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只是重名罷了,天下重名的不知道有多少,你何必一聽這名字就激動成這樣了呢。一丁心想,嘴里卻說:“那你弟弟叫了一丁就不允許別人再叫一丁了嗎?”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看我,我是太想念他了,一聽到他的名字就不能控制自己,也許你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也許老天又把他送回到我的身邊來了,誰知道呢,反正也許此時此刻我應該高興才對。你可不可以叫我姐姐?”
“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本來就是個大姐姐呀。我以后就叫你姐姐,你以后盡可以叫我弟弟,或者就叫一丁?!?p> 一線擦著眼淚,一個勁點頭,說:“我從不叫一丁弟弟,我只叫他一丁,以后我也只叫你一丁。多好啊,我的一丁,你又回來了。我要告訴娘去,也要去墳上告訴爹爹?!闭f著,一線就不見了。
一丁悶頭吃飯,感覺味道真是不同,就像小時候在家里吃飯時那種熟悉的味道。很快他就吃完了,一桌子的菜,他一個人全都吃了,好像餓了好些年似的,他一口氣吃了那么多。他站起來,叫了兩聲姐姐,沒有人出來答話。一丁想,還是回稅務所吧,或許今天有事做呢。他就往外走,那些姑娘們一個都沒有出來送他。
剛出院子,見無數(shù)條狗簇擁在路上,緩慢地走著,似乎是稅務所的方向。哪里出來這么多的狗呢?一丁心里發(fā)毛,但那些狗沒有一只停下來看他一眼,只是向前緩慢地走著。一丁加快了腳步,沿著路邊走,見那些狗嘴里都叼著一塊大餡餅。一丁回到了稅務所前,群狗們在高墻下整齊地排列著,像是受過訓練一樣,似乎等待著開門。這是一些村莊里常見的那種土狗,并不是名貴的品種,要說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它們的眼睛都是綠的,閃著饑餓的光。一丁感到不秒,莫非是有人策動來圍攻稅務所的嗎?
只見墻上的門開了,但土狗們都沒有動。門衛(wèi)伸出小腦袋來,招呼一丁進去。一丁連忙小心翼翼地閃進門里。幸運的是沒有一只狗撲上來。一丁抹了抹臉上的冷汗。大門又重新合上。這時墻角又閃出兩個小門來,像狗洞一樣。土狗們有條不紊地挨個進去,走向一間庫房。
“英俊的男子,快過來?!迸畷嬙谠鹤永锍欢[手。一丁走過去,女會計說道:“你去庫房,看著它們把金幣都吐出來,一個不能剩?!?p> “金幣?它們嘴里不是餡餅嗎?”
“是的,如果沒有餡餅的話它們是不肯吐出金幣來的,這些可都是稅金,必須統(tǒng)統(tǒng)上交國庫。你就幫著干這件事吧,讓他們都吐出來。”
“我如何知道它們是不是都吐了出來?”
“這個簡單,吐完的才可以叫,你監(jiān)督它們叫,叫出聲的就是吐干凈了,否則你就用鞭子抽打它們?!迸畷嬐嶂^,拿一面小鏡子邊整理劉海邊說。
一丁答應一聲,鉆進庫房。這庫房真是大呀,簡直看不到墻壁,中間有個大坑,深不見底。
一丁看著土狗們挨個進到庫房來吐金幣。土狗們先把餡餅吐到地上,然后就開始從喉嚨里吐金幣,金幣嘩啦嘩啦地都掉進了深坑里。一丁聽著這聲音熟悉,就像他剛來鎮(zhèn)上聽到的聲音一樣。起初還懷疑是打麻將的聲音,原來是這種金幣的嘩啦聲。金幣吐完之后,土狗們叫喚一聲,看一眼一丁,一丁點點頭,土狗們就一口將地上的餡餅吞下去,從另一個門里出去了。
以后的日子,一丁一直忘不了這個場景和那種嘩啦嘩啦的聲音,真是一種奇觀。后來才知道,這就是稅務所收稅的方式。土狗們從稅戶那里接受金幣,同時得到一塊餡餅,乖乖地把金幣帶到稅務所的庫房里,然后消失在鎮(zhèn)子上。起初一丁以為這是所里養(yǎng)的狗,可是所里并沒有狗窩,它們也不住在所里。但每月月底就會聚集起來,吐出金幣,吃下餡餅,然后消失。一丁真是從內(nèi)心里佩服所長,這是多么偉大的創(chuàng)舉?。?p> 所長怎么可能是一個簡單的人呢。他幾乎每天都要檢查一丁抄稅法的情況,然后指出問題讓他重抄,或點點頭表示贊許。聽女會計說,所長從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但是個天才,做事充滿智慧,無比正確。從沒有人見他喝過酒,似乎是天生的醉態(tài)。女會計還告訴他,當所長問你對什么事情懂不懂時,要說不懂,即使真懂也要說不懂,所長最忌諱下屬說我懂。一丁照著做了,無論所長問什么,他都說不懂,果然,所長十分高興,夸他是好好年輕人,對他愈發(fā)欣賞,更加喜歡了。
一丁自然對女會計心懷感激,這個看似高傲的高個子大屁股女人對一丁關愛有加,而且天生的潔癖,每次來一丁的房間都要擦擦桌子拖拖地,總是說,“我真受不了這里,怎么就生在了塵世!”可憐的仙女一天一天老去,卻無法離開深山稅務所。
副所長平時總是臉上掛著憂慮,可每天都會跟他的藏獒嬉戲,在地上翻滾一陣兒,尤其在值班時,他幾乎整宿都與藏獒滾在一起。而藏獒看一丁的眼神從來沒有改變過,充滿了陰險和殺氣。
