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山莊(一)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今有御史大夫張廷燁之長女張佑蘭,行端儀雅,禮教克嫻,鐘靈毓秀有詠絮之才。陳有六皇子昌在國為客,孤念其身邊無照顧之人,特將張佑蘭許配于陳六皇子昌為妻。二人天作良緣,望汝二人同心同德,莫負(fù)兩國所望。”
瑞康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東黎圣德帝賜婚于六皇子昌,妻為東黎御史大夫張廷燁之長女張佑蘭。至這一消息快馬加鞭送至瑞康帝的案頭時(shí),據(jù)十年之約已超五月有余。
“少爺,咱們還去萊陽嗎?”
“萊陽?”夏陽忽地一扯韁繩,勒住了身下的快馬。
“你不說我倒是忘記了,那就走吧,順便去看看那兩個(gè)丫頭怎么樣了?!?p> 馬頭一偏,夏陽朝著另一條路,萊陽方向絕塵而去。
莫漢生摸了摸鼻子,怎么也沒想通這“順便”二字從何而來?
一晃月余已過,沈夢琛的身體早已恢復(fù)了七七八八,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下地和山莊中的下人們一起干活了。
每逢隆冬,莊子中的梅園便是一群小丫鬟們最喜常來的地方。不僅是因?yàn)椴烧坊梢杂脕磲劸?,更多的是因?yàn)閯e的地方一片光禿禿的實(shí)在是沒什么好看的,也只有這里迎風(fēng)綻放的各色傲梅看著讓人如入春境。
申時(shí)將末,夕陽的余暉成片的灑了下來,映的整個(gè)山莊金燦燦的。
“少爺,瞧,是你救的那個(gè)丫頭。”
少女十二三歲的年紀(jì),身著淡粉色緞面小襖,領(lǐng)口鎖了一圈雪白的狐貍毛,下身配淡紫色碎花襦裙,腕中斜挎著一個(gè)裝滿梅枝的竹籃,梅枝上成簇的梅花傲然綻放著。少女踏夕陽余暉而來,映的整個(gè)人都在發(fā)光,少年竟一時(shí)看的呆住了,像是初出茅廬的青澀男孩,臉不自覺的紅了起來。
少女腳下一頓,似是察覺到了什么,目光銳利的朝假山方向望去。待到片刻過后,方才看看天色,繼續(xù)著腳下的步子漸漸遠(yuǎn)去了。
人去影消,二人這才從假山后面慢悠悠的走了出來。
“少爺,屬下怎么覺得咱們跟做賊是的?”
少年公子余紅未散的臉一下子黑了下來,他目光斜斜的瞪著眼前這個(gè)似乎極為礙眼的跟班,若不是念在對方自小就伺候自己的情分上,他那根聒噪的舌頭不要也罷。
莫漢生背脊頓時(shí)發(fā)涼,主子那眼神所代表的意義他是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莫漢生自知討了嫌棄,這會兒干脆封了口不再言語了,免得真惹惱了主子,他可就真的有的受了。
“可事實(shí)本就如此,自己的家,自己的地盤,想看,就光明正大的看嘛,真不明白少爺為什么還要偷偷摸摸的?”莫漢生想不通,心下長嘆,“唉…,自己這張嘴呀,主子的心思本就高深莫測,又怎么會是自己能猜的透的呢?”莫漢生自顧自的點(diǎn)點(diǎn)頭,心下肯定著剛剛的想法,只是等再抬起頭時(shí)對上了少爺那張黑的不能再黑的臉,頓時(shí)又將剛剛抬起的腦袋耷拉了下去。
“天氣這么冷,怎么還去了這么久,瞧瞧你這臉白的,還不去拿個(gè)手爐趕快暖暖!”
姚蘭兒一邊嘀嘀咕咕的埋怨著,一邊提起茶壺給自己這性情越發(fā)古怪的妹妹倒了杯熱水。
沈夢琛微微一笑,索性解釋了起來?!懊穲@里的景色這么美,不去逛逛豈不可惜?索性閑來無事打發(fā)打發(fā)時(shí)間也不錯,況且聽說這梅花還可以用來釀酒,也不算是浪費(fèi)?!?p> 蘭兒白了沈夢琛一眼,將竹籃中的梅枝一一插入了瓶中。
“曉蝶,我聽小桃說,夏公子可能回來了?!?p> “嗯?”沈夢琛神色微微一頓,隨即說道:“既然回來了,正好,欠了人家這么大的恩情,是要去好好道個(gè)謝的?!?p> 姚蘭兒欲言又止,嗓子里像卡了雞蛋,進(jìn)出皆難。
“你怎么了?”沈夢琛疑惑道。
姚蘭兒先是支吾了一會兒,最后吞吞吐吐說道:“我只是想,如果咱們倆,能一直呆在這里安安靜靜的過日子那該有多好。”
沈夢琛沒有說話,因?yàn)樗?,相對于外面的殘酷和血腥,這里的日子對于姚蘭兒來說,太過于平靜和美好了。又或者說對于姚蘭兒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是她所能奢求的極限了。
沈夢琛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這么大的皓月山莊,或許還是會缺人打理的吧?!?p> “只是不知夏公子會不會留下我們在這里做工?”姚蘭兒略一點(diǎn)頭,神情中有掩飾不住的憂慮。
晚飯過后,姐妹二人先是去求見了山莊中的女管事梅姑姑,在說明了緣由后,又跟著梅姑姑去了夏公子的書房古蒼齋。
夏陽端坐在書案前正要提筆寫字,門外便響起了輕輕的扣門聲。
“何事?”
