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安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里,周圍是一片刺目的白,白得沒有絲毫生機,房東太太坐在他的病床邊,滿眼焦急。
早上,她看他沒有去上班,以為他睡過了頭就去叫他。屢次敲門不應,打電話又無人接聽,她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看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不省人事的他。
周念安問護士他的心臟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她搖搖頭,告訴他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讓他好好休息,不要有大的情緒波動。他抬頭看到病房里的掛鐘指向凌晨三點,原來自己已經(jīng)昏迷了一天一夜。
他嘆了口氣,習慣性地望向天花板,心里卻陡然一空。
沒有那個紅色的身影。
他這才想起來這是醫(yī)院,不是他家里。
他催促房東太太早點休息,看到困倦的房東太太在旁邊空病床上睡著后,才松了口氣。他坐起來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想到那個奇怪的夢,還有百年前的那些光景。
眼前浮現(xiàn)出她的笑靨,周念安看著自己的手,那是一雙理發(fā)師的手,他閉上雙眼。
這雙手……真的是曾為她梳過頭發(fā)的那雙手嗎?
夢境依稀浮現(xiàn),他記得初次見她的第一眼。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明明沒有見過她以前的樣子,但那個女子出現(xiàn)的時候,他知道那就是她。他開始相信小女鬼對他身份莫名的篤信,他想知道她第一次在荷葉上看到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
周念安的心里浮現(xiàn)出一連串疑惑,前世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在哪里,為什么會讓她一個人孤獨地沉睡了百年,而那個她篤定的印記究竟有沒有,要是有的話,又會在他身上哪里呢?
沒有人回答他,除了掛鐘“滴滴答答”的聲響,還有拂過窗邊的風聲。
他的手無意中碰到衣袋,那一方雪白的絲帕上,兩行娟秀的墨色字跡如小小的花骨朵,在夜色中緩緩綻放。
他的心,忽然顫了一下。
房東太太已經(jīng)睡著,呼吸平穩(wěn)均勻。周念安輕喊了她幾聲,確定她早熟睡后悄悄起來,向病房外走去。
醫(yī)院有急診,二十四小時都不會關門。
時值初秋,夜里已有了些許涼意,可城市的燈火依然通明。
他知道,鬼本來不該呆在人間,只是因為本身極強的執(zhí)念,才湊巧出現(xiàn)。即使這樣,它們依舊不屬于這個世界,早晚有一天會走的。小女鬼應該也是這樣,她說她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尋找她的柳郎,一旦找到他,她的心愿已了,或許就會離開了吧。
他忽然慶幸起來,慶幸自己的身上沒有那個所謂的印記。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是那個柳郎,這樣那個印記就永遠找不到,而她對他那樣篤信,或許會一直留在他的身邊吧……
夜風吹來,周念安打了個寒戰(zhàn),被腦海中這個忽然躍出的念頭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忽然躍出的念頭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忽然想到這個。耳邊有隱約的蛙聲,他抬起頭來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知不覺走到了每天都會經(jīng)過的那片荷塘邊上。
然而,荷葉上,卻沒有坐著那個紅衣的小女孩。
周念安加快了腳步,向家的方向走,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縮短,又拉長……
不知為什么,他的心好慌。
終于到家了,他跑著上樓打開門。然而,眼前所見的一切,仍是令他失望了。桌子、椅子、衣柜……所有的家具一樣不少,但整個房子卻顯得空蕩蕩的。
只因為少了那一團小小的紅色。
周念安找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仍沒有看見她。他急了,想喊她,然而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猛然想起,相處了這么久,他從來都沒問過她的名字。而她卻對他的喜好一清二楚,他喜歡什么食物,喜歡什么花,喜歡什么人。
——雖然她知道他喜歡的人,不是她。
周念安的心慌了起來,記憶中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初見小女鬼那天。這兩種心慌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是都是因為害怕,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害怕她出現(xiàn),而這一次,卻是害怕她消失。
他頹然跌坐在地上,心口又疼痛起來,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浸濕了額前的碎發(fā)。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細小的聲音鉆入耳朵,很輕,若不是在這樣安靜的夜里,他一定注意不到。
“柳郎……”
周念安心頭一顫。他屏住呼吸仔細傾聽著,聲音來自床下,似乎顯得很虛弱,他怕燈光會對她造成什么傷害,于是關掉燈,掀開了床單。
那一剎那,他的呼吸陡然凝滯。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荷花——緋紅色的花朵,沒有莖葉,只是一朵花,靜靜漂浮著。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觸向了那朵荷花。荷花竟緩緩飄到了他的掌心。
那是怎樣一種冰涼的感覺?。?p> 仿佛冬天的雪落在井水中,溶化后透出沁骨的寒意,由手掌漸漸蔓延,直至心臟。
“帶我去荷塘……”他聽到她說。
沒有絲毫猶豫,他托著荷花就要沖出去。但是他沒有想到,門卻在這一刻忽然打開了,房東太太站在門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一瞬間,周念安的心底生出了莫名的懼意。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他?!崩先说穆曇羝届o如水,聽不出一絲喜怒。
周念安愣住了,不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放了他,這不關他的事?!彼俅沃貜椭?,閉上雙眼,“我和你走……”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晚風吹動窗簾,淡白的月光灑落在地板上,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誰也沒有動。
忽然,周圍的景象發(fā)生了變化。所有的家具都開始變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石頭砌成的墻壁,濕潤而光滑,有些地方覆著暗綠的青苔。
這是一口古井!
眼前是瀲滟的水波,那朵荷花從周念安掌心漂了出去,浮在水面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周念安覺得荷花的顏色越來越紅,紅得甚至有些發(fā)暗,如鮮血一般。
——本來就是用鮮血澆灌出的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