值班室里隔個三五天就會有人打來電話找一個叫老四的人,每次一丁都按照吩咐說,老四去收稅了。一丁懷疑所里是不是真有個叫老四的人,他可從來沒有見過,然而每次都讓他告訴那人說,老四去收稅了。
稅干大餅自從把抄稅法的工作交給一丁之后,似乎清閑得無所事事,在大家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女會計告訴一丁,要當心他,他是縣局安排在這里的特務,監(jiān)視著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包括所長都在他的監(jiān)視之下。一丁對他就特別小心,很少跟他聊天,幾乎有意在躲避著他,盡管他并沒有什么出格的事值得監(jiān)視,但他仍然覺得稅干大餅就像一根刺兒,只要碰一下就會被扎到。
每天一丁都去找一線姐姐吃飯。有次一丁問起一線姐姐食堂是怎么回事?一線姐姐說,能做食堂是種榮譽,能請到稅務所的人來家里吃飯是無上光榮的事情,這是鎮(zhèn)上的傳統(tǒng)。
關于深山鎮(zhèn),一丁還是見不到人,唯一見過的就是一線姐姐和那些端來飯菜的姑娘們。連一線的娘也沒有見過。一丁問一線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見不到鎮(zhèn)上的人呢?一線說那是你的心理問題,其實鎮(zhèn)上的人每天都在的啊。不過這也正常,新來的人眼里都只有稅務所,聽到的只是稅金的聲音,眼里根本沒有鎮(zhèn)上的人,所以才看不到鎮(zhèn)上的人。時間長了,根扎下來以后,就能看到鎮(zhèn)上的人了。
一丁問,怎樣才算扎下根來?一線沒有回答。她有時帶著憂傷看著一丁,說:“一丁,你叫聲姐姐吧!”其實一丁每天都喊她姐姐。一線說:“那不算,要像叫親姐姐一樣叫我一聲姐姐?!币欢【托邼亟胁怀鰜砹?。一線就會憂傷地轉(zhuǎn)過頭去望著天。
她的背影往往讓一丁恍惚,仿佛生前就見過這背影很多次了,是那樣熟悉。時間久了,一丁就把自己搞亂了,像真有一個這樣的姐姐每天等著自己回家吃飯似的,餓了就不由自主地回到這兒來,見到一線,就像回到家一樣自然親切??赡苁橇晳T了吧,時間這東西會讓一個人慢慢變成另一個人,把一個地方慢慢變成另一個地方。
一丁始終不明白,副所長為什么會選中她來照顧自己,做他的食堂呢?真是他安排的,還是命運安排的?一線在他面前從來沒有提過副所長,也沒有提過做他食堂這事兒??墒悄翘焖窃趺凑胰サ模慷仪∏伤牡艿芤步幸欢?。這里面可是大有文章。只是一時之間還看不透。
“你那弟弟,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很遠的地方?”有次一丁問一線。一線本來微笑著,立馬就掉下淚來,她神情恍惚地伸手去摸著一丁的臉,說:“一丁啊,姐姐對你好不好?”一丁不知道她意識里是在摸自己還是在摸她的親弟弟,但還是點點頭。一線又說:“一丁啊,爹爹對你好不好?”一丁又點點頭。一線又問:“一丁啊,娘對你好不好?”一丁發(fā)覺一線是走神兒了,握住她的手說:“姐姐,我是一丁。”“一丁啊,世上沒有比我們更疼你的,只是這話…這話從來沒有跟你說過,誰也沒有跟你說過?!币痪€還在恍惚之中。
從那次之后,一丁再也沒問過她弟弟的事。但一線越來越恍惚得厲害,見到一丁就要流淚。一丁害怕起來,回去跟女會計說能不能換家食堂。女會計說:“你隨便。”一丁說:“那我可不可以到你的食堂里去吃?”女會計陰沉了臉說:“英俊的男子,你可不可以把你的舌頭割下來給我呢?”一丁不敢再提,仍舊硬著頭皮去一線家吃食堂,任一線左一聲一丁右一聲一丁親切地叫著。
稅務所食堂里那人見到一丁似乎又怕又恨,有時帶著幾分畏懼,有時又露出兇光來,仿佛一丁還欠著他一刀。會上,所長果然每次都夸贊他的手藝好,飯菜做的香??梢欢膩頉]見他做過飯。也沒見所長和其他人去食堂吃過飯。然而每天食堂那人照樣去購菜,準備做飯的樣子,也不知道他做的飯菜都被誰吃去了。
開會還是每人各占一面墻。一丁站在中間,像接受審判一樣。會上從來不部署什么,也不研究什么,永遠只有一個話題,就是問一丁稅法抄得怎么樣了?似乎抄寫稅法是稅務所里最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事兒。這樣一來,一丁每天都要坐下來抄一段稅法。那本稅法看似薄薄的,可又永遠翻不到最后一頁,每天他都在抄寫新內(nèi)容。一丁的字寫得并不美觀,是那種勉強能認清的幼稚筆畫。一丁有時后悔從小沒有好好練字,如今拿出來示眾,總覺得慚愧萬分。
倒是一丁對所長的看法越來越深刻了,他不再相信所長沒有上過學不識字的說法,因為所長每次看他抄寫的稅法,都會指出他漏寫的字和寫錯的字。一個不識字的人是做不到的。但每次指出來錯誤后,所長就十分得意,不但不責備一丁還大加贊賞。一丁有時就故意寫錯或漏寫幾個字,好讓所長指出來贊賞他。有時,他也羞愧自己投機取巧的做法,好像是騙取一種榮譽。他對自己這種做法感到惡心,但一拿起筆就會不由自主地寫錯或漏寫幾個字。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一種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