淡漠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絲清冷,梅姑姑越發(fā)小心起來,“二少爺,蘭兒姑娘和曉蝶姑娘來了?!?p> 沈夢琛靜靜的立在門外,透過雕刻有松竹的門上可以看到一個(gè)模糊的身影,映在窗紙上的人緩緩放下手中的東西,然后道:“進(jìn)來吧?!?p> 古蒼齋的房門被梅姑姑從外面輕輕的推開,一股醒神的香氣撲面而來,沈夢琛知道,像這種世家貴族子弟通常都有焚香的習(xí)慣。果不其然,門被打開后,一個(gè)一尺高蓋頂鏤空的香爐正裊裊冒著輕煙,香氣便是從那里幽幽飄散而來。
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劍眉星目鼻挺如峰,墨黑的眼中早已退去了少年人該有的青澀,反之被代替的是穩(wěn)重與自持。少年抬起頭朝她們望來,目光深邃而沉靜。
救命之恩。沈夢琛誠心誠意的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少年磕了一個(gè)頭?!岸嘀x公子救命之恩,姚小蝶無以為報(bào),惟愿將來能有機(jī)會報(bào)答公子?!?p> 姚蘭兒緊跟著也磕了個(gè)頭,強(qiáng)忍著一股無來由的慌亂說道:“自上次一別,蘭兒還沒有機(jī)會和公子說,謝謝公子救了我的妹妹,蘭兒就算做牛做馬也報(bào)答不完公子的恩情。”
“兩位姑娘不必如此,在下也是舉手之勞,梅姑姑,快扶兩位姑娘起來。”這時(shí),夏陽站起身從書案后走了出來。
“梅姑姑莊子上可否還有新茶?”
“有的,奴婢這就去準(zhǔn)備?!?p> 梅姑姑出去后,屋內(nèi)一時(shí)間安靜了下來。沈夢琛姚蘭兒靜靜的立在原地,少年同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氣氛似乎就這樣一下子變得奇怪了起來。
又過了片刻,沈夢琛微微抬眼,正對上少年沉靜的一對眼眸。
“夏公子請大夫救治我的事,姐姐都和我說了。公子,相當(dāng)于公子又救了曉蝶一命,公子的恩情曉蝶銘記于心,待來日曉蝶有了報(bào)答公子的能力,必會報(bào)答公子大恩?!?p> 少年淡淡一笑,“在下夏陽,那日之事本就是在下順手為之,曉蝶姑娘不必掛懷?!?p> 夏陽頓了頓又說道:“在下不知,二位姑娘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對方竟會下如此黑手?”
姚蘭兒剛要回答,沈夢琛便搶先一步答道:“或許是對方見財(cái)起義,不過幸好有公子搭救,否則,曉蝶此刻早已化為一攤腐肉了。”
夏陽點(diǎn)點(diǎn)頭,“出門在外,是要一切小心的,出了京都后,就更不安全了。姑娘家出門,還是該多帶些人手才好?!?p> 沈夢琛低下頭沉默片刻道:“曉蝶有個(gè)不情之請,不知公子…”
“說來聽聽?!毕年柦涌诘?。
“我和姐姐本是去投奔姑姑去的,哪里知道歷盡千辛找到了姑姑家后,卻得知姑姑已經(jīng)故去,姑父也已經(jīng)娶了新婦,我和姐姐暫時(shí)已無處可去,不知公子這里可還缺少干雜活的丫鬟?”
皓月山莊(二)
皓月山莊,之所以命名為皓月,或許只是因?yàn)閺倪@里看到的月亮是最美的。莊子依山而建,內(nèi)修閣樓,外造園林,精致中不失大氣,古樸中不失莊嚴(yán),據(jù)說這所莊子曾是前御史鄭忠母親的最喜常來的地方,故此處的一山一景一水一木,皆別具匠心。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單薄的身影緊了緊衣領(lǐng),卻并沒有打算離開的樣子。只見人影望著空中的冷月,也不知道此刻在想些什么。
年輕的公子遠(yuǎn)遠(yuǎn)望著,透過寂寥的夜和絲絲的冷風(fēng),看著那一人一影一月,似乎這樣的場景他也曾在自己的身上看到過,那是在他的兄長漸漸變得與他疏離了以后,在嘗過了陰謀與算計(jì),失落與無奈,被現(xiàn)實(shí)與責(zé)任壓的喘不過氣來的時(shí)候,他也會獨(dú)自一人靜靜的站著,望著那遙遠(yuǎn)又無際的夜空。
一只夜梟撲煽著翅膀飛過,年輕的公子看了看天色欲轉(zhuǎn)身離去,腳下有細(xì)碎的枯枝被踩斷,發(fā)出不易察覺的細(xì)微聲響。
“是誰在那里?”
