里,很希望他能主動接過去說,他會幫我這個忙?;蛘?,如果他實在走不開,至少會叫他的那個搭檔來幫我??墒?,我也很怕聽到他冷冰冰地說,他現(xiàn)在不方便。我的心猛然懸了起來。
我尷尬地忍耐著,等待著他的宣判。
“你在哪?是不是也要去醫(yī)院?我馬上叫車,我們在醫(yī)院會合?!彼穆曇魢烂C起來。
我心里一松。還好,他不是完全不講情面的人。
他接著又說,“你自己想法子過去,別一著急也出了車禍,我可救不了你。反正你去早了也沒用,知道嗎!”
剛興起的一點兒感激之情,被他這句話給澆滅了。我恨恨地掛斷了電話。
等我緊趕慢趕跑到醫(yī)院,打了陸陸的手機,趕到急救室等待區(qū)的時候,我看到,急救室大門緊閉,紅燈顯示手術進行中。我茫然四顧。前面不遠處,一個年輕男人雙手抱頭,撐著自己的膝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像一棟雕塑。
是陸陸!
我連忙跑過去,沖他喊道,“哎,陸陸,你沒事吧?你朋友怎么樣了?怎么雷雨天開車這么不小心的?”
他還是那樣坐著,沒聽見的樣子。我緊挨著他坐下來,低頭看看他,看不見他的臉。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頭,似乎還使勁揪住了頭發(fā)。
“你的什么朋友,不是章洋吧?情況要不要緊?”
陸陸的樣子讓我緊張起來。我知道他的發(fā)小章洋最近從BJ過來出差,一直借住在他的地方。
等了很久,陸陸終于放下了手,一臉頹然,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他開了口,聲音低沉喑啞,
“他是,我一個很重要的人。我沒想到,他會出事?!?p> “什么人?出了什么事?”他這么吞吞吐吐的,搞得我一陣膽戰(zhàn)心驚。
陸陸轉(zhuǎn)過頭,失神地看著我。他原本清澈的眼里,全是血絲。清俊的臉上,有一層薄薄的胡渣,看得我心里猛地一跳。我猶豫的問,
“你那個朋友,救護車來的時候怎么說?傷得很重嗎?”
“他們說他摔到了頭,可能有生命危險。”陸陸的呼吸猛然之間急迫起來,臉上寫滿憂懼。
我連忙問,“楊一鳴在里面嗎?還是其他人在主刀?”
“是楊哥在里面。CT上說,有腦出血?!?p> 我微微一顫。腦出血?
“出了多少,有沒有中線結構移位?”
陸陸重新將腦袋放到了兩手之間,神情痛苦地彎下腰,繼續(xù)他之前的姿勢。我忽然意識到我不該問他這種問題。他不是學醫(yī)的,聽到這樣的問題會更緊張。虧我還是做這行的,關心則亂,真是快得老年癡呆了!我暗罵自己。
從陸陸的神態(tài)上,我意識到他這個朋友對他十分重要。我的心情更加緊張了起來。他沒說是章洋,那會是誰呢?電話里,他說是在他家那兒出的車禍。他從未對我提起過,他有這樣的密友。
我朝周圍看看,接著問他,怎么,你朋友的家人不在本地嗎?誰給簽的手術同意書?我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說,“楊哥說來不及了,要按照醫(yī)學急救情況處理,沒讓簽字就進去了。我怕嚇到他媽媽,還沒給他家打電話?!?p> 什么!沒讓簽字?這要是救得活還好,要是救不活,陸陸朋友的媽媽,不會把我們?nèi)冀o宰了吧?我一時心亂如麻。
“你那個朋友,家里是什么樣的?還通情達理嗎?”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問他。
陸陸沉默著。終于,他放下雙手,深深吐出了一口氣。他靜靜地說,
“姐,她是我女朋友。我想好了,我會娶她。如果她這次能熬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