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跑出三四個街道才平復慌亂的情緒，心從未跳得這么快。剛才那一幕發(fā)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給安亦昉心靈的沖擊遠比夜間劫糧隊那次更直觀和強烈。
他第一次意識到戰(zhàn)爭不光有兩軍對壘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還有對百姓的肆意摧殘、對婦孺無情殺害，原來生靈涂炭是這個樣子，可能煉獄也不過如此。
父親征戰(zhàn)一生，從未對自己說過戰(zhàn)爭還有這樣的一面。在父親口中，戰(zhàn)爭中有保家衛(wèi)國，有驅(qū)逐外敵，有知遇之恩，有兄弟情義，有銀鞍白馬，有鐵衣霜露，唯獨沒有今日所見。父親知不知道戰(zhàn)爭的這一面？如果知道，如何面對戰(zhàn)爭的這一面？為什么不告訴自己戰(zhàn)爭的這一面？如果不知道，那實在是太幸運了。
李守貞對城中的百姓尚且殘暴兇惡，如果郭威破城而入，又會是怎樣的暴厲恣睢。河中城的百姓不是不想逃，是真的逃不出去。被困在這樣一座城中，不是被殺死，就是被餓死。安亦昉終于知道城中為何沒有犬吠、沒有雞鳴、沒有鳥叫，甚至連泐棲寺的放生池里都沒有活物。
這些都是因為李守貞想要當皇帝，當皇帝真的這么好？百姓在皇帝眼里到底是什么？自己在皇帝眼里到底是什么？二位小姐在皇帝眼里又是什么？
“得盡快救出二位小姐，得趕緊逃出河中城，先逃到五老山也行。得馬上進入內(nèi)城，無論如何也得進入內(nèi)城。得先搞到弓，有弓才能救人，對，先找弓?！卑惨鄷P腦中混亂一片。
想著走著，走著想著，心灰意冷，渾身冰涼，不覺間步入一片池塘濕地。
這片池塘在城西，挨著外城西墻，昨日在佛塔上遠遠望見過，池水引自城外汾河，池面廣闊。安亦昉頹然坐在水邊，捧水潑在臉上，覺得不甚舒爽，便把整個頭埋在水里。記憶中自己一年來涉險、殺人的畫面一幅幅出現(xiàn)在腦海，隨著池水晃動，既真實又縹緲，仿佛觸手可及，似乎又從未發(fā)生。孤狼、山賊、暗哨，獠牙、鮮血、傷疤，弓箭、障刀、陌刀，烈日、暴雨、大火，和尚、胡人、道士，緊張、猶豫、膽怯，紛繁交織在一起，腦袋撐得快要炸裂。
終于憋不住氣，安亦昉抽回身子躺在草地上，眼神渙散，愣愣地盯著天空，氣血不足導致的眼睛模糊再次出現(xiàn)，伸手去摸濯妄給的裝藥葫蘆，怎么也找不到。
安亦昉慌忙坐起來，盤膝打坐，鼻吸口呼幾個來回，運氣沉于丹田。感受到了太陽照在頭頂，微風輕拂肩膀，脈搏慢慢平復，周身溫暖起來。
心情剛有好轉(zhuǎn)，卻又迸發(fā)出一連串的問題。
“之前為何沒有恐慌？”
“是因為心里都是那個人，其他的感受不到。”
“為什么現(xiàn)在有了恐慌？心里沒那個人了嗎？”
“心里仍然都是那個人，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那個人。”
“既然如此，現(xiàn)在的恐慌從何而來？”
“之前自己殺人迫不得已，眼中只有手里的弓箭和飛濺的鮮血。今天看清原來殺人是這個樣子，是承受不住的兇殘?！?p> “只言自己殺人迫不得已，怎知他人殺人不是迫不得已？自幼學刀練箭是不是為了殺人？從此不再殺人能不能救出那個人？此時此刻又為何在此地？”
安亦昉再也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剛才的恐懼、疑惑、慌亂一掃而空，因為他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此時此刻為何在此地。
陽光下，少年威風凜凜地站起身，散開的頭發(fā)飄在空中，眼前一片清明，堅定地望著遠處李守貞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