少女耳力過人,陡然間警覺了起來。
年輕公子腳下一頓,竟然停在了原地。
穿過層層的樹影,少女的聲音帶著疑惑,“怎么是你?”
年輕公子淡淡一笑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重復(fù)著少女的話,“怎么是你?”
空氣中似乎一下多了些叫做尷尬的東西,少女微微退后一步行了一禮,“曉蝶閑來無事只是出來看看夜景。不得不說這里的月色,配得上皓月山莊這個(gè)名字。夜既已深了,就不打擾公子了?!?p> 纖瘦的身影快速的消失在樹林中,朝著燈火通明的房舍走去。
大地從黑暗中漸漸蘇醒,一片金光劃破天際,鳥兒啼叫著從夢中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少爺,您今天怎么起這么早呀?”
莫漢生打著哈欠,看著自己的主子在院子中練劍。真是人如玉樹,劍似游龍,英氣勃發(fā),嗯…,怎么好像有點(diǎn)不對?莫漢生正撓頭想著,“嗡”的一聲劍鳴,“唉,少爺,您又來!”
一陣“乒乒乓乓”過后,莫漢生喘著大氣用袖子擦擦額頭的汗,“少爺,屬下還沒吃早飯呢!”
夏陽也拿起棉帕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說道:“走吧?!?p> 路過九曲回廊時(shí),只見兩道纖細(xì)的身影結(jié)伴而來,“見過公子。”
“原來是你們,”夏陽看了一眼兩人手中的瓷罐,問道:“這么早,你們這是去哪里?”
姚蘭兒答道,“梅姑姑說公子您最喜茶,用清晨的露水烹出的茶最為甘甜清香,只可惜現(xiàn)在是冬季,不過梅園中梅瓣上的雪水也可代替,梅姑姑讓我們趕快去采集呢。”
夏陽又看了看兩人手中的陶罐,“梅瓣上的雪水?”
姚蘭兒有些緊張,不自覺地看向身旁的沈夢琛,沈夢琛認(rèn)真的點(diǎn)點(diǎn)頭,“梅姑姑是這樣說的?!?p> “哦,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知,原來每次我來這里都?xì)w讓她們這么麻煩。走吧,我和你們一起去?!?p> 姚蘭兒“啊”了一聲,有些驚訝。
沈夢琛微微皺眉,沒有出聲。
清晨的梅園梅香淡雅,自帶著一股冷傲之氣,怪不得從古至今贊梅的詩句多不勝數(shù)。一枝紅梅被冰雪包裹住,露出半邊綻放的梅瓣。冷風(fēng)吹過,有幾瓣紅梅隨風(fēng)而去,起起落落,最終落在枯草連片冰天雪地之上。
姚蘭兒拿出一套小巧精致的描金瓷蝶和勺子,小心的避開掉落的樹屑,從中刮取梅瓣上的冰露,然后匯集于瓷罐之中。
身量并不算高的沈夢琛對于這樣的事情并不抱任何態(tài)度,只穿梭在低矮的梅樹之間,埋頭做著自己的事情,直到日頭高升瓷罐中的雪水漸滿,才對著微微發(fā)紅的手指哈著氣快速的來回搓了搓。
“少爺,您為什么只畫背影呢,這兩個(gè)丫頭長的也不賴呀?”莫漢生不解的問道。
夏陽淡淡的瞥了一眼多嘴的手下,將手中的筆放了下來。上好的宣紙之上,以水墨勾了成景。入眼的是一片梅林,老枝粗壯,花繁枝密,梅瓣層層分明,花蕊絲絲獨(dú)立。兩道纖纖身影融入其間,花影相攜,別有一番意境。
兩道身影走近時(shí),畫紙已被收好。
“怎么樣,雪水已經(jīng)采集好了嗎?”
夏陽看向沈夢琛手中抱著的瓷罐,目光順帶著落在了少女被凍的發(fā)紅的手上。
“嗯,已經(jīng)好了?!?p> “漢生,你的手還在空著,去將她們手中的罐子抱過來?!?p> 莫漢生接過罐子,“呀”了一聲?!斑@罐子太涼了,天氣還這么冷,你們兩個(gè)姑娘抱著它會生病的?!?p> “吩咐下去,以后煮茶就用一般的水?!?p> 莫漢生朝沈夢琛和姚蘭兒兩人擠了擠眼,利索的應(yīng)著,“知道了,少爺?!?p>